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脫水很快糾正了。查過前臂,並沒有傷及骨。它在吃飽喝足之後情緒平靜了許多,畢竟才一個月大,每天需要十幾個小時睡眠,安靜下來就睡覺。住院住了兩天,白天母親照看,晚上季師益陪同。第三天出院後就被帶迴季師益父母家中。季師益於是也暫時迴父母家住著。孩子倒是很好帶,晚上除了定時需要喂奶之外,睡得很好。脾氣也不錯,很愛笑。


    由於孩子的事情變得繁忙的季師益反而沒有空心情不佳。二月時邱景嶽的妻子也生了個兒子。他妻子在本院生孩子,邱景嶽請了一周產假照看她。周二早上交班的時候廖敏軒說:“邱景嶽老婆在我們醫院生孩子了,你們有空都去看看。”


    此話一出,人人覺得驚悚異常,廖敏軒沒再多說些什麽,但那天下班之後一區的一行醫生護士便抱著鮮花果籃去了婦產科,有人記得他老婆叫張寧,在產科一區看了張寧在23床,於是就浩浩蕩蕩去了23床。


    23床的人確實是張寧,但邱景嶽不在床邊,有一個陌生男人坐在那兒和她聊天。那個男的見那麽多人過來,對張寧點頭說:“那我先走了。”


    季師益在人堆後麵,看那個男人走出病房,迴頭看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那是很難形容的一眼,季師益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一行幾乎是陌生人的醫生護士對張寧說了些客套話,問她邱景嶽去哪兒了,她笑得很和煦,說他去置辦晚餐給她吃,一會兒就迴來了。一行人滿意而歸。


    那天下班後,他打電話迴去告訴父母今天去朋友家,不迴去吃飯。然後他打電話給邱景嶽,邱景嶽的電話處於關機狀態。領導在一個月前強調過醫生就算休假,手機也不能關機,那之後很少有人敢讓手機處於這個狀態。


    季師益推斷邱景嶽是頂風作案。他於是問護士長要了醫生的通訊記錄本,看到邱景嶽自己簽下的住址──確實也在芳村。季師益抄下地址,到那附近問了路之後終於找到他所住的那個小區。


    他的房屋在頂樓,樓房不高,十層左右。季師益在樓宇處等待了一會兒,有個大伯進門,他也跟著進去了,盡管那大伯狐疑地看了他好幾眼,他隻是裝坦然。


    電梯到達十層後,季師益找到1003,開始按門鈴。按三下,歇一分鍾,在按第三次的時候門啪的一聲,慢慢打開了。


    邱景嶽家隻安了一扇防盜門,開門後季師益以為自己見了鬼。門裏的人頭發淩亂,胡子拉渣,白色的襯衫上有大片的汙漬,紐扣扣錯了上下,褲子是睡褲,手上握著一瓶白酒,已經差不多空了。他對著季師益笑:“小季,你又找到我啦?”


    季師益進門,屋子裏一股奇異的味道,混合著黴味、酒味以及不知名的味道。窗簾都是拉上的,裏邊一片昏暗。季師益打開燈。已經晃到沙發邊上、坐在地毯上的邱景嶽含著酒瓶口,沒倒出一滴酒,把酒瓶往一旁丟了,嘟噥著:“空了。”


    客廳裏慘不忍睹,沙發上,地毯上丟著很多空酒瓶,與之相伴的是滿世界的外衣、內衣、襪子、毛巾,塑料帶、一次性碗筷、吃剩的方便麵盒子。


    季師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強風吹了進來,邱景嶽看著他,笑嘻嘻地說:“小季,你怎麽現在才來,我都吃過早飯了。”


    “當然要吃過早飯,現在都是晚上了。”季師益蹲在邱景嶽身邊,伸手理著他的頭發。


    邱景嶽抓下季師益的手,放到眼前仔細查看,看了半天,說:“小季,你沒戴戒指,這樣不行。”


    季師益把他的手反握,放到他麵前,說:“看,你也沒戴。”


    邱景嶽看著空空的右手無名指,又看了很久,慢慢抬起頭對季師益說:“小季,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邱景嶽喃喃自語,“廖老師早就跟我說過,她不可能喜歡我,我不聽。她真的不喜歡我,她原來都是騙我的。”


    “她原來對我好,都是騙我的。”邱景嶽抓住季師益的領口,說,“她不喜歡我,小季,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邱景嶽奇怪地看著季師益。


    “你這麽傷心,我當然知道。”


    “我沒有傷心。”邱景嶽放開季師益的領口,呆呆地看著前方,說,“我見了小家夥,抱了它一會兒,他就打電話來了,然後她就趕我走。”


    他嘟噥著:“那是我兒子,不讓我抱。”


    “你怎麽知道那是你兒子?”


    “我知道她什麽時候排卵,那幾天我讓她陪我,我一直,嘿嘿。”邱景嶽笑了兩下。


    “她不喜歡你,為什麽還要陪你?”


    “我跟她說如果她再不迴家,我就告訴她爸,讓他別給她錢。她沒錢,那個人就沒辦法畫了。”邱景嶽說完爬到地毯外,揀起一個空瓶子,仰著頭接了很長時間,見瓶口懸著一滴酒,伸出舌頭舔了舔,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瓶子。


    “你就強/奸她嗎?”


    “她是我老婆,怎麽是強/奸?”邱景嶽迴頭嘻嘻笑,“小季你傻不拉幾的。她不吭聲,我就不停,她也不討厭,性子上來了,還勾著我,我說,她不討厭???”


    季師益上前,一把拉起他,阻止他繼續往下說。邱景嶽呆愣地看著季師益煩躁地扒了扒頭發,說:“小季,你做什麽把頭發弄這麽亂?”


    “師兄,您病了。”


    “我好得很。”邱景嶽又爬在了地毯上,去尋找其他的空酒瓶,撅著臀,像條找食物的狗。季師益看著他的樣子,悲哀、憐憫、憤怒,還有一些其他的情緒一下子充填了胸腔。他從後麵把邱景嶽的腰抱著,邱景嶽掙紮了一下,說:“小季,不跟你玩,我還有事兒。”


    季師益把他翻正,解開他的衣扣,邱景嶽說:“我不想洗澡。”


    “你太臭了。”


    “沒關係,沒人聞的。”


    “我想聞。”


    季師益把他押送到浴室。他們家有個浴缸。看起來已經很久沒人用過,浴缸裏有一層薄薄的灰。季師益清洗了浴缸,在往裏放水的同時,他把邱景嶽的頭和身子打了清洗劑,胡亂衝洗了一下。


    然後他把邱景嶽放進還在下水的浴缸,看著他身體四周的漸漸水漫過他的身體,從小腿到膝蓋到胸前,到脖子。邱景嶽笑著說:“好像遊泳。”


    他笑得像哭一樣。邱景嶽看著坐在浴缸邊緣的季師益,說著:小時候我經常和我弟去河裏遊泳,我弟那時候就五六歲,遊得可快了。有一迴他遊到別的地方去了,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他,就自己迴家了。那天我媽拿掃帚狠狠揍了我一頓,我哭著讓她別打了,她一直打,把掃帚都打斷了。後來我弟迴家,我媽抱著他哭,他什麽都不知道,流著鼻涕說他捉河螺去了,捉了一大把,說迴來要喝螺湯。我媽晚上就煮了螺湯,對我弟沒有一句重話。


    那以後我就不跟我弟玩了。我怕他跟我玩出事了,我媽一定要把我打死。


    我媽對我和對我弟不一樣。我成績要好,她就高興,我成績不好了,她就不高興。我弟不管成績好不好,她都不怪他。 可我弟是個天才,他很厲害的,他會武術,還得過大獎。


    邱景嶽說到這兒,臉上發出光輝,一會兒又暗了下去。喃喃自語道:可能是我笨,我要做好,要比我弟花更多功夫。


    為什麽我每迴想讓人正眼看看我,要花這麽多功夫?


    邱景嶽看著季師益,季師益拿過毛巾,蓋在他頭上,說:因為看著你的人,你都不在乎。


    邱景嶽在浴缸裏睡著了。季師益把他抱起來,好像從水中撈起一個閉合的蚌,外殼堅硬,紋理漂亮,裏邊卻軟得不堪一擊。


    邱景嶽在產假之後迴到醫院上班。人人見他都說恭喜,說他小孩很可愛,長得很像他。邱景嶽笑說謝謝謝謝,都是太太的功勞。季師益站在他身邊,聽著他談笑自如地說著這些話,總是忍不住想起他狗一樣趴在地上找酒瓶的樣子。


    那天季師益把邱景嶽家所有的空酒瓶都丟了,把他的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買來了鮮花擺放在進門的架櫃上,那是一束很香的含苞的紅玫瑰。第二天早晨,邱景嶽起床,季師益拉開客廳沈重的窗簾,一時滿屋子春光明媚。邱景嶽眯著眼睛站了好久,終於看見了陽光裏季師益的影子。


    “小季?”邱景嶽有些驚訝,有點慌張,有點不知所措,於是嘿然無聲了。


    “醒啦,景嶽。”


    “嗯???”邱景嶽困惑地看著季師益,對他改換稱唿有些不適應,又想到了些什麽,十分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昨天給你添麻煩了。”


    然後自嘲地說:“我平常喝不醉,一喝醉什麽都不記得了。我???有沒有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季師益笑著說:“你說小時候很喜歡遊泳。”


    “是嗎?”邱景嶽笑起來,“我不喜歡遊泳,小時候跟我弟去遊泳,迴家晚了被我媽罵了,以後就不敢遊了。”


    “你也說了你弟弟會武術。”


    “我是不是把我家祖宗十八輩子的事兒都告訴你了?”邱景嶽的笑看起來是放心的笑。


    “是啊,你還說你有個秘密。”


    邱景嶽遲疑地問:“什麽秘密?”


    季師益笑著不說話了。


    邱景嶽訕然:“是不是什麽挺丟臉的秘密?你別當真了,都是醉話。”


    “不是,你說沒了白骨精,還有紫霞仙子。”


    “原來我這麽喜歡大話西遊,我都不知道。”邱景嶽又笑了,他停了一會兒,說,“說起我家,我家鄉景色還不錯,什麽時候和我一起去玩吧。”


    “我下周就去美國了。”


    邱景嶽啊了一聲,充滿歉意地說:“我都給忘了。沒事兒,一年後迴來再一塊兒去玩。”


    季師益牢牢地盯著邱景嶽,他的胡渣子有些長了,嘴唇上、下巴、兩頰都有些胡子,在那之間的嘴唇又有些幹了。也許是季師益看得太久了,他抿了一下上下唇,看起來有點兒不安。


    季師益記得的他的樣子,那一個是想起來時最難過的。


    也許是醫院裏出國交流太頻繁了,季師益臨行前的一天,除了家裏人,沒有人記得他要走這件事。吃過晚飯,他忍不住去了邱景嶽的家。他乘著電梯上了十樓,1003室的門並沒有關。門邊放著兩袋垃圾,其中一袋是報紙包住,有些濕的東西。季師益站在門口,聽見裏邊女人的聲音:“景嶽!快過來,幫我換一下尿片!”


    然後是他從來沒聽過的邱景嶽歡喜而明亮的聲音:“就來了!”


    季師益在門邊站了會兒,忽而失去了力氣。他靠在門口,緩緩點了支煙,煙灰掉落在那報紙包的垃圾上,他輕輕踢了一下,包得鬆散的報紙鬆了開來。


    裏邊是一束花,沒有開放就幹枯地垂下了腦袋的紅玫瑰。


    電梯上樓的時候,十樓的走廊是昏暗的,季師益想看看電梯上來時的那道光,卻發現這個小區的電梯是單向的卷縮門。嚴嚴實實地,沒有一絲的光。夜裏隻有電梯旁的上下鍵閃著紅光。


    叮的聲音讓聲控燈亮了起來。


    和黑暗中不同的光景進入眼睛。他想著明暗的世界為什麽這樣不同,恍然覺得在同樣的時間,他們看見的世界也是這樣不同的。


    他的歡喜、他的愉悅、他的想念,在他終於想明白是為了什麽的時候,忽然發現原來那隻是他獨自一人看見的世界。


    原來沒有其他人在分享。


    後來季師益迴到家裏,和母親一起,給兒子喂奶、換尿布,在它清醒的時候逗它。它的眼睛總是專注地凝視著季師益舉在他眼前的任何東西,要把這個世界最初的影像牢牢印在腦中,盡管它注定會忘記這一切。


    季師益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記憶中的童年隻有那麽幾個片段:悠遠的藍色的天,綠色的河水,老房子的紅磚,追逐的同伴,還有手中沾著鼻涕的棒棒糖。他坐在門前的階梯上看著這些,一定沒有想過現在的自己早已忘記同伴們的樣子。


    飛機飛離廣州的時候,他想他將來可能也會忘記現在的這個夥伴。盡管他曾經覺得以後可能會有一天,和他駕著車,去他描述中美麗的家鄉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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