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庚到了三官殿,還是那間熟悉的鬥室,這次等待的隻有地官大帝和另外一個仙吏在。李長庚淡定坐下,地官大帝上來就問:“李仙師啊,六耳現在何處?”


    李長庚一楞,三官殿怎麽還沒逮住他呢?


    “他投書到三官殿後,本來等候在殿門口。警鼓一鳴,我們急急命門神去收押,他卻徑直走脫去了下界,至今不知下落。”


    李長庚暗暗驚歎。這六耳到底是山野長起的妖怪,極為敏銳。一見三官殿警鼓響起,掉頭就走,三官殿做事慢吞吞的,哪裏抓得著他。


    問題是,六耳怎麽還能觸動警鼓?那可是非大事不響的。


    “六耳之前是不是來過啟明殿?” 地官大帝板著臉問。


    “來過。” 李長庚不待他們細問,先自己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然後說六耳的訴狀就在啟明殿,我可以讓織女送過來。


    若是往常情形,光是“織女”這個名字,就足以讓對方知道深淺。不料對麵兩位這次卻絲毫不為所動,依舊冷著臉,讓他繼續說。李長庚也沒什麽好隱瞞的,把六耳幾次來尋他的事都說了,包括取經路上冒充悟空三打白骨精,也一並講完。


    地官大帝聽完,不置可否:“李仙師可知道六耳下落?” 李長庚道:“我與六耳的來往,就這麽多了。他去了哪裏,我可不知道。” 地官大帝身子朝前:“六耳舉發的材料,你看過嗎?”


    “我知道六耳在花果山找到一些東西,但他惱我不肯幫他,根本沒拿出來給我看。”


    “此言確實?”


    “確實。”


    地官大帝忽然冷笑:“那麽你為何去兜率宮那裏,問老君打聽孫悟空竊金丹的事?”


    李長庚沒料到對方的質疑居然是這裏,一時楞住了。他心思飛快地轉動數圈,立刻意識到,這應該是奎宿告的密。當時他跟老君聊天,旁邊隻有奎宿在旁邊燒火,肯定是他向三官殿舉發的。


    他千算萬算,居然忘了這裏還伏著一個意外。可見一飲一啄,皆有前定啊。李長庚略微收斂心神,解釋道:“我去兜率宮,是為了感謝老君調派金、銀二位童子下界襄助護法。孫悟空竊金丹,是我們無意中閑聊談及的。”


    “無意?” 地官大帝重複了一下。


    “這是老君主動提的話頭。大帝需要的話,我可以把整個談話寫下來,請老君確認。” 李長庚也有點著惱了,他好歹是啟明殿主,怎麽跟審犯人似的。


    “你之前是不是還去了廣寒宮?”


    李長庚沒想到他們已經調查得這麽細了,遂坦然道:“那是為了處理取經隊伍裏的二弟子與三弟子糾紛。”


    “我們也需要一份你和廣寒仙子的對話記錄,以備查驗。” 地官大帝道。李長庚道:“我身為啟明殿主,身係關要。如果要我配合調查,麻煩先給一個說法出來。”


    李長庚算定了,地官手裏肯定不會有成文的批示,故而故意將他們一軍。地官大帝皺眉道:“啟明殿主,你也是老仙官了,該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悟空竊金丹也罷,天蓬闖廣寒宮也罷,都是揭帖裏明示的消息,盡人皆知。我談論公開信息,怎麽就嚴重了?”


    “不是說那兩樁事,我是說六耳舉發這樁事。”


    “我連他舉發的是什麽事都不知道,怎麽體會到嚴重性?” 李長庚一攤手。


    對這個反問,地官大帝“噎”了一下:“天條所限,我不能說。但我老實告訴你,老李你最好不要隱瞞。現在是我在跟你談,不要等到九天應元雷神普化天尊來跟你談。”


    三官殿管的是人間福禍、天條稽查,若是雷部正神來問,就是直接審案了。


    李長庚態度不卑不亢:“我適才說的,句句屬實,真的沒有半點隱瞞。” 地官大帝敲了敲桌子:“不要有對抗情緒。我問你,他剛去完你的洞府,就去三官殿舉發,其中必存因果。那個六耳不過是一個下界小妖,哪裏來的膽子和見識,敢去三官殿舉發?一定是背後有人挑唆。”


    李長庚無奈道:“我不是已經解釋過了嗎?六耳最初向啟明殿投狀子,是關於孫悟空冒名頂替修仙案,因為我遲遲未予解決,他才鋌而走險,想要去三官殿給孫悟空鬧個難看。”


    地官大帝壓根不信:“扯淡,多少年前屁大點事兒,到現在還能有這麽大仇怨?”


    李長庚聞言正色道:“若是從前,我也不信。不過取經護法這一遭走下來,我有個心得,好教大帝知道。都說仙凡有別,那些下界生靈固然難以揣度仙家心思;我們仙家,也不要輕易以自家高深境界,去評判他們的境遇。”


    地官大帝麵色一冷:“你什麽意思?”


    “我之前在寶象國經手一次護法,有個凡間公主叫百花羞,被思凡的奎宿一關就是十三年。對奎宿來說,這不過是趕在點卯之前下凡去玩玩,十幾天一彈指的功夫,對那凡間女子來說,卻是小半生的折磨——你我天上的一日閑情逸致,她們人間就是一年血肉消磨。”


    “喂喂,你扯遠了!”


    “我隻是提醒大帝,做神仙雖然遠離凡間,至少要修一修移形換位的心法。咱們與天地同壽,凡人卻是朝生暮死。蚍蜉固然不理解巨龜,巨龜又何曾能理解蚍蜉?那六耳這些年來孜孜不倦地一直舉發,可見此事已成其心魔,他真的會因為這癬疥之執,做出偏激行為。”


    “這麽說,你是在替六耳辯護嘍?”


    “不,我隻是想說。很多人間執念我們無法理解,但不代表那些痛苦就不存在。”


    “哼,姑且假設你說的有道理,但區區一隻小妖,又怎麽能接觸到大鬧天宮的密辛?是不是有人故意喂給他,唆使他出頭?”


    李長庚彈了彈袍角:“所以這件事,果然是和大鬧天宮有關?”


    地官大帝眼皮一抖,先前他聽說靈山兩個菩薩過來,審了一通啟明殿主,卻铩羽而歸,如今一見,果然不好對付。他虎起一張臉:“你不要試圖打聽,這不是你該知道的。快迴答我的問題。”


    李長庚聞言失笑:“大帝,我若不知密辛,怎麽去挑唆六耳舉發?若我知道密辛,你現在藏著掖著,又有何用?”


    地官大帝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被李長庚繞進去了,惱火地一拍桌案:“反正經過初步排查,李殿主你這次迴天庭後的舉動和言談,已經逾越了合理範圍,我勸你早點交代清楚比較好。”


    李長庚淡然道:“我一定事無巨細,一一稟明,絕無隱瞞。”


    他知道此事背後肯定有玉帝意旨,所以並沒打算硬抗。之前展現出的種種姿態,不過是要消殺一下地官的威風,爭取更主動的位置罷了。


    地官見他服了軟,也不好繼續逼迫,遂留下一副紙筆,讓他把這次迴天庭後的事情全部寫出來,不得有半點遺漏。李長庚也不客氣,開口道:“聽聞三官殿的茶很好喝,能不能給我來一杯?”地官大帝冷哼一聲,吩咐人端來一杯,然後起身離開鬥室。


    李長庚先緩緩啜了一口茶,然後提起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起來。隨著仙紙上落下的墨字增多,他的思路越發清明起來。


    關於在廣寒宮、兜率宮和地府的談話,他並沒有隱瞞,因為三官殿肯定會去找嫦娥、老君和崔判官交叉求證。唯獨和吳剛之間的交流,被他刻意忽略掉了——太白金星沒撒謊,吳剛提供的關鍵信息,是通過劈樹的裂隙交流的,從來沒講出來。


    隻要那段“對話”沒暴露,他就不算犯大錯誤。


    太白金星在啟明殿做得甚久,雖說多是俗務瑣事,無關修道宏旨,但卻得以深悉仙界種種糾葛與規則。此時他腦中反複推演、利弊刪留,正好理清思路,與腦內的過往經驗印證。寫著寫著,他感覺到玄機衝發,道心守中,舉一氣而演萬物,萬千因果自行衍變。有意無意間,一個可能的真相徐徐浮現在靈台之中。


    那一場震驚三界的天宮大亂,恐怕不是孫悟空幹的,至少前一半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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