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州。


    已是極其遙遠的兩個字,卻在窗外簌簌落雪中,逐漸凝成南北的一處交界點。


    茫茫草野在初入立春時還掛著雪,送走殘月,迎來朝陽。車馬已入關州城關,停歇在嶺上,阮青洲獨站高處遠望,被氅衣遮起身軀,罩進一人懷中。


    這是阮青洲第一次在他懷中嗅到了風的味道。


    段緒言對他說:“我們去個地方。”


    衣下兩手相牽,阮青洲隨他穿過竹林,看麵前那身影在一片斑駁的影中驟然陷進光亮。耀光晃過,一下刺得雙眼閉起,阮青洲微微側頭緩了緩,鼻腔卻因畏光的本能泛了酸。


    “殿下。”


    蒼啞又熟悉的一聲傳至耳邊,恍若隔世那般,阮青洲眉頭微動,又恐自己驚於幻夢,指尖倉促地蜷起,緊勾段緒言的指節不放。


    “二哥。”


    再一聲,已是顫然,阮青洲情怯,舉目望去。亂草被風吹斜,春寒自叢間漫開,幾人久別,卻在重逢時相顧無言。


    “北朔的橘子可比不得南望的,嚐嚐。”阮莫洋在碎石前剝著橘瓣,橘皮剝得漂亮,展開後便攤在石上,散著清香。


    “哦對!還有,”一把長命鎖自懷中取出,朝阮青洲手間遞去,阮莫洋笑了笑,“你要做叔伯了。”


    指尖冰涼,隨著鎖上鈴響卻是怔然抽動了幾下。鎖身還帶著懷中的餘溫,是掌心裏唯一的溫度,阮青洲卻像木僵的屍身,在昏天黑地中見到一抹生機,竟是渴望又畏懼。


    阮莫洋說:“阿嫣有喜,三個月了,想著要給孩子添把長命鎖,我便讓人多打了一把,原是想下月讓使臣捎給你,但此次我和國公一道過來關州,就順道帶著了,也沒想到真能見著,給你沾沾喜。”


    “恭喜。”阮青洲輕笑,收指將鎖存放入懷,卻是頓了頓。


    “父帝……可還安好?”


    謝存弈應道:“都還安好,殿下不必憂心,下月使臣照例會到北朔一趟,那時便會捎家書過來。”


    風中,謝存奕被吹眯雙眼,視線從始至終落在一人身上。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學生自萬人之上跌落,如今眼中光采消磨,麵上幾分憔悴,更是不舍,更是憐惜。


    “殿下受苦了。”


    謝存弈寒天手顫,替他攏衣時卻是愈發抖得厲害了,阮青洲將那手扶住,掌心卻隻觸見陣陣抖擻。


    他垂眸受教,如規訓那般。


    “青洲愧對老師,不值一談。”


    自段緒言迴歸北朔起,阮青洲在師長眼前隻有自慚,他沒了執拗,不談政見,如一艘折了槳的孤船,從此逆來順受。


    謝存奕痛心搖首,欲撫首安慰,掌心不敢落下。他收手側臉,暗暗抹幹了麵。


    阮青洲卻是改問:“尉升他……”


    謝存奕平複些許:“殿下一走,東宮就已遣散,他被撤了職,便也……不能來了。”


    又是沉默,阮青洲似是習慣了不形於色,他愧疚也害怕,在嘶吼也很無力,這些情緒全都掩在平靜的外表之下,被壓抑著,壓抑至最深處。


    草野中那身影被寬袍掩著、攏著,是萬物中最顯目的一抹白,獨獨落在段緒言眼中。他忽而意識到,阮青洲到南望後,幾乎都隻著一身白,像皎月,更像白雪,易逝不易得。


    風漸大,段緒言遠站在竹下靜靜看著,手中不安地想將人拽來,鐵風卻也踩過旋落的葉片行來。


    “主子,城關處發現中書令的車馬。”


    “多遠?”


    “約莫還有三裏地。”


    是時正巧見那幾人動了腳步,段緒言緊促抬聲:“青洲!”


    一迴眸,遠遠的注視間,阮青洲如隨時就要飛逝的青鳥,段緒言沉眉一瞬,竟生出幾分沒有把握的焦灼。


    “過來。”段緒言站立原地,目光卻是緊隨,見他轉身行來的那刻,已是壓抑不住地抬步上前,把人牽到身旁。


    “走了。”段緒言低聲緩了語氣,把那冰涼的手指扣進掌中,朝林間行去。


    看那身影漸遠,謝存奕驚然摸向腰間。


    “印章……印章……”指尖顫抖不止,艱難取下錦袋後,謝存奕再一抬首。


    “殿——”


    曠野僅餘寒風,遠遠刮過竹林,聽來一層葉浪。


    阮莫洋問:“國公是忘了什麽東西沒送?”


    謝存奕自嘲一歎:“印章罷了。”


    他親手刻的印章,努力吊著顫手書寫的字,拓在印石上,近一年的日夜,卻刻壞了數十枚,僅這一枚稱得上完好,卻還是……


    謝存奕自語:“下月吧,下月讓使臣帶上就好。”


    ——


    段緒言長住關州,亦是得了段承允準,在此開了府邸。此處不同於皇城,府上自管事到下人均是經過他和鐵風的眼,算得上可靠忠誠。


    眼下車馬停靠府外,便見府門一派肅然,倒不比皇城的華貴,隻是磚石疊砌,白牆灰瓦,阮青洲落地淺看一眼,先隨管事入了門,李之跟在身後,好奇地張望,小步跑著跟上前去。


    段緒言到時,也就來人送了公文,講的都是南望使臣來訪之事,更急的便是這兩月沒來得及送至關州的文報,積壓著亟待他過目。段緒言提筆在門外批了幾份,程望疆卻也隨後停在了門前。


    “珵王兩處府邸迥然不同,也是雅俗共賞,”程望疆朝人笑道,“老夫遠道而來,不知算不算得上不速之客?”


    段緒言甩過墨漬,將筆遞迴:“本王粗俗,不懂待客之道,中書令來談事?”


    “老夫臨時奏報陛下,還未知會驛站,今日不請自來,一是厚顏叨擾王爺,暫尋落腳之地,再是想與王爺談議幾日後與南望使臣麵見之事。”


    段緒言稍抬手,示意麵前那人將公報送進府門,拾帕抹了手間墨跡。


    “那事父帝意思明確,自有禮部尚書前去詳談,我隻負責戰俘的交接,中書令尋錯人了,還有,雅俗共賞,恐怕這灰牆石磚是配不上中書令的雅正,”段緒言轉身,“鐵風,上報布政司,給中書令尋處舒適的落腳之地。”


    鐵風應聲上前。


    “中書令,請吧。”


    程望疆目光不動,隻看向段緒言斷然離去的身影,沉眸冷笑,提擺踩上了馬車。


    ——


    轉眼便是夜間,後廚送來熱菜,挑的都是阮青洲往常喜愛的口味。


    李之在旁侍奉,麵上掛著笑。


    “自府上換了下人,南苑都有了生氣,衣食樣樣不缺,如今到了關州,後廚卻能知道主子的口味,想來也是王爺特意吩咐的。”


    阮青洲不見笑意,隻是默然動筷,食不知味地嚐著飯菜,遞來一樣,便吃進一樣,李之看著卻是漸漸收斂了笑意。


    他低眸看著自己的冬衣,厚實禦寒,樣式也比原先入眼體麵得多了,也是因為阮青洲,南苑的被褥換了,他屋裏的炭火也補足了,有了膏藥,凍傷如今都好了大半。


    李之原先還為此高興,阮青洲如那日所言,做到了有恃無恐,得到了段緒言獨一無二的偏愛,他見阮青洲言笑,接納一切示好,和段緒言像戀人一樣擁抱親吻,同乘至關州,更甚至以為阮青洲是喜歡的。


    或許,現在才是真正的阮青洲呢,和原先一樣,沉默寡言、麻木淡漠……生不如死。


    李之停了夾菜,小聲道:“主子……其實很不樂意做這些的,對嗎?”


    菜至嘴邊,阮青洲忽而停筷。


    李之頓時明了,他蹲身緩緩跪地,看著阮青洲,卻是漸被熱淚濕了眼眶。


    阮青洲苦笑,替他輕抹淚痕。


    不是他掙脫不出,是段緒言太真了。


    原先示弱也好,歸順也罷,他放下一切抗拒和戒備傾靠向段緒言,得他的歡心和喜愛,如今什麽目的都將達成,卻不可自已地掙紮起來。


    從衣食起居上的無微不至、為他數次奏請段承才得了允準前往關州,到私自尋來謝存奕和阮莫洋緩解他的念想,段緒言無時無刻不在表明自己對他的在意和愛護,可他不敢信了。


    阮青洲又在廊下聽了很久的風,卻想起進門時所見的府邸布局甚是熟悉,隻一瞬的荒唐念頭閃過,他順著記憶走去。


    宮門、正殿、中庭、寢殿、浴堂……處處與東宮貼合,那麽此處就該是——


    腳步漸停在門前,一片昏光映窗,阮青洲踩上石階,掌心覆上門板,緩緩一推,燭光映亮眼眸的那刻,心卻似被猛地一攥,失了方寸。


    就是書房。


    案牘間,一雙沉暗眼眸受了驚擾,旋即陰厲,段緒言徐徐抬目,對視時撥頁的指尖頓停。


    寒風入門,吹晃火光,書頁一時亂動,段緒言微怔,眼神一柔,繼而笑起。


    “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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