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地府,這裏依舊一派陰風慘慘的風光。李長庚和虎力大仙一起走向奈何橋,一路上遊魂明顯少了很多,鬼哭聲也消停了不少。


    “看來生死簿修好了啊?” 李長庚恭喜道。虎力大仙撇撇嘴:“勉強好了。但地府非說是我們祭煉出了問題,到現在扣著尾款不給。若不是仙師在車遲國讓我們做了一單,隻怕我們小道門都餓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問題?”


    虎力大仙苦笑著搖頭:“我們做過排查。那次崩潰,正是因為生死簿裏猴屬那個似空非空集的緣故。地府跟我們做交接的時候,壓根沒提這事。我們就按表內一切正常來祭煉,一處錯,處處都對不上榫頭,可不就出岔子了?須怪不得我們。”


    李長庚不知他這是在反諷還是單純在討論技術。虎力大仙興致勃勃道:“仙師你可知道,那似空非空集是誰改出來的?”


    “誰?


    “閻羅王。”


    “啊?不可能吧?”


    “是用他的名錄登的。我們去跟閻羅王求證,一對時間,正是孫悟空大鬧地府的時候。是他強占了閻羅王的名錄,上去改出來的。”


    李長庚眉頭一挑,沒想到這事還能追溯到孫悟空身上,一時有些猶豫。


    可惜這時也不能反悔了。奈何橋頭,崔判官拘著一個魂魄走過來,影影綽綽的好似猴子形狀,身形忽聚忽散,看不甚真切。”通臂?” 李長庚上前問。


    魂魄微微動了一下,似有感應。崔判官道:“這是我們好不容易檢索出來的,發現時它已經快魂飛魄散了,連形體都模糊不清,如同一團黑氣。李仙師有什麽話,得盡快問。”


    虎力大仙趕緊施展陰陽大法,調整了一通,通臂猿猴的魂魄才變得清楚了一些,勉強能看出五官。


    “分辨隻能調到這個程度了。它不能言語,隻能點頭或搖頭,不過無法說謊。” 虎力大仙解釋,“它此時三魂七魄不全,說謊需要調動大量魂力,超出了它目前的處理能力……”


    李長庚沒理會技術性解釋,拘著通臂來到奈何橋旁一處無鬼之地:“我就問你一件事。當初孫悟空離開花果山,前往斜月三星洞拜師,是不是你安排的?”


    通臂的鬼魂呆呆注視著李長庚,緩緩點了一下頭。


    “菩提祖師的弟子名額,是不是你篡改了一隻妖怪的履曆得來?”


    通臂遲疑片刻,點點頭。


    “那隻妖怪,是不是叫六耳?”


    答案依舊是點頭。


    李長庚又問道:“那孫悟空知道這件事嗎?”


    通臂搖搖頭。


    “那孫悟空為什麽要闖入地府,篡改生死簿?” 李長庚問出來,才想起通臂隻能點頭或搖頭。他調整了一下問題:“孫悟空大鬧地府,篡改生死簿,是為了掩蓋他的出身嗎?”


    通臂搖頭。


    李長庚連問了數十個問題,卻始終不得要領。眼看通臂的魂魄差不多快要散去,李長庚細思片刻,發現自己還是順著陰謀論去問了。其實很多事情沒那麽多算計,就是想多了。他迅速調整思路:“他篡改生死簿,是為了你能多活幾日?”


    通臂點頭,形體激烈地抖動起來,幾乎要化為飛煙。


    果然!


    李長庚長長吐出一口氣。通臂猿猴在孫悟空藝成之後,壽數就已經快到頭了。石猴與它感情至厚,這才強闖地府,黑了生死簿強行續命。後麵天庭與孫悟空談判,想必是從這個舉動裏得了靈感,用通臂和其他猴子的壽數做拿捏……停!打住!


    正念元嬰發出嘶聲警告,再往下就又要進入危險領域了。


    李長庚想了想:“這件事,是有人指使你的嗎?” 通臂搖搖頭。他微皺眉頭,換了個方式:“你是自己把這件事辦成的?” 通臂點頭,這個迴答出乎李長庚意料,不甘心追問了一句:“是你自己出於自願,賄賂三星洞負責招收門徒的管事,讓他替掉了履曆?”


    通臂最後勉強點了一下頭,然後坍縮迴一團灰蒙蒙的陰氣。李長庚沒奈何,把那殘魂拘迴到奈何橋前,交給崔判官去走轉生流程。


    其實李長庚本心是不想碰這事的,這不符合“太上忘情”的要旨。但考慮到六耳至今仍下落不明,恐怕會成為自家的心魔。為了金仙境界,他覺得還是盡快把這樁小事了結比較好——先切斷因果,才好談超越。


    他迴到啟明殿,略做查詢,愕然發現當年在斜月三星洞負責招徒的管事,幾百年前就得道飛升了,如今在三官殿任職——恰好就是陪同水官審訊李長庚的那位仙吏。


    嘿,這家夥也真坐得住。水官大帝和李長庚就六耳的動機吵了半天,他一個當年的知情者,卻在旁邊一言不發。


    正好,之前李長庚在三官殿喝了兩次茶,如果不把對方的人拘到啟明殿來喝一杯,豈不是禮數有缺?太白金星二話不說,發下文書,指名道姓讓那位仙吏前來問話。


    三官殿和啟明殿平級,可不代表李長庚和那個仙吏平級。仙吏很快慌裏慌張地趕過來,一見麵就作揖賠笑,解釋說之前是職責所在,並不是針對李老仙師。下官在談話時可是一言不發,半點不曾為難。


    李長庚笑眯眯地端過一杯茶來,看著仙吏勉強喝下去,才慢條斯理道:“我如今提舉下八洞,不管啟明殿這塊了。這次喚你來,是私下有事請教。”


    仙吏眼前一黑,這話聽著更嚇人了。私下請教,意味著官麵上的限製就沒了。他在三官殿對人事極為敏感,知道太白金星這“提舉下八洞”不過是臨時安置,不能當成真的閑職看待。萬一哪日證得金仙,讓一個小吏生不如死,都不必自己動手。


    仙吏擦了擦額頭汗水:“我一定知無不言,知無不言。” 李長庚道:“你飛升之前,可是在斜月三星洞菩提祖師座下做事?” 仙吏連連點頭:“在下當時是在三星洞裏做一個都管。”


    “孫悟空替掉六耳的履曆,是你操作的?”


    仙吏臉色一變,連忙推脫道:“我不太記得了。” 李長庚也不催促,就這麽笑眯眯把茶杯朝對麵推了一推。仙吏登時繃不住了,身為三官殿的人,輪到自己被盤問的時候,才知道抗拒有多難。他囁嚅道:“飛升以後,俗世因果都已斬斷,真的不太記得了。”


    李長庚和顏悅色道:“你心裏莫有負擔,我不是來追究責任,隻想求個明白而已。”


    仙吏坐如針氈,隻得承認是他經手,然後簡單解釋了幾句。


    祖師講究有教無類,所以三星洞每年招收的外門弟子,有一定比例是妖、怪、精、靈這四種。那一年,恰好有一個叫六耳的猴妖申請入門,各項考核都通過了,履曆送到這位都管手裏。恰好通臂猿猴找過來,懇求他塞一隻石猴進去,都管便抽出六耳履曆,把石猴替進去。


    那兩隻猴子相貌仿佛,經曆類似,就算站在麵前,尋常人也分不清楚,別說隻看履曆了。三星洞外門隻知道本年度招了一隻開靈智的猴子,至於是哪隻,卻完全沒有細察。


    仙吏解釋。


    “通臂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做這樣的事?”


    管事楞了一下:“他送了我一船新鮮瓜果。”


    “就一船瓜果?”


    “花果山的瓜果口感好,汁水足,甜度高,保存時日又長,我在天廷都很少吃到……”


    李長庚趕緊打斷他的遐想:“你不要說假話,那可是菩提祖師門下弟子,幹係何其重大,就值一船水果?”


    管事陪笑:“仙師想差了。菩提祖師的真傳弟子,名額確實金貴,做不得假。但外門弟子每年都要招幾百個,冒籍頂替常見得很——誰知道孫悟空後來獨得了祖師青睞呢?”


    李長庚一怔,旋即拍了拍腦袋:“是我想差了,想差了……”


    他原來一直疑惑,通臂一隻野猴子,怎麽有本事篡改掉六耳的履曆?這背後必有高人協助,說不定還藏著更大的圖謀。如今聽仙吏一分說,才反應過來,根本是自己思路錯了。


    他老覺得那兩隻猴子能耐大、成就高,下意識覺得他們的履曆替換,必有陰謀。其實在拜師之前,無論石猴還是六耳,還隻是毫不起眼的小妖。在三星洞都管的眼中,區區一個外門弟子的道籍罷了,屁大點事,一船花果山的瓜果足夠了。


    至於孫悟空後來從外門混到內門,又從內門混到祖師真傳,那是他自家努力的結果。到了他上天成名之後,仙吏對此更是諱莫如深,提都不敢提。


    所以,並沒有什麽驚天陰謀,不過是凡塵中每日都會發生的事罷了。隻不過孫悟空和六耳一個資質高絕,成就驚人;一個執著頑固,隻認死理,這才讓這一樁冒名頂替的勾當格外刺眼。


    至於三星洞外門其他被冒名的倒黴鬼,隻怕連發聲都沒機會,不知埋沒了多少在地府裏。


    李長庚遣退了仙吏,展開玉簡,奮筆疾書,把調查所得寫成一份文書。


    這是一份關於六耳舉發孫悟空冒名拜師之事的正式迴應。李長庚沒做絲毫隱瞞,如實落筆,把前因後果寫了個分明。雖說他自己就是神仙,可還是忍不住要感慨命數之玄妙。


    通臂為了悟空,竊走了六耳的資格。悟空感念通臂恩情,闖進地府為它改了命數。幾百年後,生死簿因為這一個小小的錯謬,導致崩潰,直接把通臂帶下地府。而六耳借著這個機會,從花果山拿到了天庭的秘密一角,引發了後麵的一連串大亂。


    他從前聽元始天尊說法,說西天靈山的金翅大鵬拍動一下翅膀,會導致東海龍宮一場風暴。以此譬喻世事無常,因果交替,總有那“遁去之一”居中變化,任大羅金仙也無法算盡天數。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當然,這些感慨自然是不能寫的,李長庚把文書範圍嚴格限定在“冒名頂替”四字之內,不涉其餘,寫得了玉簡,李長庚鄭重其事地用了一個啟明殿的印,填上六耳第一次遞訴狀的日期,提請靈霄寶殿裁定。


    李長庚知道,這份文書什麽也改變不了,但至少對六耳是一個交代。雖說那小猴子不知躲在哪個山溝裏咬牙切齒,但既然答應過要給它一個說法,那就給它一個說法。


    靈台之內,雜念元嬰再三跟正念元嬰保證,這是他在啟明殿的最後一項調查,也是成就金仙前的最後一樁因果。如此之後,李長庚便可以毫無掛礙了。正念元嬰將信將疑,但見雜念元嬰鼻青臉腫,估計鬧不出什麽花樣,也便睜一眼閉一眼了。


    讓守殿童子把文書送出去之後,李長庚啜了口茶,把袖管裏六耳的一縷妖氣取出來,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那野猴子。可是做了半天法,卻不見迴應。這野猴子自從三官殿逃下去之後,一直沒有蹤跡,就連千裏眼和順風耳都尋不見。


    “算了,等風頭過去,再過些日子再去尋他吧,” 李長庚無奈地把妖氣收迴,繼續喝茶。過不多時,守殿童子送完文書迴來,順便把最新的揭帖擱在案上。


    李長庚喝飽了茶水,又閉目養神了一陣,這才懶洋洋地把揭帖拿過來。這一看不要緊,“當啷”一聲,茶杯跌落到了地板上。


    這揭帖已推進到了四十六難。上麵講突然出現一個假猴王,與真猴子一番爭鬥,不分勝負,打遍天上天下,最後到了如來佛祖麵前,才真相大白,假猴子被當場打死,原來是一隻六耳獼猴。揭帖總結說,這猴子其實是孫悟空自己的心魔所化,一體兩心,善惡兼備,唯有刻苦修持,方可揚善泯惡,戰勝自我雲雲。


    李長庚自然不會信揭帖總結出的大道理,他當即傳信給觀音,問怎麽迴事?那邊長長歎息一聲,說老李我也不瞞你,這一難,其實是個意外。


    取經隊伍原本是去火焰山,結果半路休息的時候,突遭襲擊。襲擊者是一隻猴子,長得和孫悟空一模一樣,從路旁衝出來,舉著棒子就砸。孫悟空本來沒打算和它衝突,它卻不依不饒,最後兩個一路打到靈山腳下,它瘋了心,居然連佛祖法座都要衝擊,結果被護教金剛們合力擊斃了。


    “那隻假猴子,就是三打白骨精時替悟空出手的那位吧?” 觀音問。


    李長庚默然點頭。


    “它幹嘛襲擊取經隊伍?是老李你沒結錢,過來討薪嗎?”


    李長庚還沒迴答,觀音自己又給否定了:“不對,不像是討薪,它那作派跟主動求死似的,嚷嚷著什麽“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對著孫悟空狠打,不管不顧,滿眼絕望。哎,那神情,和孫悟空簡直幾乎一樣。所以我一度都被迷惑了——老李你知道它怎麽迴事嗎?”


    “許是受了什麽委屈,無處宣泄吧?” 李長庚口氣虛弱地答道,然後麵無表情地放下笏板。


    世人包括觀音在內,都以為六耳變成孫悟空,是為了騙過取經人的眼睛。隻有李長庚明白,那不是它的本意。它隻是走投無路之後,被迫用最極端、最絕望的行為向三界發出呐喊:“孫悟空”這個名字、身份和命運,本是屬於它的。它唯有如此,才能爭取到一個說法。


    可惜的是,揭帖公布出來,它非但沒討迴身份,自己反倒被官宣成了孫悟空的心魔。


    李長庚忍不住想,倘若當初自己查實了這樁小事……不,哪怕自己隻是態度稍微用心一些,也許結局便大為不同。


    不對,不對。當初如果自己硬著心腸不管,趕六耳下界。它早早失望,也就沒這事了。正是自己偶發善心,給了他虛假的希望,卻又沒辦法解決,才導致這一場悲劇。


    不要去學吳剛伐桂,徒勞地砍了那麽久,卻一絲痕跡也無,到頭來都是一場空。這……這不正是太上忘情的真意嗎?


    李長庚陡然感到一絲靈光,俯身把茶杯從地上撿起來,連忙坐迴到蒲團上修煉。體內的正念元嬰“嗷”了一聲,飛撲過去把雜念元嬰壓住。雜念元嬰靈力虛浮,動彈不得,隻是嘴裏還在鼓噪不已。


    李長庚心裏堵得厲害,根本無法凝神。他索性不修了,大袖一擺,默默走到南天門外,跟王靈官打了個招唿,來到六耳當初站立的地方。


    南天門外罡風陣陣,李長庚把懷裏的報告副本取出去,蹲下身子,打出一團三昧真火。隻見玉簡徐徐熔化成一團光液,嫋嫋飄散,有如一個身影。隻可惜罡風猛烈,這玉煙到底沒能飄進南天門去,人影弓了弓,很快消散開來,淡不可見。


    隨著身影消散,雜念元嬰也不再嚷嚷,眼皮緩緩合下去,被正念元嬰一記鎖喉掐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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