明無應笑了笑,忽然問了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聽說你那春夏秋冬四個掌櫃,共用一張臉?”


    謝蘇聽到這句話,心裏一動。


    不是四個人長得一模一樣,而是四個人共用一張臉,明無應這句話裏似乎有不少隱藏的意思。


    逐花樓主笑道:“是。他們四個人,一個被燒傷毀容,一個臉上被刺字,一個因為太英俊惹出人命官司,一個因為太醜陋被世人厭棄。他們入我逐花樓,都想要換一張臉。”


    呂微聽得呆了,道:“你就給他們換了同一張臉?”


    “正是。”


    明無應道:“是用蠱術?”


    明無應能一眼看破四個掌櫃身上的術法,逐花樓主也不隱藏,道:“我請了一位烏蠱教的高人為他們施術,但那人脾氣古怪,不許有人在旁邊觀看,所以其中的關竅我也不知道,怎麽了?”


    明無應自懷中拿出一個物事展開,正是一隻鬼麵具。


    “前不久我遇上一個人,他把這個麵具戴在臉上之後,修為頓時提升數十倍,沒有術法能做到這一點,隻能是蠱術,而且跟你那幾個掌櫃換臉的蠱術似乎有些相通之處。”


    明無應手指修長,那隻鬼麵具被他捏在指間,質地似皮革一般,雖然已經軟塌下來,上麵的神情卻依然詭異。


    逐花樓主道:“可否細觀?”


    逐花樓主所說的話,謝蘇隻信一半。


    明無應既然已經看出鬼麵具上麵的蠱術跟逐花樓掌櫃身上的術法係出同源,那麽想到烏蠱教的人是順理成章。


    逐花樓主想要交個朋友,明無應就把鬼麵具拋出去,看他會怎麽做。


    對明無應來說,這天下人都與他為敵,或是天下人都與他為友,其實並沒有什麽所謂。


    陰謀陽謀,假意真心,明無應都可以全數接納,一笑了之。


    逐花樓主接過鬼麵具細看,似乎參詳不透,微微皺眉:“我會留意這件事。”


    他端詳鬼麵具時,明無應便坐在一旁喝茶。


    放下茶杯的時候,明無應的袖子覆在謝蘇手背上,雖然隻是一刻,但謝蘇宛如被燙到一般,立刻將手挪開了。


    逐花樓主見明無應話說完了,這就要走,微笑著問道:“蓬萊主不想知道逐花樓是否也已經找到了牧神劍?”


    世間從未排出過一個能令大多數人信服的兵器譜,但沒有人會否認牧神劍是天下第一的神兵。


    一劍可引九天風雷,掃萬裏塵沙。


    謝蘇自天門陣中身死的時候,風雲變色,兩柄劍脫手飛出,都不知道掉在了哪裏,逐花樓耗費巨力找到了承影劍,一定也在尋找牧神劍。


    牧神二字是明無應取的,也隻有他的劍能夠叫這樣狂妄的名字。


    無論誰找到了牧神劍,都將震動天下。


    而明無應卻是頭也不迴,漫不經心道:“等你們找到了再說吧。”


    出得逐花樓,天上青色煙霧似乎更加濃鬱,詭譎翻湧。


    逐花樓外就有一處魚形石刻,在一條巷子的入口處。


    呂微自然歡喜,終於能夠離開這個陰森森的鬼市了。


    但她迴頭看去的時候,卻發覺謝蘇站在明無應身旁,臉微微側著,目光移向另一邊,並沒有要跟她一起離開的樣子。


    呂微機靈,知道這就是兩個人分別的時刻了。


    她欠身向謝蘇行了一禮。


    謝蘇溫聲道:“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呂微茫然著看了看天上翻滾不休的煙霧,隨後神態一變,竟是個十分堅定的樣子。


    誤打誤撞進入逐花樓,讓她知道什麽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柳家迴不去了,我要找個地方專心修煉,提高修為。如果還有機會再見到你,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麽弱了!”


    呂微笑了一笑,往巷子深處走了兩步,伸手就要按住那個魚形石刻。


    可她卻踩到了什麽東西,一個不穩就摔了下去。


    巷子昏暗,她瞧不見自己摔在了什麽東西上麵,隻覺得那東西軟乎乎的,一陣嗆人的酒氣。


    呂微扶著牆站起來,這才看到被自己墊在身下的是個男人,喝得爛醉。


    被呂微這麽一踩又一壓,男人倒好像從爛醉中恢複了些神智,他伸手就把呂微推開,東倒西歪地走出巷子,卻又醉得走不成路,倒在街邊,一臉頹唐,一身錦袍已然髒汙。


    謝蘇看著這人眼熟,片刻後想起他就是那個叫做文天冬的探花郎。


    第一次見他時,是在樂坊裏,整座臨江城為他張燈結彩。


    第二次見他時,是在逐花樓,這金榜題目前途無量的探花郎跪求冬掌櫃賣給他一種什麽香料。


    第三次見他時,他卻頹然爛醉如一團爛泥。


    呂微被文天冬嚇了一跳,跌坐在地。謝蘇上前一步,將她扶了起來。


    她再次伸手要按上魚形石刻時,隻聽得長街盡處響起一下一下的梆子聲,拖得極長。


    鬼差的梆子聲呂微怎麽會不認得,她立刻往謝蘇身後一縮,雙手捂住口鼻,唯恐自己的氣息散出去被鬼差發現,甕聲甕氣道:“怎麽辦?”


    明無應的目光自謝蘇身上淡淡掃過,隨後看向長街盡頭。


    一高一矮兩個鬼差飄忽行走,手中的白紙鎖鏈拖了長長的一道。


    兩個鬼差嘀嘀咕咕的,好像還是在吵架。


    離得近了,兩個鬼差見到明無應,對視一眼。


    矮的那個放下了手中怪模樣的梆子,高的那個也放下了手中的白紙鎖鏈,一起對著明無應跪了下來,背脊壓得非常低,顯然對明無應十分敬畏。


    連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小心翼翼、斷斷續續起來。


    “不知道蓬萊主在此,小的們來拘一個逃竄一月的生魂,不敢……不敢驚擾蓬萊主……”


    明無應似是無意向前踏了一步,恰好擋在謝蘇身前。


    “你們忙你們的就是。”


    矮個鬼差應了一聲,拿起召魂槌輕輕擊打了兩下。


    呂微聽著梆子聲,忽然覺得有些頭疼。


    矮個鬼差臉上現出為難之色,又不太敢直視明無應,默默向高個鬼差遞了個眼色。


    高個鬼差便上前半步,斟酌著說:“小的應鬼王之命,前來拘文李氏的魂魄,她……”


    明無應道:“嗯,怎麽?”


    兩個鬼差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她就在您身後。”


    明無應一動不動,呂微卻被這一聲嚇到了,忽然覺得後背有點涼,像是有冰水落在後頸衣領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驚膽戰地迴頭,幸虧仍維持著雙手捂住嘴的姿勢,這才把一聲尖叫悶在喉嚨裏沒喊出來。


    那是一張浮腫青白的死人臉,渾濁眼珠死死地盯著呂微。


    文李氏的雙臂僵硬地貼在身側,她身體前傾,幾乎要碰到呂微的胳膊。


    呂微摸了摸自己冰涼的後頸,向後退了一步。


    她這麽一退,文李氏那渾濁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滲出兩行淚水。


    呂微忽然有點困惑,死人的魂魄也會流眼淚嗎?


    她側過身,一邊用餘光注意著文李氏的動作,一邊想慢慢地退開。


    可她立刻就被謝蘇拽了一把,被這股力道帶到了牆邊。


    視野中明無應已經從她身前挪開,高個鬼差將手中的白紙鎖鏈拋了過來。


    呂微機靈地一屈膝,白紙鎖鏈從她頭頂掠過,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紙鎖鏈看起來十分單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卻像是有千鈞重,瞬間就壓得文李氏垂下了頭,跪倒在地上。


    矮個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無應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們可以迴地府複命了。


    高個鬼差忽然“咦”了一聲,抻著手中的白紙鎖鏈,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繞了一圈。


    這白紙鎖鏈對魂魄而言無比沉重,會被壓得頭也抬不起來。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經承受不住這種負荷,卻奮力地抬起頭,望著頹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著呂微,毫無血色的嘴唇囁嚅著。


    第二圈鎖鏈壓下來,文李氏整個上半身都被白紙鎖鏈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個鬼差這才舒了一口氣,五官動了動,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為臉皮太過僵硬,似木頭刻的一般,這一笑就顯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經十分枯槁,隨時都會煙消雲散,顯然並非新死之人。


    矮個鬼差又是衝著明無應一行禮,幹笑道:“這婦人病死一月有餘,被人以一種奇特香料掩蓋了屍氣,更是令聞到這股香氣的人都恍惚以為她還活著。生魂離體,四處逃竄,咱們追到這裏,不敢打擾蓬萊主。”


    他說完話,在衣袍遮掩之間捅了高個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迴酆都交差。


    可那高個鬼差用白紙鎖鏈拖著文李氏,神色木然,轉身之前,眼風卻掃到了謝蘇和呂微的身上,似乎有些遲疑。


    還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發覺明無應正似笑非笑看著自己。


    洶湧威壓似汪洋大海,自他雙目中貫入,高個鬼差雙膝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矮個鬼差再不敢耽擱,一手拉住高個鬼差,一手接過白紙鎖鏈,將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們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迴頭,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這位爛醉的探花郎頹然坐在地上,無知無覺。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離開之後,呂微才放下了捂著口鼻的手,長長地胡了一口氣。


    她苦著一張臉,慢慢地絞緊了手指,說:“文李氏剛才跟我說話了……”


    謝蘇看向呂微:“她說了什麽?”


    “她說,”呂微深吸一口氣,“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據我的身體,就能幫她的兒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紙鎖鏈壓住之前,奮力抬頭看向她,跟她說了這句話。


    當時呂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兩個鬼差,見他們毫無反應,便確定文李氏那句話確實是跟她說的,而且隻有她一個人聽見了。


    謝蘇瞧著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問呂微:“你在逐花樓中見過他嗎?”


    呂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聲,道:“見過的,競得乾坤畫卷之後,逐花樓的侍者帶我去見那個冬掌櫃,那時候他剛從裏麵出來。”


    謝蘇淡淡道:“你進來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櫃買那種可以掩蓋屍氣的香料。”


    呂微悚然道:“為什麽要——”


    這文天冬金榜題名,高中探花,錦繡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憂三年不可。


    三年之後,他的職位早就被他人頂替,隻能慢慢候補,又不知道會蹉跎多少歲月。


    呂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話說一半,垂頭歎了口氣。


    沒有什麽不能的。她身為柳家外門弟子,雖然動輒得咎,待遇也不好,卻怎麽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夠想出這樣殺人奪寶的毒計,他心中喜歡白無瑕,卻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這個地步。


    而文天冬這樣的天之驕子,金榜題名,全城慶賀,卻會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設法掩蓋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將灰飛煙滅,卻還哀哀不舍地,妄圖侵占活人肉身,掩蓋自己已死一事,去幫自己的兒子。


    人心實在是太複雜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我把那個茶杯裏的術法教給你吧,遇到打不過的人,能跑就跑。”


    呂微抬頭,謝蘇向她遞來薄薄一頁紙,是稍早在逐花樓裏,謝蘇向侍者要了紙筆匆匆寫就,她還以為他是在給什麽人寫信。


    呂微接過那張紙,小心收好,隻覺得心頭一暖。


    她伸手觸到魚形石刻之前,耳朵裏聽到了謝蘇的聲音,如一痕風拂過。她知道謝蘇用的是傳音術,隻有她一個人能聽見。


    他說:“紅塵煉心。”


    一霎那間,呂微豁然開朗。


    她笑開眉眼,待要開口說話,已經觸發了魚形石刻上的術法,身影似水中漣漪一動,就消失在暗巷之中,離開了魚岩鬼市。


    謝蘇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抬眼看去時,卻發現明無應一直在看著他。


    “遇到打不過的人,能跑就跑?”明無應挑眉問道。


    他向暗巷中迫近一步,謝蘇已抵在牆邊,無路可退。


    明無應這樣反問他,其實謝蘇心裏不是沒有這個念頭。


    他貌似鎮定,卻輕輕地抿了抿唇。


    “拿迴承影劍,又送走了小丫頭,”明無應道,“那我們之間的賬,是不是也該算一算了?”


    “……我們之間什麽賬?”


    在言語上,他從來不能從明無應那裏討得半分便宜,此時謝蘇全心戒備,生怕明無應又說出什麽會讓他招架不了的話。


    可明無應隻是抬手點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湧來。


    失去意識之前,他隻聽到明無應笑了一下。


    “你睡著的時候,好像比醒著乖多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自蓬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鬱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鬱都並收藏我自蓬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