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人確實太多了。


    哪怕那位年輕君侯為了這一戰明顯已經做足了準備,可麵對這種晝夜不休的強度與烈度,死人還是無可避免。


    將神念從城頭上徐徐收迴,陳家老祖不無唏噓地歎息一聲。


    “卻不曾想,這些卑賤的草原蠻族今日竟強大至斯!”


    人都是有刻板印象的。


    就算是他這樣活了數百年的老不死,也是如此。


    在他固有的印象中,類似烏丸部這樣的草原蠻族,不過是一群不通教化的蠻荒野人。


    每過個幾十上百年就會興起一股勢力,橫掃草原,號稱霸主。


    而這些所謂的霸主,在煌煌大雍麵前,不過土雞瓦狗罷了。


    早年間,甚至不用出動大軍。


    一小隊百十人的騎軍手持大纛,行走於草原,便足以讓那些所謂的霸主匍匐在地,口稱‘天使’。


    可如今這一晃眼,輪到這烏丸部興起。


    有些東西似乎就開始漸漸變了。


    短短數十年間,這支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裏跑出來的小部族,便蕩平了原先的草原霸主,而後以勢不可擋之勢橫掃諸部。


    而恰逢這個時候,大雍在曆經幾次內亂浩劫之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落下來。


    於是這幽北從此就沒有一日真正太平過。


    “莫不是當真天命如此?”


    陳家老祖自語一聲。


    一旁的陳庶聽到自家老祖這話,不禁一愣。


    “天命?”


    陳家老祖聞言,沒有答話。


    當年為了那一句‘北方將有黑龍出,斬赤龍而代天下’的讖言,整個望氣士一脈近乎被連根拔起。


    期間掀起的血海驚濤,就算是他也不想多提。


    隻是諸般巧合,再有如今親眼看到這烏丸部展現出來的恐怖實力,卻由不得他不多想。


    甚至忍不住生出幾分惶恐。


    畢竟若是當初那則讖言是真,那豈不是意味著未來的某一天,他們雍人要屈服於這些蠻荒野種之下?


    想到這裏,陳家老祖心中不禁湧現出一股莫大的屈辱與憤怒。


    ‘如果真是這樣,老夫毋寧死!’


    這跟什麽利益得失無關。


    純粹是這片土地上的人,世世代代形成的固有觀念在作祟。


    大雍、前秦,乃至更加久遠的時代,他們一直占據著這片神州赤縣之精華。


    除此之外,皆為蠻荒。


    蠻荒之民,亦為臣妾。


    若有一日天罡倒反,讓這些蠻荒野種竊據神器、玷汙他們這份滲進骨子裏的傲慢,那必然會有人寧願選擇玉石俱焚!


    “城中的人手,都準備妥當了?”


    聽到老祖這話,陳庶連忙點頭應聲。


    “早在三日前,就準備好了。”


    陳家老祖見陳庶麵色遲疑,欲言又止,沒好氣道。


    “有話說,有屁放,在老夫麵前不用遮遮掩掩。”


    陳庶聞言,訕笑一聲,然後才道。


    “隻是……各家高門之人對老祖這般傾盡全力,頗有怨言。”


    出財貨、出軍資、出人力,也就算了。


    這些東西不傷根本,損失了也就損失了,花點時間也就補足了。


    可陳家老祖還要他們上城頭跟那些蠻狗血拚,這就有些過了。


    那是要死人的。


    而且死的還是他們這些各家各宗的核心力量。


    一旦損耗過大,那他們背後的勢力也連衰亡、覆滅不遠了。


    陳家老祖聞言,嗤聲冷笑。


    “怨言?”


    “現在不拚,難不成他們還準備等城破之後,在那些蠻荒野種麵前跪地請降,甚至給他們當狗?”


    說到這裏,陳家老祖冷哼一聲。


    “告訴他們,誰要是敢有這樣的想法,老夫就算遭受天譴,在城破之時,也要將他們全部掌斃!”


    七境真仙,天道留名,手握一部分天地權柄。


    但也會因此受到一定的約束。


    這天譴一說,便是其一。


    見老祖這話說時神色冷峻,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陳庶心中一寒,忙不迭點頭應喏。


    陳家老祖見他一副迫於威嚴不得不得應承的模樣,心中無奈歎息一聲。


    他這後輩什麽都好,就是膽子小了些。


    若是以往他肯定會心生厭惡,更別說像現在這樣時刻將他帶在身邊聽用了。


    但此時陳家老祖隻覺得慶幸。


    畢竟如果不是這廝膽小怕事,在那位年輕君侯的威逼利誘下,拖著整個涿郡陳氏上了‘賊船’。


    真要是隨大流跟著虞陽鄭氏那幫人與烏丸蠻族陰私勾連,如今整個涿郡陳氏的下場如何還不好說。


    那般助紂為虐,一個不小心,怕是要遺臭萬年。


    心中感慨一聲,陳家老祖拍拍他這個好兒孫的肩膀。


    “眼光放長遠一些。”


    “咱們那位君侯明顯不是個薄情寡義的,今日我等付出之犧牲,終究是有價值的。”


    隻是聽聞這話的陳庶,猶豫了下,卻是道。


    “可是老祖……請恕庶直言。”


    “那位侯爺若是不用咱們,咱們這般提前做好的準備,會不會做了無用功?”


    畢竟先前老祖讓他去城頭聽用,卻沒想到去了四門,全都被打發了迴來。


    這不免讓陳庶有些喪氣。


    而如今那位侯爺更是沒有半分要動用他們這些世族高門的意思。


    這般提前準備,做了無用功也就算了。


    關鍵是平白得罪了那些世族高門,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


    而陳家老祖聞言,卻是搖頭笑道。


    “放心吧,不會的。”


    “短則半日,長則一日,軍令就該來了。”


    陳家老祖這話說得極為篤定。


    雖然出於要隱藏自身存在的目的,他不好肆意宣泄神念查看城頭戰事的情況。


    可從陳庶這些天來的稟告來看,負責守護城頭的重甲營和城防營在蠻族晝夜不休的連番攻勢下,已經盡顯疲態。


    在這種情況下,但凡那位年輕君侯是個合格的上位者。


    就必然會動用到他們。


    畢竟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


    他們這些各家各宗的子弟哪怕跟虎狼銳士相比,隻是烏合之眾。


    但要是作為填補城牆缺口的炮灰用一用,還是合適的。


    當然陳家老祖對己方這些高門子弟頗為的精準定位,並沒有在陳庶麵前講出來。


    隻是麵色平靜地對陳庶道。


    “另外,不要覺得咱們這麽做,隻是為了那位君侯。”


    “這也是為了咱們自己,為了涿郡陳氏。”


    還未從老祖前半句篤定的口氣反應過來的陳庶,再聽得後麵半句頓時有些不解。


    “老祖的意思是……”


    陳家老祖淡淡一笑。


    “你不覺得君侯麾下……公孫一族的影響力太大了嗎?”


    這話幾乎是一句廢話。


    他們這位君侯本身就出身鎮遼軍。


    其麾下除了那些蠻族仆從以及文官一係,幾乎全都出身鎮遼軍。


    而鎮遼軍在某種程度上,則是那公孫度的私軍。


    所以哪怕明麵上那位冠軍侯已經從鎮遼軍中分離了出來,甚至就連其本身的定北將軍一職,也與公孫度的鎮遼將軍平級。


    可實際上這二者並未有任何半點分割的跡象。


    見陳庶沒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陳家老祖隻能頗為無奈地繼續道。


    “這是咱們陳氏的機會。”


    陳庶聞言,眼神依舊茫然。


    機會?什麽機會?


    難不成老祖還想將遼東公孫取而代之?


    甚至將文君那妮子推上侯府主婦之位?


    如果真是這樣,陳庶感覺自家老祖怕不是瘋了。


    鎮遼軍就不說了。


    跟遼東公孫那個曾經在神都鼓弄天下風雲的高門相比,他們涿郡陳氏充其量也隻是個幽北土豪罷了。


    又拿什麽跟人家鬥?


    看著陳庶眼中一閃而過的畏懼與膽怯,陳家老祖瞬間洞悉了他心中的念頭。


    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我陳氏要跟他們遼東公孫鬥,是君侯要不要讓我們去跟遼東公孫鬥!”


    這話聽起來有些繞,可陳庶終究不是笨人。


    腦子裏稍稍迴味了一陣,便覺察出其中的味道來。


    “老祖的意思是……侯爺可能會用咱們作為平衡公孫一族的手段?”


    見陳庶終於露出幾分朽木可雕的模樣,陳家老祖嘴角剛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下一刻,便聽陳庶再次疑惑道。


    “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麽關係?”


    陳家老祖剛剛勾起的嘴角一垮,有些喪氣地瞥了他一眼。


    片刻之後,才罵了一聲榆木腦袋,解釋道。


    “君侯若用我等子弟上陣廝殺,必然會給我們一個名頭。”


    “哪怕隻是一個別部、雜軍的名號,咱們也有了插足軍中的楔子。”


    “隻要日後君侯有心扶持,將來咱們未必不能在軍中與公孫一族分庭抗禮!”


    陳家老祖說到最後,聲音壓低了幾分,可內裏蘊含的情緒卻頗為強烈。


    感受到這股情緒的陳庶,心中莫名有些古怪。


    因為他明顯感覺到自家老祖明顯將冠軍侯的實力和地位,置於了鎮遼將軍公孫度、乃至整個公孫一族之上。


    這……是不是有哪裏不對?


    不過陳庶很快便意識到老祖的修為和見識,遠不是他所能比擬。


    既然他這麽說了,肯定是有他的理由。


    而拋開這其中可能涉及的他不知道的內情,陳庶忽然發現老祖這般籌謀,確實有幾分深謀遠慮的意味。


    於是趕忙作出一副歎為觀止的姿態,感慨道。


    “老祖思慮之深遠!”


    “庶,不及也!”


    這聲馬屁一拍,陳家老祖頗為受用。


    以手撚須,不無自得道。


    “世事如棋局,行一步,當算百步,如此才能有所成算。”


    說完這話之後,陳家老祖收斂起笑意,頗為嚴肅道。


    “不過這也要看此戰,你們能打成什麽樣。”


    “若是太過不堪,那什麽都不用說了,一切休談!”


    這也是陳家老祖最擔心的地方。


    戰場廝殺,跟之前他們覆滅虞陽鄭氏那一戰完全不同。


    數十近百萬的軍卒慘烈搏殺,有些明明以膽氣、豪氣著稱的人,被那恐怖煞氣一衝,很可能瞬間膽寒、畏懼。


    而後潰逃之勢便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在說到這裏的時候,陳家老祖眼中閃過幾分冷意。


    “這是我涿郡陳氏最好的一次機會,一旦錯過,很可能此生不會再有。”


    “上陣之後,老夫不求你們掙上多大的功勞,最起碼也要掙上一份苦勞!”


    “此外就是……不要怕死人!”


    “人,我涿郡陳氏死得起!”


    “隻要能夠抓住這次機會,大不了死完再生便是!”


    說著,陳家老祖目光忽然盯著陳庶,幽幽道。


    “也包括你。”


    “當死則死!”


    “你死了,你膝下諸子不但將遷入宗譜嫡脈主支,老夫還會親自帶在身邊撫養!”


    “老夫的話,你聽明白了?”


    正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饒是陳庶生性謹慎、貪生怕死,可當聽到老祖這話後,還是心中一陣火熱。


    “庶,明白!”


    陳家老祖見狀,終於露出一縷滿意的笑意。


    “明白了,就好。”


    自己這好兒孫就算沒有大智慧,也是個聰明人。


    自然該知道越是重賞,要是做不到代價就越大。


    更該知道,既然他這個老祖開口了,就根本沒有他拒絕的餘地。


    還不如痛痛快快地答應下來。


    以免顯得他這個老祖太過冷血、刻薄。


    不過陳家老祖終究還是對他有幾分喜愛的,再次寬慰道。


    “戰場之上,生死靠命。”


    “老夫我看你也不是短命之相,必有福澤。”


    說著,陳家老祖想了想,又道。


    “這事……罷了,等伱們上陣之後,老夫親自去替你們求個情。”


    “讓君侯分潤你們一些造化。”


    “此戰之後,所有能夠活下來的人,必然會脫胎換骨。”


    他在冠軍城有些時日了。


    之前誅滅虞陽鄭氏就不說了,那一戰之後,整個六扇門上上下下修為全都突飛猛進。


    這幾日與蠻族的大戰,有些事情則更加清晰明了。


    所以隻要韓紹肯讓他們上陣、隻要不是將他們當成用過就丟的夜壺,陳家老祖料想韓紹自然不會吝嗇於這一點‘造化’之力。


    而聽聞這話的陳庶,這一刻終於真正動容。


    “那便勞駕老祖!”


    拋開財貨、富貴這些身外之物不談,沒有任何一個修士能夠拒絕修為暴漲的誘惑。


    他拒絕不了,這城中其他世族高門中人同樣拒絕不了。


    所以在定了定心神後,陳庶甚至有些迫不及待道。


    “既如此,依老祖看,咱們要不要去侯爺麵前主動請戰一番?”


    聽聞這話的陳家老祖卻是白了他一眼。


    “這個時候又急了?”


    陳庶訕笑。


    “晚死,不如早死。”


    “更何況主動請戰,或許還能在侯爺心中搏上一個忠心的印象……”


    這話倒是不錯。


    可陳家老祖卻是搖頭道。


    “不急,等軍令上門吧。”


    說著,順口教誨了陳庶一句。


    “為下者,在沒有徹底博得信任之前,一動不如一靜。”


    “聽話本分,然後再徐徐圖之,才是謀事之道。”


    陳庶聞言,若有所思,片刻之後,心有所悟。


    “庶,謹受老祖教誨。”


    而這時,陳家老祖卻忽然笑道。


    “你看,這不來了麽?”


    陳庶聞言一怔,抬頭間便看到他那好女婿匆匆而來。


    沒有任何翁婿寒暄,呂彥甚至沒有看他這老嶽父一眼,公事公辦道。


    “侯爺諭令。”


    “著各家各宗子弟為冠軍別部義勇,即刻披甲上陣,不得延誤!”


    “死戰不退者,厚賞!”


    “敢退半步者,斬!”


    說完,這才麵向陳庶道。


    “陳主事,這事你主辦,有沒有問題?”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本邊軍一小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月花黃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月花黃並收藏我本邊軍一小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