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季奢侈品牌的設計主題是貼近自然,主辦方特意把攝影地點選在了城郊外的某片森林裏,並且每個藝人的拍攝計劃裏都有一隻動物。


    動物種類不盡相同,有蛇和貓頭鷹,有白兔和猴子,還聽說有藝人會帶自家的狗。


    賀聽拍的明星叫黛青,是剛走紅的二線演員,模特出身,拿到的拍攝劇本是秋冬長裙係列和一匹白馬。


    八點工作室同事和各個藝人陸陸續續到達現場開始拍攝。


    早晨林子間罩上了一層稀疏的白霧,光線柔和,是拍人像的最佳時段。


    黛青身材高挑,擺pose信手拈來,出片率極高。


    拍完第一套,賀聽繼續測光,數秒後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夾雜著幾聲狗吠,混著嘈雜的人聲,從森林另一側穿透過來。


    這狗吠有幾分耳熟,打開了記憶裏的某個音匣子,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循聲望去。


    一隻成年邊牧站在人群中懶洋洋地吐著舌頭,眼睛又大又有神,毛色發亮,黑白分明。


    它的主人慢條斯理從車上下來,修長雙腿落在石子路上,神情冷淡地環繞四周,幾分鍾後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進了化妝室。


    原來要帶自家狗來的是薑信冬啊。


    賀聽怔了一瞬,有種說不出來的悵然感。


    這幾年薑信冬偶爾也在社交網站上曬曬狗,賀聽把二七的每張照片都存在手機裏。


    他特別想走上去擼一下,說聲好,問問二七還記不記得他。可他這一走就是四年啊,杳無音訊,不管不問,說實話,他覺得他沒那個資格。


    拍攝進行了幾個小時,中午光線過強,大家停下來休息吃午飯。


    黛青邀請賀聽一起,賀聽心不在焉地往遠處瞟了一眼:“你們先吃,我一會兒過來。”


    說完人就走遠了,黛青隻好不管他。


    空地上二七被拴在一個桌子腳下,繩子不太長,它隻有幾米的移動空間。


    像是拍攝結束了,工作人員都去吃飯了,沒人管它。


    賀聽拿著一個裝了水的小碗和饅頭走過去,站在二七麵前立住:“喝水嗎?”


    二七激靈的眼珠子盯著他轉了幾下,鼻子嗅了嗅,片刻後像意識到什麽,突然激動地往他身上撲,一邊撲一邊嘴上還嗚咽了起來。


    “還記得我啊,”賀聽蹲下去撫摸它的頭,垂下單薄的眼瞼:“恨我嗎?”


    二七像是聽懂了,又像是沒聽懂,可勁搖著尾巴,趴上去舔他的臉。


    鹹濕的熱度,溫和的安撫,賀聽好像明白了,二七說它不恨。


    他壓低帽簷,不知怎地,喉嚨竟有點哽。


    狗不像人,就算被辜負了也隻會記住主人的好。


    但人不是,人一旦被辜負,就隻記得恨了。


    二七足足激動了五分鍾,之後才慢慢平靜下來喝水吃饅頭。


    饅頭吃了幾口就不吃了,賀聽散漫地敲它腦袋:“看來平時他沒少喂你。”


    有同事路過,詫異地打量著相處和諧的一人一狗,問:“這不是薑信冬的狗麽?早上還聽任姐說它很高冷,不太理人。”


    賀聽幾不可察地挑眉:“看是誰。”


    而我曾經是它爸。


    下午黛青又換了幾套秋冬長裙和首飾,工作人員把白馬拉出來了,說是原本要來的是另外一匹,不巧早上它吃錯了東西,今天狀態很差。


    來的這匹馬拍攝經驗較少,好在聽話。


    拍攝還算順利,最後一套品牌方強調要著墨於黛青手上的絲絨包,賀聽拍了幾十張都不太滿意。


    黛青下馬補妝,他站在白馬旁邊思考構圖。


    天色漸暗,微濕的空中發出了颼颼聲和喘氣聲,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朝他奔來,越來越近。


    賀聽剛直起身,迎麵撲來一隻毛絨絨的二七,興奮地圍著他轉圈。


    “二七,快迴來!”遠處傳來孟思的喊叫。


    長滿了灌草樹木的另一端,套著栗色秋冬大衣正在拍攝的人微微轉過身,冷峻的視線投過來,帶著幾分探究的味道。


    賀聽似有感應地抬頭,在幽暗潮濕的叢林深處,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芽樹葉,兩股視線默契地對上。


    在某個瞬間,賀聽灰暗的世界驟然照徹,亮起了一縷細微的光,但是很快又滅了。


    片刻後,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移開視線,彎下身子和二七講話。


    然而薑信冬並沒有動,薄唇微微抿起,落在賀聽身上的目光意味不明。


    孟思跑過來抓狗,二七調皮,靈活地繞著白馬和她玩捉迷藏。


    白馬沒見過這麽皮的狗,被繞得有些煩躁,抬起腳蹄子就往二七身上踢。


    幸好這一腳沒踢到,因為二七風馳電掣地閃過了。


    然而馴馬師心有餘悸,握住拴馬的繩子用力往後拉了拉,試圖讓馬平靜下來。


    馬卻更激動了,猛地蹬了一下腿做出要起跑的姿勢,馴馬師用盡全力拖住他,卻還是被往前拖了半米。


    賀聽見勢不對,怕馬衝出去傷到二七,或者別人,上前和馴馬師一起拉住拴馬的繩子。


    馬身使勁往上蹭,賀聽忽然聽到手上骨頭哢嚓一聲,隨之襲來的是左手拇指處一陣強烈的痛感。


    幾秒過後馬被穩定住了,但馴馬師似乎也受傷了,鬆開繩子後神色痛苦地捂著手腕。


    有人圍了過去,高喊了一聲:“醫生呢?”


    沒多久馴馬師被護士扶著走向急救車廂。


    賀聽倚靠在一顆樹幹上,望著微微發顫的拇指,嚐試拿起單反相機,卻被疼得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左手拿不動相機,片還沒拍完,他很想罵人。


    “你手怎麽了?”低沉的聲音從幽深處傳來,薑信冬靜靜站在一顆擎天大樹下,若隱若現的日落光線勾勒出他的頎長身影,像一幅青墨色的山水畫。


    賀聽愣住,望著熟悉的眉眼,生出了時空錯位的幻覺,仿佛隻要他上前一步,說句軟話,對方仍舊會無奈又憐惜地笑笑,然後再把他擁進懷裏。


    否則他想不出,為什麽在這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片場,薑信冬偏偏留意他。


    見賀聽不迴話,薑信冬很輕地皺了一下眉,轉頭對孟思說:“帶他去找醫生。”


    急救車廂被馴馬師和幾個工作人員占滿了,孟思帶著賀聽到了crush的房車門口,另外三個成員在別處拍攝,此時車裏空無一人。


    醫生給賀聽做了簡單的包紮,說還得去醫院拍片,八成是拇指骨裂。


    包紮完孟思跟著醫生去急救車廂拿藥,二七像是知道自己犯了錯,一步不離開賀聽,還眼巴巴盯著他的手。


    車裏沒別人了,賀聽走過去,摸摸它的頭:“我手不疼。”


    二七:“汪!”


    賀聽繃著臉:“你膽兒可真肥,那馬一腳下去可能你小命就沒了,以後要聽話,明白?”


    二七:“汪汪!”


    汪完還伸舌頭要舔賀聽的手。


    手還沒舔到,薑信冬先推門進來了,賀聽仰頭,兩人的眸光撞個正著。


    這是賀聽表露心意過後,他兩第一次單獨在封閉空間相處,賀聽想起生日那天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白,挺為薑信冬感到尷尬的。


    空氣安靜下來,薑信冬瞥了一眼賀聽裹著紗布的拇指:“手怎麽樣?”


    賀聽輕描淡寫:“說是要去拍片。”


    “醫藥費報給孟思,”薑信冬雙手疊在胸前斜倚在車門邊,怕他不知道又補了一句,“就剛剛那個女助理。”


    賀聽心想我好歹也做了四年你的死忠粉,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助理是誰,嘴角肌肉機械地上揚,笑得不甚走心:“那倒不必,小錢。”


    薑信冬眼神淡漠地在他身上掃了掃:“是二七造成的,我是它主人。”


    這句話中有話,明確把賀聽跟二七之間的距離劃拉得清清楚楚。


    賀聽不傻,沉默了幾秒,無力地低聲道:“算我欠它的。”


    薑信冬聽到這個“欠”字頗為輕蔑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才跟它玩了一個中午?”


    賀聽愣住,他以為薑信冬並不知情。可如果真不想他和二七接觸,那中午的時候為什麽不阻止?


    沒來得及斟酌答案,賀聽的思緒很快被薑信冬的手機鈴聲打斷。


    房車空間狹小,密閉隔音,話筒裏溫柔的聲音清晰可聞,賀聽幾乎隻用了一秒就確定那頭是戴若池。


    他如夢初醒,大腦自動按下了靜音模式,看見薑信冬的嘴在一張一合,說什麽卻聽不清。隻是薑信冬偶爾揚起的笑仿佛冰渣刺進他的胸口,順著經脈一點點擴散到五髒六腑,隱隱作痛。


    說是不在乎了,可是真遇著了還是會難受。


    他為什麽要自虐留下來聽一對曖昧的情侶互訴衷腸?


    車裏空氣那麽悶,他不想在這裏呆著了。


    於是他繞過還在打電話的薑信冬,幹淨利落地開門走人。


    二七猛然意識到他又走了,圍著關上的門焦急打轉,薑信冬掛了電話,望著賀聽走遠的背影,瞳孔裏蘊了些微不可察的嘲諷。


    他蹲下來摸二七的頭,勸慰道:“還這麽沒出息?可他早就不要你了,就算偶爾迴來陪你玩玩,也隻是一時興起,知道嗎?”


    四年前他好像也用同樣的話告誡過自己。


    二七快哭了,長長嗚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明白。


    幾分鍾後,薑信冬準備起身去找零食安撫二七,卻聽見敲門聲。


    這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地平線上,暖黃色的柔光把門口清瘦的影子在地麵拉得老長。


    賀聽好像是跑迴來的,額頭還浸著汗,細細喘著氣,站在門口認真又虔誠地問:“我今天可以帶二七迴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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