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腳直踹門板,段緒言跨步抱人入門,尉升同阮莫洋緊隨其後,身後家仆跟著湧入,幾下點起燭火,屋內驟然亮堂。


    麵色已至慘白,阮青洲被輕放上床榻,經燭光映照,衣上血色鮮明得駭人,一身清雋備受摧殘,不見生氣。


    段緒言冷臉斥道:“郎中!我叫你們去請的郎中呢?!”


    “應當是在……在路——”


    段緒言寒聲打斷:“那就去拖去拽!我現在就要見到人,即刻!馬上!”


    “是!”家仆顫顫應聲,出門險些與拉人進屋的管事撞了懷。


    周管事揮手示意旁人讓步,匆匆上前:“王爺,這是小人的堂兄周問,也才到關州幾日,但他自小拜師學醫,現今遊曆四方,治過不少疑難雜症,醫術定然可靠。”


    “還是堂弟謬讚了……讓一讓,諸位還請讓一讓。”周問淺笑謙遜入門,一下被推背朝前踉蹌了幾步。


    “趕緊吧!”周管事推人至榻側,周問緩緩點頭,止步放過藥箱,輕提雙袖。


    “這位是稱作世子對吧,”周問俯身察看,漸蹙起眉,“脈搏微弱,傷處也太多,處理起來著實有些麻煩,特別是這隻手,血是勉勉強強止住了,但處理得太粗糙,挑斷的筋或許能試著接起來,不過恐怕是養不好了,往後可能連提筆都難……”


    阮莫洋登時惱火,扯過段緒言,一拳急懟向他肩頭,帶著哭腔道:“姓段的你聽見沒有!你拿什麽彌補他,這輩子都不夠!老子非要砍了你,要砍了你!”


    段緒言不予理會,單臂隔開那手,兀自朝著周問快聲問道:“隻是這些傷的問題嗎?方才他下馬摔過一迴,先前用的藥也有不對,還落過水傷過腿,到底能不能救需要多久,你有個估計嗎,還需要知道什麽,隻是我不確定他多久沒有進食進水,會不會耽誤——”


    “你還有臉說?”阮莫洋怒道,“落水、傷腿、用藥……原來還有這麽多名堂,姓段的,你是想讓他死嗎!”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周問朝那處抬手按了按,指向雙耳示意需要安靜。


    “他都這樣了,我還怎麽能——”


    嘴一捂,尉升恨視著段緒言,隻將阮莫洋拖到一旁冷靜,卻聽周問說道:“能救能救,別的還不好說,畢竟相比起來,手還不算最嚴重的,世子恐怕不止是外傷,還得診過脈,先想法子讓人醒來詳問才好,我們一步一步來,但還是要抓緊些,你們在這兒等著也無用,還不如出去吹個風,散個心……”


    周問還在喃喃,那旁親兵快步進了門。


    “王爺,牢獄死傷慘重,布政司托請中書令前來問責,現下中書令已在門外了。”


    段緒言側看阮青洲一眼,轉頭冷下臉色,朝外走去。


    “即刻去備車馬,在側門等著。”


    阮莫洋掙開尉升的手:“我不走!沒看到二哥平安無事,你妄想讓我離開!”


    段緒言壓著暴怒,厲聲道:“要想沒有性命之憂,你們兩個今夜必須離開!我答應過青洲,不會食言。”


    “走不了了。”鐵風策馬而來,一路風塵仆仆,進門時腳步猶帶夜風,他對段緒言說:“是禦駕親臨關州,旨意方才下達,今夜起關州封城嚴守,出入受限,我沿途趕迴時見城關處已有重兵把守。”


    段緒言蹙眉:“禦駕親臨,為何?”


    鐵風道:“一是聽聞主子遇刺生死不明,再就是我方援軍前幾日就南下至兩國邊境,方才傳來捷報,稱已奪下南望軍隊邊境駐營,準備全力攻打南望章州。”


    ——


    天春二十五年,春末夏初。


    月影下木劍揮舞,幾招有力旋過,挽出漂亮劍花,收手幹淨利落。戴紓馬尾颯然,收劍背向身後,轉頭對著趙成業深鞠一躬,起身。


    日子恍然而過,戴紓已至十一,幼時嬌俏淡去不少,添了幾分颯爽英姿。


    “趙師父,今日如何?”


    戰事不止,後方供給不足,南望章州營死守城池,彈盡糧絕,連連敗退。在章州最後一座城池之上,趙成業坐看底下狼煙騰入蒼穹,手中煙杆輕磕地麵。


    “出師了出師了,我們小紓往後拿著真刀真劍,也能逍遙江湖去了。”


    趙成業連戰數日,麵生青茬,手搓下巴朝人笑著,身上戰甲卻是刀痕累累,破損處隻得用麻布暫時裹著。


    戴紓至他身旁坐下。


    趙成業挪身替她擋下夾著煙火味的風。


    戴紓問:“趙師父,你說,走了的人還會迴來嗎?”


    已是最後一點煙絲,趙成業舍不得抽,搓成團靠在鼻下嗅著。他看著遠方,許久沒有等到尉升的消息。


    他說:“有的會,有的不會。”


    戴紓不問了。從前她一直在問那些人去哪兒了,問白姐姐、邱阿娘、小群哥、阿甚弟弟、丁家媽媽……問的最多的,是她的柳東家。可旁人隻會告訴她,那些人都是敵國來的細作,她不許再提,不能再提。


    後來戴赫讓她有了家,她卻覺得自己忽然成了孤兒一樣。她不習慣戴紓這個姓名,但白薇還是成了她幼時的一場美夢。


    在風顏樓裏,白薇有玩不夠的紙鳶陶泥,每日跟著這個姐姐哼曲,和那個哥哥玩棋,轉頭又能在柳芳傾那兒撒個嬌,惱的隻有握不好的筆,寫不好的字,背不完的詩,如今一切煙消雲散,隻剩手中一把木劍,曾留著柳芳傾的痕跡。


    “多情自古傷離別。”戴紓低語,手中輕擦木劍,目光卻在指尖處定了很久。


    趙成業抬指撥了撥她額角的發:“看什麽呢?”


    戴紓迴神:“東家和白姐姐都給我染過甲,自褪完色後,就再沒染過了。東家說待我及笄時能再染一次,可他說話總不算話。”


    “染甲……”趙成業磕著煙杆想了想,“等著啊。”


    少時,趙成業自帳裏抱出盒印泥,像模像樣地往她指上抹了些。


    趙成業笑嘻嘻的:“怎麽樣,像不像?”


    戴紓輕笑,張著十指對月。


    “像吧。”


    趙成業滿意地收起印泥:“都是油和朱砂做的,一會兒我給你盛水洗了,這東西吃多了,是要死人的。”


    戴紓收指仔細看著,紅了眼眶:“謝謝師父。”


    趙成業轉頭看向遼遠的大地,亂發滄桑。他說:“往後記著我。”


    戴紓心一震,朝他看去。


    趙成業隻是笑:“我是說,等你尉師父迴來,記著還是要叫我什麽?”


    “師父。”


    “對嘍。”


    手指挑了挑女子的馬尾,趙成業枕臂仰躺,嗅著風,看著月,等到晨間一輪暖陽升起,他捧水抹麵,正往營帳行去時卻聽裏頭一陣怒響。


    “援軍不到,糧草也撐不夠幾日,皇都那方半月前便說輜重已在路上,現今看著我軍白白送死,步步退讓卻還不聲不響,到底是想幹什麽!”


    “先是主動開戰,等北朔大舉進攻後卻屢屢拖遝,供給章州營的糧草越來越少,最後索性裝聾作啞,不顧前方將士死活,皇帝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章州營多的是戴尚書從前的部下,又有和安侯在,他能用關州犧牲掉戴尚書一家,難道就不會再用章州犧牲掉我們嗎!什麽讓錦衣衛一並過來,我看他也是因佟指揮使與和安侯交好,才想趁時也讓錦衣衛一並陪葬!”


    趙成業眼眸微動,掀簾的手已停頓。


    身後一聲急報:“報——北朔大軍攻城!前方陣線已失守!”


    炸聲轟烈,平原驟起一片狼煙。


    戴赫摸刀大步跨出營帳,天際已有一線黢黑兵馬如鐵水直朝山坡湧來。


    主將至他身前跪地。


    “侯爺,我們退兵吧!我等侍主,不侍殘害忠良之主,南望已是大廈將傾之時,阮譽之無能無為,輕視忠義之臣,任閹賊亂世、剝削百姓,再不配坐擁南望山河,您若開口,我們願意追隨您,誓死不二!”


    “我等願追隨侯爺,誓死不二!”


    一片跪聲,戴赫看向四方,眼見熏煙燎燎,血色斑駁。


    沙場磨人,以無眼的刀劍和火煙磨穿了鎧甲和兵器,馬死了,人傷了,病殘無藥可醫,將士無糧無水,唯剩一條金貴的性命卻被人視如草芥。那些血和汗都不過是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或許能夠成就一個帝王的榮耀,但山河之下的無數屍骨無人問津,泥土浸透的血液也遲早被人遺忘。


    他們愛河山,但不忠帝王,再守下去,他們會死。不甘不願地死。


    一道金光破開浮雲,戴赫似見刎頸濺血的戴千玨,聽見夜間戴府的廝殺和哀嚎,最後竟是章州的屍橫遍野。心血終難平複,戴赫緊收十指,拔刀直指高空。


    “眾將士聽令!願隨我戴赫起義者,不做無謂的犧牲,即刻起退兵東行,養精蓄銳!待重歸皇都之日,反昏君,翻亂政!”


    馬匹仰首抬蹄,一聲唿應,眾兵集結,握刀成隊。趙成業拉來一馬,托著戴紓上去。


    “韁繩握緊了,教過你的,騎得熟練了吧。”


    戴紓急急喊了聲:“師父!不走嗎?”


    趙成業轉著煙杆,歎笑:“嘖,老爹就是護國而死的,再情願我也叛不了啊。”


    “小紓!”戴赫掉過馬頭,趙成業抬首朝他示意,狠狠拍過馬臀。


    馬一顛簸,戴紓伏身馬背,喊得失聲:“師父!”


    馬匹一被牽住,戴赫騰空躍去,坐在戴紓身後控住了馬。


    趙成業轉頭揮手,抬聲:“走吧!有機會替我向你尉師父問個好!也……”


    他停頓一聲,搓麵低笑:“……也就不等他了。”


    “師父!”


    身側馬匹踏塵遠去,趙成業逆行其中,聽那聲撕心裂肺的喊叫淹沒在塵囂裏。


    兵臨城下,趙成業點起最後一撮煙絲,平靜地吐完最後一口煙。


    嗆煙漫過口鼻,蒙了視線,隻聽城門破開,寒光霎時映照破甲,趙成業磕下煙杆,將指節靠鼻下細嗅,扶刀輕輕一笑。


    “其實煙味,確實不好聞。”


    鐵馬踏進空城,冷刀長矛獨獨刺穿一人身軀,血已成泊,煙灰沉沉浸在其中,無處飄散,一雙眼眸染血望天,逐漸失焦,遠方駿馬疾奔,在天際下隻有一聲嘹亮的迴響——


    “南望,降了!”——


    評論區成水了,不太會安慰人,就不一一迴複了,在這兒說一下,是在收尾了,但也沒那麽快完結哈(意思就是,後文還有刀,但也會有點點僅剩不多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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