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口一蓋,逝者長眠,從此陰陽人兩隔。


    賀辰星下葬那天李曼住進了醫院,醫生說她傷心過度,需要好生調養。賀聽去看了她一次,之後便把自己關在家中,好幾天都不出門。


    他生了一場感冒。


    好像每次失去重要的東西,身體裏的防禦細胞都會被激活,前仆後繼地和病毒做鬥爭。


    感冒是身體本能,細胞想替他把體內症結快速新陳代謝掉,可是這次賀聽在精神上不抱有期望了,連帶著意誌全無。


    不吃藥不見人,飯也吃得馬馬虎虎,因為食之無味,後來感冒發展成了高燒。


    他在迷迷糊糊中想起賀辰星,隻覺得如果他們能早點在另一個世界見麵也好。


    反正自此以後,他與這個世界的聯係可以微乎其微。


    賀文濱處理完賀辰星後事就再沒見過賀聽,電話打不通,助理前往敲門無人應聲。


    聯想到在葬禮上賀聽死灰一樣的眼神,他心裏總隱隱有些不安,當晚帶人撬開門,發現在床上燒得不省人事的賀聽,立刻送到醫院去。


    醫生說賀聽隻是身體虛弱,並無大礙,他才勉強鬆了一口氣。


    李曼跟賀聽住同一家醫院。她還處於極度悲傷中,整日愁苦著臉,眼窩幹癟而深陷。她見到賀文濱鮮少說話,卻每天都會去探望賀聽。


    賀辰星的離世對他兩來說都是致命一擊,在某些時刻他們能互相理解並且惺惺相惜。


    說探望其實也就是坐十來分鍾,每次李曼一提起賀辰星就悲痛欲絕,話說不到幾句便哽咽不止。


    偶爾哭累了她也會說起別的事,雖然含糊不清,但賀聽能聽懂,她在對幾年前的事說抱歉。


    其實賀聽早就了然,隻要有賀文濱在,有沒有她都一樣。


    他不恨李曼,恨一個人勞心勞力,而他懶得費力。


    他隻是不願再聽那些過去——傷疤頻頻被接起,一次次認識到他跟薑信冬再無可能,一次次反複心酸作痛。


    在紐約的時候他曾抱過一絲僥幸,他雖然把薑信冬弄丟了,但是說不定還能找迴來。可是現在他知道了,這次是薑信冬自己不願意迴來了。


    迴憶再純粹美好,現實也隻剩一片狼藉,再喜歡也不能強人所難,所以他選擇自我解脫——早日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城市,離開任何可能收到薑信冬消息的地方。


    從此觸目所及處,再也不會有這個人。


    賀聽出院那天,李曼送他到醫院門口,歎氣說:“我總覺得下次再見你要好一段時間了。”


    賀聽把行李搬到後備車廂,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


    李曼突然想起什麽事:“你走之前迴趟家吧,星星給你留了東西。”


    賀聽驀然抬頭,黯淡無光的眼神難得亮了一瞬:“什麽東西?”


    “在他的房間,床頭櫃有張紙條,”李曼迴想起賀辰星顫顫巍巍握筆的模樣,笑得無奈,沒說幾句眼中又噙滿淚水,“那幾天他都病成那樣了,非要給你寫。”


    賀聽上車後,讓司機調轉方向,徑直往賀文濱的別墅開去。


    管家替他開了門,他直奔賀辰星的房間。


    房間被阿姨收拾得很幹淨,床頭櫃上確實放著一張紙條,旁邊還有一個樂高汽車模型,型號是布加迪42083。當年賀辰星花了將近一個月才把它完整拚出來,擺在屋裏最顯眼的位置,愛不釋手。


    這是賀辰星最寶貝的玩具。


    紙條上的鋼筆字因為寫的人體力不支有些歪斜,一筆一劃卻寫得極其認真:


    哥,我覺得我可能要先走了,對不起,說好要跟你一起去的地方,我大概都去不成了。你不要生氣,因為我真的已經盡力了。最後我還有一個願望,希望你能替我做到:你把抑鬱症治好,喜歡什麽就去爭取,你值得所有最好的東西。布加迪送給你,以後見它如見我。——不論到哪裏都會想念你的弟弟


    賀聽舉著手裏的紙條仔仔細細讀了三遍。


    幾周前他告訴賀辰星,要把最寶貝的東西送給最喜歡的人,沒想禮物最後兜兜轉轉送到了他手裏。


    或許賀辰星本是想送給倪夢的,隻是到了生命的最後,發覺自己最放不下心的人其實是賀聽。


    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幾天,窗外光禿禿的梧桐樹幹上積了雪,風一吹就嘩嘩落下。


    來年春天這些樹還會長出茂盛的枝芽,可是賀辰星再也長不出新的頭發了。


    午後玻璃窗戶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賀聽捂住眼睛,不知不覺抹了滿手的淚水。


    第二天中午,他買了一束鮮花和一串精巧的手鏈,開車到醫院送給倪夢。


    或許是大人們出於想保護孩子的心理,倪夢並不知曉賀辰星的真實情況。


    不過她已經隱約有了不好的預感,收到花立刻打聽賀辰星的下落。


    賀聽不知道該不該把殘酷的現實撕開給孩子看,隻是垂下目光說:“這些是他一直想送給你的禮物。”


    “那他為什麽不自己來送給我?”倪夢追問。


    賀聽沉默了很久,在倪夢逐漸驚慌失措的眼神裏說:“因為他現在送不了。”


    其實以後也都送不了。


    空氣裏靜默了片刻,倪夢還想問什麽,賀聽卻率先一步告辭,轉身消失在醫院的走廊裏。


    他發現自己狠不下心,麵對賀辰星喜歡的人,說不出殘酷現實。


    從醫院出來後,他去了一趟墓地。


    石階兩旁掉了一些腐葉,地麵上積的雪化了一半,腳踩上去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一座座墓碑安詳地排列著,這裏葬著他的母親。


    四周靜謐,他在墓碑旁站了兩個小時,說了些不痛不癢的話,大多是報喜不報憂。


    走之前天已經黑了,他細致地擦幹淨墓碑上的照片,聲音沙啞:“媽,我走了,希望我還能迴來看你。”


    出了墓地,當晚他就訂好了迴紐約的機票。


    賀文濱知曉他要走的消息,心中悵然若失。他前半生春風得意,沒想到卻落得個中年喪子的下場。


    兒子倒是還有一個,隻是巴不不得離他越遠越好,說走就走沒有歸期。


    但倘若要溯本迴原,當年賀聽是被他強迫趕走的,說到底也是自己種下的孽。


    他隻好托李曼打電話勸阻,然而賀聽態度決絕,把銀行卡分文不少地還了迴去,連帶著幾個月前他送的車一起歸還,絲毫不留商量的餘地。


    幾天後他親自上門阻攔,卻見賀聽已經清空了客廳,門口孤零零擺著一個收拾好的行李箱。


    他胸口有氣,語氣也不算好:“再有一個多月就是春節了,就這麽著急走?”


    賀聽倚在門口也不抬頭,盯著手機,漫不經心地迴話:“習慣了,每年都是一個人過的。”


    那個瞬間賀文濱心中百味雜陳,在賀聽冷然的表情中猛然察覺出一個事實——他似乎再也攔不住這個兒子了,從四年前他把賀聽送走的那天起,這斷父子情就已經有了間隙。


    這次賀聽肯迴來,不是聽從命令,也不是害怕威脅,而是因為他發自內心愛著這個弟弟。


    現下他無欲無求,與薑信冬已無瓜葛,再沒有把柄可被拿捏掌控了。


    人鐵了心要走是留不住的。


    賀文濱怔愣半晌後訕訕開口:“市中心那房子寫的是你名字,下次迴來別租房了。”


    賀聽在那住了高中三年,賀辰星每次去找他是在那裏,初次見到薑信冬是在那裏,分手也是在那裏。那套房子積攢了他最珍視的愛情和友情,還有開心的,酸澀的,幸福的,絕望的無數迴憶。


    那裏曾是他的溫床,現在卻隻剩一套空房。


    賀聽遲疑片刻,輕聲說:“賣了吧。”


    曲終人散了,都沒有必要留了。


    賀文濱一頓:“你確定?”


    賀聽點頭。


    賀文濱擺擺手,眼角的皺紋顯露出老邁的痕跡:“也罷,那套房確實舊了,等你迴來買套新的。”


    賀聽敷衍點頭,其實他都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迴來,或者說還會不會迴來。


    走前賀聽跟葉知明宗故吃了一頓飯,三個人點了一桌酒。


    宗故和賀聽酒量不錯,葉知明喝到最後走路都是晃的,被其餘兩人按上出租車先送迴了家。


    冬夜裏路邊的長凳上,一說話空氣裏立刻凝成白霧,還未迴家的兩個人各自點燃了一根煙。


    宗故望著手裏亮著的火星說:“聽兄弟一句勸,迴紐約好好看心理醫生。你就這麽走了,我真的挺擔心的。”


    “擔心不至於,”賀聽不鹹不淡地笑,“我多大人了,知道以後怎麽生活。”


    “你最好是。”宗故皺起眉頭用力吸了一口煙,不知為何,這次他總覺得心裏不太踏實。思索良久,他轉頭看賀聽:“要不你別走了,我入股你開個畫室,或者攝影工作室?隨你。”


    賀聽搖頭,眼裏的堅決從未動搖過。


    宗故知道勸不了他,不再說話。


    兩人在接近午夜的時刻告別,賀聽打了一個漫無目的的出租車,讓司機載著他在b市隨便轉,從一中到a大,從城南到城北。


    這個充滿迴憶的城市,他想最後再好好看一遍。


    午夜司機帶著他繞到了市中心,他曾經住了三年的地方。


    他在這裏下車,迴到了四年未進去過的住處。


    屋內家具擺設幾乎和四年前一模一樣,興許是因為每年賀文濱的助理都會差人來打理,桌上落的灰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


    他揣測這幾年賀文濱肯定沒來過,不然不可能讓他找著當年薑信冬留給他的紙條。


    陽台上的花早已經枯死,桌椅上堆了一層薄薄的雪。


    曾經新年伊始,盛大煙火滿天綻放的時候,他和薑信冬在這裏接過吻。


    興許是睹物思人,他想起來薑信冬前幾天給他播過的幾個未接電話,還有那條隻有“節哀”兩字的短信。


    那段時間他忙著葬禮喪事,過得渾渾噩噩,根本沒有心情看手機,等反應過來已經是三天以後。


    那幾日他收到的哀悼短信接二連三,連久未謀麵的高中同學發的內容都要比節哀兩字看起來真誠許多。他琢磨著如果薑信冬真的在意,大抵會來一趟葬禮現場,亦或是托人送個花圈,可是都沒有。所以他隻好把對方的關切歸咎為成年人之間的客套禮儀,最後迴了一句同樣簡潔的“謝謝”。


    出發那天早上賀聽去了趟快遞公司,取出錢包裏珍藏了五年多的照片。


    這些年,錢包換了幾個,這張照片卻始終在。賀聽把它放在最貼身的地方,開心了,傷心了,都拿出來看看,全當是活著的慰藉。


    一寸照上的人從小就很好看,高鼻,深眸,眉眼如畫。


    這是當初賀聽厚著臉皮從薑信冬相冊裏拿來的,現在他全數歸還。


    賀聽把照片塞進一個信封裏,寄往薑信冬的公司地址。這應該是他送給薑信冬的最後一份禮物,也可以稱之為物歸原主。


    之後賀聽踏上飛機,在一萬英尺氧氣稀薄的高空,飛向燈火璀璨的大洋彼岸。


    與四年前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的心中再無牽掛。


    作者有話說:


    久等,我一直用的碼字軟件今天掛了,這章排版可能有些問題,之後會改,今天講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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