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芳傾有幾分意外:“你要幫他?”


    “幫阮青洲也是為了自保,”段緒言說,“南望的局麵向來都是權閹與振南黨相爭,如今我隻是劉客從的馬前卒,況且他還有我未淨身的把柄。受製於他,我隨時都有可能性命不保,我若是要保證自己能留在宮廷,早日接近布防圖,隻能先保住阮青洲。”


    保住阮青洲,再助東宮壓製閹黨,繼而順勢借由協助阮青洲的名義進入東廠,到時便能順理成章地接近東廠事務,完成他來南望的任務。


    就連起初救丁家母子二人,也是為了能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進出風顏樓,從而讓阮青洲對他的疑慮升至頂峰再猝然滑降,如此他便可趁虛而入,在阮青洲放鬆戒備時假意坦白忠誠,近他的身,更要近他的心。


    柳芳傾肅起臉色:“可你若是協助阮青洲,便要惹怒劉客從,他依舊可以用假宦官的身份威脅你,到時你兩邊不討好,還如何自保?”


    段緒言輕搖杯中茶水,淡然道:“那就在此之前,先讓阮青洲知道真相好了。”


    欺君罔上是死罪,讓阮青洲知道真相不亞於送死,見他對此不以為意,柳芳傾一時沉了聲:“桐月無端地成了那群奸徒的手下亡魂,便是我最大的失責,我不可能再讓任何一人白白送命。你拿性命作賭,阮青洲知道真相後,你有幾分把握能讓他留你性命?生死攸關之事不是兒戲,三皇子若執意冒險,我隻能顧此失彼,用盡一切能用的方法帶你離宮。”


    段緒言靜了靜,問他:“如今南望皇都共有多少名細作?”


    柳芳傾答:“八十七人。”


    “有八十七人,你就能保證勝利之時,這八十七人全都性命無憂嗎?”


    段緒言頓然冷了臉色,凜氣便自身側散開,令人生出幾分難抵的膽寒。


    “你最早跟隨柳侍郎進的南望,十六年裏換過多少人你比我更清楚,那些換下的人去哪兒了?少數因受不了名節受辱、最後以死效忠,多數從花信年華等成了半老徐娘,還有的,便是在五年前為了送迴半張軍事布防圖,非死即傷。這時候和我說離宮,你還想北朔再用多少個十六年來反敗為勝?你不要忘了自己還是兵部侍郎之子,顧此失彼是你該做的事嗎?你若有心當我是三皇子,就算明日看我懸頭於宮門之上,你也最好給我繼續忍下去。”


    “還有,”段緒言轉眸看向柳芳傾,壓低了聲,“柳芳傾,非要我用這個態度和你說話,你才信服嗎?”


    柳芳傾微微彎起眼眸,記起自己初見段緒言時,就是在風顏樓的地底下,那少年站在校場中央,手中刀劍斬過野豬脖頸時,鮮血濺了半臉,雙眸卻淡得沒有一絲起伏。


    那個才是他認識的段緒言,冷血又決絕,像把生不出情的刃。後來這人為了潛伏進宮廷,成了繞指柔,總叫柳芳傾忘了他性子裏的狠厲,如今再又見到了,終於才放心一些。


    “好,知錯了,別氣了。我也沒那麽賤,非要被公子罵了才知疼,我隻是擔憂你莽撞、輕敵,不過眼下這模樣,是比方才瞧著靠譜多了。”柳芳傾起身朝他走近了,靠坐在桌邊,倒了杯茶水賠罪。


    水杯遞過時,段緒言抬手蓋了杯口。


    “賠罪不用,我也知道你是顧及我的安危,此事論不了是非,”段緒言放鬆姿態笑了笑,“在宮廷裏講究步步為營,我從沒懈怠過,這兒都是北朔的人命,我不會一意孤行,至於阮青洲那方,我有分寸,論起保命,我比誰都更想活著。”


    柳芳傾嗤笑,翹起二郎腿蕩了兩下,便伸手捏起他的右臂,道:“那這算什麽?苦肉計?”


    段緒言說:“我靠著這副可憐相吃飯,見點紅算什麽。”


    柳芳傾就看不慣他作死的樣,用手背朝他右臂的傷口拍了一把:“疼死你得了。”


    那力道不重,疼也隻讓段緒言疼了一陣,但鬧歸鬧,沒過多久柳芳傾便也正色道:“稅銀案若有一日能查明,閹黨會否沒落也無從得知。阮青洲有意壓製閹黨,閹人來日若想獨掌大權,必要想方設法奪得儲位,力捧自己這方的皇子上台,可阮譽之明顯心偏阮青洲,所以對閹黨而言,最穩妥的方式,定然就是讓阮青洲一死以絕後患。你要清楚,在阮青洲身邊不比在劉客從身旁安全,你要卷進他們的紛爭,就要給自己留條脫身之路。”


    段緒言說:“若有一日我困於其中,柳東家難不成還會袖手旁觀?”


    柳芳傾睨視一眼,冷哼出聲,卻扯來臂上披帛,諂媚似的又往段緒言脖上繞,聲音也跟著扭捏起來。


    “心牽公子,我哪會袖手旁觀,隻是怨你這個薄情鬼,要赴刀山火海時才想到我柳芳傾,”柳芳傾指他的心口,“我當真要恨煞你了。”


    段緒言接來披帛,舉止也顯曖昧,自掌中輕撫過一道後,就將披帛繞起,往柳芳傾腕上纏去。


    “五年朝暮共處,怎是過眼雲煙,”段緒言眼眸彎起,“不過我確是寡情薄意,柳娘子若要恨,便恨煞我算了。”


    話落,段緒言手中一扯,隻將那人雙腕纏緊,又將餘下的那截披帛狠力往柳芳傾脖上套去,順帶紮了個結。


    柳芳傾雙手被掛在脖上,艱難地解著繩結,氣得隻敢衝人嗤鼻:“好小子你壞得可以,下迴看我怎麽到阮青洲麵前鬧你!”


    “等你。”段緒言將水一口飲盡,就要踏門而出時卻聽門窗幾聲碰響,即刻頓足沉了眼眸。


    柳芳傾恰時也解了雙手,警惕著推開窗縫看了眼,見外廊地麵躺著隻掙紮的鳥。


    放風的探子聞聲行至窗邊,柳芳傾問了聲:“有情況嗎?”


    “沒有,隻是鳥雀撞了窗。”


    柳芳傾這才鬆懈下來,卻是合起窗扉,歎了聲:“還以為是某個沒良心的迴來了,又少了個滅口的機會。”


    自上迴兩人在樓台邊不歡而散之後,留君已經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半個月,柳芳傾倒是真後悔,想著當初若早把那人滅了口,也不至於憂心這個禍患何時要把錦衣衛引來。


    如今倒像他被坑蒙拐騙,白養了個大男人似的,哪兒都沒討到點好。


    柳芳傾一念及便氣得慌,盤算著自己又虧了筆不小的賬。


    段緒言見過留君幾迴,也知柳芳傾口中說的是誰,便調侃道:“撿了個來曆不明的賊人,柳東家這就心有所屬,情有所托了?”


    柳芳傾抬眸嗔笑:“不過是閑著鬥雞養狗,就圖點馴養時的樂趣罷了,公子不比我懂得多?”


    “狼子野心光用繩可拴不住,你當人家是流浪貓狗,說不定在他眼裏你才是被豢養的那一個,”段緒言說,“你哪知是誰馴養了誰呢?”


    ——


    柳芳傾和留君的事他自當管不了多少,但至少段緒言認定了阮青洲是他圈養著的玩物,既是養著的,怎能輕易放出自己的視線範圍,所以自迴宮後,他便成日跟在阮青洲身邊,寸步不離。


    隻是阮譽之近日派人送了不少折子過來,必要阮青洲逐本過目,阮青洲白日或到文淵閣擬調職名單,或在東宮聽學,不若便是窩在書房批閱公文奏折,幾乎不得空閑,隻能讓尉升留意大理寺審案的進度。


    這日已是大年二十七,阮青洲一整個白日皆忙於公務,可奏折繁多,還餘兩遝未閱,到夜間沐浴時,擔憂折子搬去浴堂會被打濕,他索性叫人在寢殿置了浴桶,就讓段緒言在屏風外讀給他聽。


    眼下段緒言靠坐矮桌邊,正在燈下讀誦奏折,稍一抬眼,便能隔著圍屏瞧見那繚繞水汽中的一點輪廓,朦朧至極,像一塊置於林間的玉石,於泠泠清泉中半露光潤,誘人采拾。


    段緒言盡量不去看,多半時間都垂首念著折子,許是念得久了,口也發幹,咽了好幾杯水才算潤了一些,便接著讀下去。


    “臣近聞路州冬寒異常,近北處多方城鎮冰雪封路,布政使加派人手通路,已複原況。”


    “年關將至,南山清戊寺香火不斷,香客信眾虔心祈福,臣特求簽問卜,信來年南望定當風調雨順,國富民安。”


    “西域使臣通貢,此番來朝共進駱駝、名馬……”


    那旁讀聲陸續傳來,阮青洲浸在水中聽著,卻早是心不在焉,腦中想的都是尉升白日裏同他說的話。


    “丁耿移送至刑部大牢後,次日便咽了氣。大理寺現已全麵清查高仲博的財業,搜出了高仲博向章炳購買當鋪的白契。東廠聲稱協助審查,劉客從更是親自下場糾察稅使,已往大理寺交了不少人。曾憲、稅使的口供均指向高仲博,照目前這趨勢來看,便是要讓高仲博一人頂罪了。”


    可錢府失蹤的馬夫侍從仍舊音訊全無,要刺殺阮青洲的人是誰,高仲景人在何處,高仲博又是為了護誰才選擇自縊,他當初尋人頂替丁耿入宮又是為了什麽……


    整個稅銀案稍一思索便是疑雲遍布,可偏偏此案不能再查,至少不能明目張膽地查。


    如今商稅去向不明不白,百姓受苦,貪官和稅使同流合汙中飽私囊,結果卻是政序受到衝擊,動搖了臣心民心。再加之那旁北朔虎視眈眈,國庫空虛不得大肆宣揚,阮譽之為了穩住朝局不得不睜隻眼閉隻眼,更是催著大理寺在年前結案。


    也正是擔憂會造成今日的局麵,阮青洲當初才會選擇密查暗審,可那日阮譽之已明確表示讓他不得再管,而阮譽之雖給東宮放權,但東宮內幾近所有的宮人都是阮譽之親自選來的,便相當於在東宮各處都安了眼睛。現今此案有閹黨插手,阮青洲又時刻受東宮宮人監視,再不能牽扯進內閣和錦衣衛,如何都是有心無力。


    不過稅銀案提醒了他,他身為太子,既要避免與大臣過近,又不能將錦衣衛當做自己的親兵,即使東宮有侍衛隊,實質上也還是聽命於阮譽之,所以在權勢的自由上,他比不過劉客從和梁奉,萬一再失去阮譽之的偏愛和信任,他便是坐以待斃,到時閹黨自然會想辦法將東宮之主的權位奪走,因而他必須要盡早擺脫這個劣勢。


    阮青洲也清楚,阮譽之會縱容閹黨勢力擴大,一方麵是南望與北朔關係緊張,在暗地裏開展的細作之戰還需倚靠東廠,另一方麵,南望帝作為帝王,最先要保證的就是不被篡位,不被謀逆,因此阮譽之需要閹黨來與振南黨抗衡,避免軍政皆被內閣或東宮掌控。


    但阮青洲反的向來都不是閹黨,而是野心勃勃又罔顧生民的權閹。阮青洲堅信,稅銀案隻是冰山一角,宦官收管稅務後卻縱容貪腐侵蝕朝野,閹黨野心膨脹的終點絕不在此。


    且先不論司禮監,至少東廠不能一直被梁奉和劉客從攥在手裏,可是為了避免引起阮譽之和朝臣的不安,他不能打破兩黨製衡的局麵,所以他要尋到一個能代替劉客從掌握東廠的——閹人。


    閹人,如何尋這個合適且又能聽命於他的閹人?


    阮青洲思索著生出困意,便靠往浴桶坐著,屏風外的聲響仍舊絮絮不止,聽久了,他又覺眼皮沉重,也就漸漸闔起眸來。


    “皇都寒雪天氣較去年減半,預計年前難遇大雪,宜告知百姓,年底多備木炭,以防迴寒倒冷之期。”


    念到此處,折子上記的都是些瑣碎無用之事,段緒言拾起下一本,翻開淺看一眼,內容不外乎都是些塵垢秕糠。


    他沒了念下去的耐心,朝屏風後問了聲:“殿下還要聽嗎?”


    那方久久不答,段緒言覺出些怪異,又喚了幾聲:“殿下?”


    靜得過分,饒是無心應話,也不該連一絲動響都沒有,再一算時間,阮青洲沐浴已過半個時辰,段緒言不再等,起身越過屏風,才見那人沒了意識,就要斜倒著滑入水中。


    眼看水已沒過肩頭,段緒言俯身下去,自水中一把攬起那人肩背,直往懷中摟來——


    泡澡時間不宜過長,容易因血管舒張發生腦供血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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