丸山秀語氣平穩的開始訴說。


    “我出生在橫濱的鄉下,從小,我就沒有爸爸。


    小時候我問媽媽,媽媽告訴我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我不懂,我以為爸爸真的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但是我長大以後慢慢發現,鄰居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對我媽媽也不一樣,同齡人被教導不要跟我一起玩,而他們對我媽媽的態度也很差,有些人惡,有些人冷淡。


    我很奇怪,我那時候還小,隻覺得奇怪,覺得他們壞。


    但令我不明白的是,別人家裏都有親戚走動,我家裏也有親戚,但是基本不怎麽往來,甚至態度和別的鄰居對待我們的態度差不多。


    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麽會這樣?我就去問媽媽,媽媽隻是表情難過的跟我說,對不起我,但是不跟我說原因。


    等我上了學,我終於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了真相”


    丸山秀的表情擰巴,有點難以啟齒的遲疑:


    “原來,我媽媽在年輕的時候遭受了一次.而我,就是那個時候懷上的,我是一個人渣的兒子,一個罪犯的兒子。”


    丸山秀說完,似乎是特別怕說出來以後遭受到周清和的嘲笑和看不起,害怕失去這次接觸的機會,偷偷的觀察著周清和的表情,很緊張。


    事情顯然沒說完,所以周清和看到丸山秀這表情,隻是平靜的喝了口咖啡,給了他點安慰。


    “這又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媽媽的錯,後來呢?”


    丸山秀給了周清和一個感激的眼神,勉強笑笑表情鬆弛了點,隨後又難看起來。


    “後來.我也這麽想,我覺得別人不能拿這種眼神看我媽媽,我覺得他們都是壞人,我和他們吵,甚至打他們,為了媽媽抗爭。


    我沒有爸爸,親戚也不幫忙,隻能靠媽媽做點手工活賺錢養家,生活過的很艱難,但我覺得有一天等我長大生活一定會好。


    但是事情不止如此,我了解到更多。”


    丸山秀神情晦暗,嘴角抽搐:“我有一次和別人打架,被幾個人一起打的,那些個同齡人打我罵我的時候,罵我媽罵的很難聽,但也說出了一些東西,比如


    當年那件事,我媽媽並沒有報警,甚至在別人報警,警察前來問話的前提下,連那個男人是誰都不肯說。”


    周清和沉默了一瞬,直接問道:“事情怎麽選,那都是你媽媽的選擇,而且當年的事情都是風言風語,事實如何,除了當事人其他人都可能有誤解,除此以外呢,所以這件事,跟伱現在的境遇有什麽關係?”


    丸山秀歎了一口氣:“當時我的媽媽有一個男朋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鄰居們都覺得他們以後會結婚,這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上司,加藤熊五郎。”


    這.那周清和就明白了。


    報警的人十有八九是這個加藤熊五郎,男人興許能接受自己的老婆被人強了,但是肯定不能接受事發之後,女人還包庇那個施暴的男人。


    這完全是兩碼事,跟被綠了沒什麽區別。


    所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這是兩種喜事。


    但要是久旱逢甘霖一滴,他鄉遇故知債主,那就有的受苦了。


    潛在仇人,而且是青梅竹馬被睡的仇人,這看見他兒子,不跟天天看見他本人一樣?


    倒黴孩子啊.


    周清和喝咖啡,沒話說。


    丸山秀繼續訴說:


    “我了解到的情況是,加藤熊五郎去找我母親的時候,發現了我母親衣衫不整,然後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問她這件事是誰幹的,我母親沒說那個男人的名字。


    我聽鄰居說當時加藤熊五郎跟我母親吵了一架,吵的很兇,必須讓她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必須打死他,但是我母親還是沒說,所以加藤熊五郎直接報警,讓警察來問,就算把這件事捅出去,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而且我聽鄰居說,加藤熊五郎說了,隻要抓到兇手,他還是願意和我媽媽成婚,畢竟做錯的不是我媽媽,但是我媽媽她


    所以加藤熊五郎直接離開了。


    而我母親也因為這件事,被鄉裏的人不喜歡,因為大家傳言我媽媽.我媽媽可能不是被強暴,而是有了別的喜歡的人。


    其實我不明白我母親為什麽不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也沒想到加藤熊五郎會這麽恨我母親和我。”


    丸山秀苦澀道:


    “我三年前應征入伍,本來隻是普通的士兵,因為學校不錯,所以直接被分配到了憲兵司令部。


    我那時候覺得能來上海這個大都市,遠離家鄉的一些瑣碎事情,真的挺好。


    然後就遇見了他,加藤熊五郎。


    我一看到他就直覺要壞事,果然,他直接把我調去了他的部門,然後就一直打壓我,一直羞辱我。


    我本來不願意和加藤熊五郎起衝突,但是加藤熊五郎一直在我麵前說我媽媽的不是,我根本忍不了,畢竟那是我媽媽,對吧?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先生,你能不能幫幫我?調換一個部門就好,真的,調換一個部門就好。”


    “事情我大概了解了。”


    周清和放下咖啡杯,風輕雲淡的說:


    “其實這件事聽一麵之詞的話,你媽媽有錯,她錯在沒有說,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而你的上司加藤熊五郎心裏難受,也很正常,但他錯更重,離開不是問題,很正常的一個選擇,但是他一直借著緣由打壓你,就做的很過分。


    畢竟這件事情裏,誰都有錯,你肯定沒錯。”


    丸山秀沒想到周清和如此通情達理,一下子就拋出感激的目光,頻頻點頭:“是的,先生,謝謝你能理解我。”


    “但是如果隻是如此,我不會幫你。”


    周清和給了丸山秀激動的心,沉重一擊。


    丸山秀的表情瞬間垮掉,難看的要死。


    沮喪的想要說些什麽,最終是沒說,“我知道了,打擾了。”


    他抬起屁股一鞠躬準備離開。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麽?就你這種心態,可不行。”周清和不急不緩喝起了咖啡。


    丸山秀遲疑了下坐下:“先生,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當然。”周清和放下杯子道:“我說這話的意思,是如果你的目的隻是為了換個職位,好躲開加藤熊五郎,那就不值得我幫你。


    可我沒說,我不能幫你。”


    丸山秀一下子激動,期盼的看著周清和:“先生,你怎麽樣才能幫我?”


    “丸山君,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晚上跟你說過,成年人的世界是交易,是互幫互助。”


    “記得。”


    “所以你說,你的目的如果隻是為了成為一個沒有人打壓的普通的職員,開開心心的過你的普通人日子,那我為了你去得罪你的上司幫你更換職位,你說,我做這件事為了什麽?


    圖你的感激?”


    丸山秀能明白,所以低頭:“先生,其實我懂的,但是我確實沒什麽地方能幫助你。”


    “現在的你當然不能。”周清和淡笑一聲:“說白了,整個憲兵司令部,現在都沒什麽人值得我去幫忙,我有事,直接找藤田司令長官就行。”


    丸山秀點點頭,這也是他無話可說的原因。


    “但是,雞蛋往往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我問你一個問題。”


    周清和看著丸山秀問道:“丸山君,你覺得這場戰爭誰會贏。”


    “當然是我們大日本帝國。”


    “嗯,之後呢?”


    “之後?”丸山秀露出茫然,顯然不明白這問題的意思,隻是機械的憑著慣性說道。


    “之後占領了整個中國,我們的領土闊大,國家強盛,然後可能還會有戰爭,也可能休養生息.”


    周清和點了點桌子,打斷道:“不要說廢話,我問的是,這場戰爭贏了,對你有什麽改變?”


    “應該.沒什麽改變吧,薪水是固定的,可能會有一筆獎金.”


    “那對你媽媽呢,有什麽改變?對你鄉人的目光有什麽改變?對加藤熊五郎又有什麽改變?”


    “應該沒什麽改變.”


    “所以,這場戰爭,輸贏對你來說,到底有什麽改變?”


    一個一個問題讓丸山秀愈發茫然,“好像沒什麽改變,但是贏了不好麽?”


    周清和淡笑:“贏了固然好,戰爭也必須贏,但是丸山君,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場戰爭,對你來說有什麽價值?


    一個會計,打贏了還是一個會計,我想辦法調你去別的文職,不算賬了,算物資,管倉庫,調派輕而易舉,你可以繼續做一個沒人關注的守倉庫職員。


    但是,這場戰爭結束了,贏了,到底跟你有什麽關係?”


    “是沒什麽關係。”


    丸山秀不懂,“可戰爭不就是一個個人匯集才能贏的麽?贏了我們國家昌盛了,中國這麽多土地,物產豐富,我們的國家不會再缺物資,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能變好”


    “天真。”周清和平淡的申斥。


    “丸山君,你的眼光如果隻能看到別人願意給你看到的這些東西,相信別人嘴裏說出的這些東西,你一輩子都是一個底層。


    中國打這場戰爭為的是什麽?保護自己的國家,不打就要亡國對吧?”


    丸山秀點頭。


    “他們是逼不得已,但是我們日本打這場戰爭為的什麽?開疆擴土。


    一個個士兵埋骨他鄉,一個個像你一樣默默無聞在付出的會計,他們得到了什麽?你們得到了什麽?


    死亡,外加一枚軍功章。”


    “可當兵不就為了這個麽?”丸山秀迷茫。


    “你是,上層可不是。”周清和從口袋裏掏出皮夾,把厚厚的一疊鈔票擺在了桌麵上。


    “這些錢,你要賺多久?”


    “很久。”


    “我哪裏來的?”


    “應該是給人看病吧。”


    周清和笑笑:“你知道我給大使先生看病收了多少錢麽?”


    周清和伸出一枚手指,丸山秀往大了猜測:“一千?”


    周清和笑著告訴他,“是一萬日元。”


    丸山秀震驚,“做手術這麽有錢麽?”


    “你的關注點簡直讓我震驚。”周清和哼笑一聲:“你該想的是大使先生為什麽這麽有錢?”


    丸山秀默然。


    周清和的手指對著錢點了點:“我們自己國家的先不說,這南京的上層貪汙腐敗你沒少聽說吧?”


    丸山秀點頭。


    “都要亡國了,照樣死命貪。”周清和輕笑的往後一靠:“士兵吃不飽飯,武器都能賣,南京上層呢?該賺還是賺。


    丸山君,前陣子黑龍會的事情你肯定聽說過一些。”


    “嗯。”


    “他們的資金哪裏來的?國內的財團,你說他們的目的是什麽?瓜分戰爭勝利後的利益。”


    周清和拍了拍桌上的錢:“丸山君,你以為這場戰爭的目的是為了讓民眾的生活更好麽?是財團要掙錢,是軍隊政界有人要升職,要掌權。


    21年至36年,15年的時間裏,我們四任內閣首相離奇死亡,對外宣稱病逝之類的理由,你以為誰幹的?


    少壯派。”


    “真的假的?”丸山秀驚訝的插嘴。


    周清和淡笑,神情悠然:“因為國內的利益不夠分了,老人吃完了所有的份額,新上來的少壯派不夠吃,他們必須挑動開戰。


    隻有開戰,那軍隊,權力,那就都來了。


    而最終指向是什麽?是利益,是錢!


    是桌上的這些錢!


    你不是指望他們冒了這麽大的風險,就為了當上一個月幾百塊薪水的將軍吧?”


    丸山秀的腦子真的有點通透了,說實話,這個時代的人都被軍國主義洗腦,他相信不止是他,大家都一樣,根本沒有去考慮更深層次的原因,都隻是普通人而已。


    說什麽就是什麽了。


    但是周清和的話,那是真的讓丸山秀懂了。


    簡直是醍醐灌頂,軍國主義的遮羞布在他的腦海裏被全部撕裂,腦子一下子清明。


    他沒有接觸過,但這幾年看的,真的是這樣,都是為了利益在走。


    周清和繼續訴說道:“戰爭贏了,生活變好了,你說的也對,但是能變多好?冒著生命危險贏下這場戰爭,你獲得的不過就是從每頓一碗飯變成能加個蛋,有更多麽?沒有,財富那都是別人的。


    我想問問你,丸山君,你想好,你到底能在這場戰爭裏獲得什麽了麽?”


    “我”丸山秀吞吞吐吐。


    周清和抬手:“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麽?


    是想成為一個戰爭結束後迴家和以前毫無分別的鄉間臭小子,還是一個一輩子算賬的會計,甚至是埋骨他鄉,死在這裏。


    而你媽媽會收到一個軍功章,接著在一棟破房子受盡欺負,孤獨終老。


    這是你想要的?”


    “肯定不是!”丸山秀的眼神已經清明,低頭恭敬道:“先生,我該怎麽做?請你教我。”


    “路隻有一條,那就是向上爬,爬的越高越好,戰爭贏了,你分一杯羹,戰爭輸了,你照樣分一杯羹,你想想南京的上層,這戰爭輸了,耽誤他們有錢麽?


    天大地大,換個地方,照樣是富家翁。”


    “是的。”丸山秀繃直身體,重重一點頭。


    “好了,道理我說的夠明白了,你想讓我幫你,投資你,不是不可以,但我給你指的路,沒那麽好走,你要想清楚,每個人都想上位,但是位置隻有這麽多。”


    “先生,我會努力,請您賜教。”


    周清和看著丸山秀像個信徒一樣的表情,平靜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以你的經曆在你的辦公室,你應該是承擔了大部分活的那個人。


    而你工作已經夠努力,卻因為他的存在,你沒有出頭的機會。”


    “沒錯,有加藤熊五郎在,他們習慣性的就會欺負我,我也不得不承受更多的活。”


    “那麽第一步,把這份障礙搬掉,讓你的辦公室,有一個新的上司,一個對你不仇恨的上司。”


    “怎麽搬掉?”丸山秀還是仁慈。


    周清和微笑:“我話說的夠明白了,丸山君,你以為你換個部門,加藤熊五郎就會放過你?


    他一個會計部門的當權者,掌握著財政大權,你覺得你調到哪裏去,他收拾不了你?


    所以,要麽承受,要麽.就讓他玉碎,榮歸故裏。”


    丸山秀的表情瞠目結舌,一時間被這話語震驚的口幹舌燥。


    殺人,這是他從沒想過的道路。


    “可是.這樣能行麽?會不會被查出來?”


    周清和拿出丸山秀還給他的500日元,往丸山秀的方向推了過去:“查不查的出來,隻要不是你幹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這件事你不能親自動手,而且他死的時候,你必須有其他人為你作不在場證明。


    比如,出事的時候,你就在憲兵司令部裏麵上班。


    死法不能是仇殺,要做成意外,這才不會讓人聯想到你這裏。


    方法我也可以教你,找個殺手,製造一起撞車事件,眾人目睹,就是運氣不好被撞死的。


    簡單幹淨。


    如果他有別的仇敵,嫁禍給別人也可以。


    這就是我對你的第一筆投資,500日元,足夠你找個亡命徒了。


    敢不敢做?”


    “我”丸山秀稍一遲疑,咬牙一點頭:“敢。”


    “但是.我不知道哪裏能找到這樣的人。”


    “你這上海算是白待了,滿地的青幫,你就沒交上幾個朋友?”


    丸山秀臉紅,以前自持日本人,雖然他被其他日本人看不起,但也照樣看不起其他中國人。


    怎麽可能和混混打交道。


    “這樣吧,人我幫你約,晚上下班後七點吧,還是這裏,有人會來找你。”


    “嗨。”


    周清和起身,丸山秀跟著起身,連忙追問:“那我之後怎麽辦?”


    “新上司上任,打聽清楚來曆,再來找我。”


    “嗨!”


    丸山秀一點頭,“不過,先生,我還有個問題,不知道你是否能迴答我?”


    “問吧。”


    “我上位了以後能幫到你什麽?”丸山秀還是不懂,以周清和和藤田的關係,似乎不需要他上位。


    周清和輕笑:“藤田後麵是一大幫子人,而你的身後隻有我,我幫你的一個理由,就是幹淨,你上位,我希望你以後能迴報我更多。


    記住默默上位,不要表現的過了,還有,以後不要光明正大來找我,被人知道我們的關係,你身上的目光會多很多,敵人也會多很多,憲兵司令部的利益,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我明白。”丸山秀誠懇道:“先生,我一定會牢記您對我的教誨,您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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