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


    城頭廝殺,晝夜不休。


    因為當四道身影從那已經立好的蠻族大營中禦空而起後,那本該伸手不見五指的無盡暗夜,驟然間便耀起了四輪恍若大日的烈陽。


    冠軍四門,一門一輪。


    四日當空,不但將四方城頭照得分毫畢現、亮如白晝,就連哈氣成冰的酷烈嚴寒都驅散了幾分。


    城頭之上。


    李靖等人抬首望著那四道盤坐於頭頂虛空,宛如太陽神祗的身影,有心彎弓射‘日’。


    可就連他們之中射術最好的齊朔,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不是他們射術不精,也不是他們修為比不上對方。


    而是因為那四名蠻族在踏上虛空之後,周身氣機便宛如一體。


    那漫天赤紅帶金的烈日火光普照天地,化作無盡法域。


    根本就無從鎖定。


    “是巫術。”


    巫術?


    聽到城中幾位墨家賢者的傳音,鎮守四門的李靖諸將齊齊皺眉。


    烏丸王族能化九頭妖鳥之形,演大日之相,殊為妖異。


    這麽多年來,雙方戰場之上廝殺、對決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


    早就習以為常。


    更知道這法門是當初始畢年輕時,從草原那座聖山一步一叩首,生生求來的。


    隻是如今他們竟從幾位墨家賢者口中聽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詞匯。


    “何為巫?”


    見有將領傳音發問,幾位墨家賢者也不意外。


    凡人十數年便是一代,百年就已經是數代過去。


    在沒有完整的傳承前提下,悠悠歲月一晃而過,誰又能知道數千年前的過往發生過什麽、存在過什麽?


    別說是他們了,就連他們墨家在經曆世事變革、滄桑後,很多有關過往的記載,也已經殘缺不全了。


    不過好在眼下這一段故事的年代並不算久遠,不說那些依舊存活於世的老不死、活化石了。


    就連他們也知之甚詳。


    “巫,祝也。”


    “在男曰覡,在女曰巫。”


    “覡,能齋肅事神明也。”


    “巫,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


    一番之乎者也,算是勉強解釋了諸將‘何為巫’的問題。


    男為覡,女為巫。


    而無論覡、巫,皆繞不開‘神明’二字。


    聽聞這話的冠軍諸將雖然性情各異,但要說真正愚笨卻是無有一人。


    很明顯這巫道修行,與他們現行的修行法門似乎走的根本就不是一條路。


    隻是就在他們細問這覡巫所侍奉的‘神明’具體情況時,幾名墨家賢者歎息道。


    “這巫道盛行之時,一如現如今的武道。”


    “流派頗多,所侍奉的神明,也是極其繁多。”


    “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


    聽到這話,城頭上的諸將不免有些失望。


    剛要再說什麽,卻聽幾位墨家賢者忽然再次道。


    “不過眼下城外這一支,我們卻是知道。”


    知道?


    冠軍諸將趕忙問道。


    “敢問賢者,是哪一支?”


    夫戰,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怠。


    每多能了解敵人一分,後續無論應對還是勝算,都能大上一分。


    如今已經站在冠軍城這條船上的幾位墨家賢者也不藏私,直接便道。


    “楚巫。”


    楚巫?


    聽到這兩個字,諸將中有人還沒反應過來。


    可有人卻是驚怒一聲。


    “可是前朝統一列國時的那個‘楚’?”


    前朝一統天下前,這天下很是混亂過一段極為漫長、血腥且殘酷的歲月。


    列國攻伐,無止無休。


    如今這些世族高門的前身,諸子百家便是因此而興。


    儒曰懷仁,墨曰非攻,道曰無為,法曰刑罰……


    其中儒、道兩家更是成了現如今超凡於世、俯瞰天下的兩大聖地。


    現在的世人雖然大多數都不知道當年那段風起雲湧的歲月,到底發生了多少或可歌可泣、或跌宕波折、或殘忍酷烈的大小諸事。


    但當初那些曾與前朝爭雄的列國強權之名,不少人卻還是略知一二的。


    這其中慣來在列國之中特立獨行的一方列國,更是知之者甚多。


    那便是楚國。


    而幾位墨家賢者在聽聞那名將領的話之後,不免有些訝異地打量了他一眼。


    “不錯。”


    楚人好巫。


    以九鳳為圖騰。


    而那九鳳神鳥,便是九首之形。


    聽到這番肯定的迴答,再看遠處那一幅上紋九頭妖鳥的大纛。


    這一刻,不少將領麵色驚疑不定。


    ‘莫不是那烏丸王族……便是當初北遷的楚人後裔?’


    可這般念頭剛起,他們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


    因為烏丸王族如今修行的法門,是從草原那座聖山……是從那位大巫手裏求來的。


    所以不是烏丸王族是當年的楚人後裔,而是聖山……


    準確地說,是那位大巫!


    這一刻,他們終於知道剛剛自己那同僚為什麽在問出那句話時,神色那般驚怒了。


    等他們想明白之後,同樣也既震驚又憤怒。


    “兀那老賊!竟敢數典忘祖!背棄同族!”


    自前朝大一統之後,便再也沒有過列國紛爭,也無各國國人之分。


    什麽秦人、趙人、齊人、魏人……包括曾經的楚人,隻論一朝、隻認一族!


    就算曆經大雍改朝換代,也隻是換了一個叫法。


    可那聖山大巫明明也是他們的同族,卻是襄助於草原蠻族,以致於烏丸部坐大。


    這數十年來,規模大小不論,近乎年年南侵。


    為此而死的百姓、將士屍山血海、無盡骸骨,早已遍布了這片遼闊的土地之上。


    而這一切的起因,便在於那老賊當年的傳法。


    甚至去年那場鎮遼軍的慘敗,也有聖山祭司的影子。


    這讓他們如何不憤怒。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幽州人這近乎家家掛白的數代血淚,也是在為曾經被稱為楚人的同族而流!


    聽著城頭四門那些將領的憤聲怒罵,幾位墨家賢者忽然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要說理解與共情,他們肯定是更能與這些將領共情。


    隻是相對於這些將領,他們知道的過往更多一些。


    所以更多的則是唏噓與歎息。


    比如那位大巫……


    聽墨家那些老不死曾經感慨,那位大巫出身高貴,乃是故楚王族熊氏嫡脈。


    本身其實並沒有什麽大誌向。


    後來化胡於草原,也是被逼無奈之舉。


    而這個根子不在旁人,便在當初那位滌蕩寰宇、威名赫赫的大雍太祖身上。


    甚至若是換位思考,換做任何一個人身處於那位大巫當初的處境會做出什麽選擇,還真的不好說……


    隻是這些話他們不好說,也不能說。


    畢竟如今的姬家天子……還在位呢……


    而就在幾位墨家賢者感慨歎息的時候,突聽一聲憤怒的聲音於眾人神魂中炸響。


    “豎子!安敢辱及我家老師!”


    恐怖的神念,撼動諸將神魂。


    不少修為弱上一些的將領,臉色瞬間一白。


    毫無疑問,如此可怕的神魂之力,根本不可能出自第六境的法相金身。


    至少是七境真仙!


    所以……那些蠻狗的上三境強者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嗎?


    意識到這一點,城頭諸將不但沒有露出絲毫懼意,反倒是各個戰意勃發。


    隻是就在這時,他們神色驀地一愣。


    因為他們此時忽然發現那一股可怕的神念,竟然是從他們身後的城中傳來的。


    ‘怎麽迴事?’


    ‘莫不是有蠻狗上三境強者,暗自潛入了城中?’


    心中震驚之際,也不免生出了幾分慌亂。


    因為沒有人會不清楚,值此大戰之時,一尊上三境強者出現在城中的可怕後果。


    就連一向性情穩重的李靖也忍不住蹙眉,不斷思索著應對之策。


    而就在這時,卻聽耳畔傳來一陣略帶尖利的熟悉語調。


    “勿慌,是自己人。”


    那口稱聖山老賊為老師的,是自己人?


    這話怎麽聽怎麽荒謬。


    可誰讓說話這人是六扇門現任提督中行固呢?


    旁人可不可信還不好說,若是中行固不可信,以侯爺的性子,怕是早就扒了他的皮,點天燈了。


    包括李靖在內的城頭冠軍諸將,聽聞這話,麵色一滯。


    隱約猜到了侯爺某些隱秘後手。


    可是……這可能嗎?


    那聖山神廟於草原紮根兩千載,早已與草原形同一體。


    後來烏丸部一統幽北草原後,那九頭妖鳥的圖騰甚至成了其王族的標誌。


    如此緊密的聯係,又怎麽可能說翻臉就翻臉?


    而就在城頭諸將思緒紛飛,陷入短暫沉默之際,那道怒罵‘豎子’的聲音,餘怒未消。


    他這一生靠著伺候大巫數百年,早就對大巫敬若神明。


    後來得大巫開恩,才換來了一聲口稱‘老師’的資格。


    又怎麽會容忍有人當著他的麵,羞辱他的老師?


    如果不是答應了老師,又懾於那雍人的強大,他真恨不得將這些口無遮攔的螻蟻生生拍死。


    一番強壓怒氣之後,顏術冷哼一聲。


    “數典忘祖?背棄同族?別忘了,我家老師可從未當過一天雍人!”


    “更別忘了,是你們雍人的前朝,夷滅了我家老師的家國、宗廟!”


    “又是你們雍人將他驅離了生他養他的故土!”


    “是你們先背棄了他!舍棄了他!”


    在恐怖法力的加持下,顏術的聲音清晰無誤地灌入城頭諸將耳中。


    先前幾位墨家賢者不好說、不敢說的某些真相,也被他一股腦傾倒了個幹淨。


    驟然聽到這些的城頭諸將,一時間也分辨不出這些話的真假。


    可眼看幾位墨家賢者竟然沒有出言反駁,心中頓時就有了數。


    隻是這又如何?


    這麽多年他們幽州人因此流的血,總歸不是假的吧?


    而那隱匿在暗處的聲音,似乎覺察到了他們心中所想,再次冷笑一聲道。


    “至於這無數年來,你我兩族之間的血債……”


    顏術話音微微一頓,片刻之後,才幽幽道。


    “你們可知道,早年你們大雍強盛之時,每當夏秋牛羊肥美之時,我等草原部族皆要南下進貢?”


    “稍有不從,便有甲士鐵騎北上草原,動輒屠部滅族!”


    “在那時,我等草原部族是什麽?”


    “是奴隸!甚至是肮髒的野獸!”


    “你們從來沒將我們當過人!”


    “所以……你們憑什麽覺得我們這些奴隸、野獸不會反抗?”


    一番連續不間斷的自問自答,再到最後的反問,落在城頭諸將耳中,頓時讓所有人沉默了下來。


    因為此刻的大多數將領竟驚悚地覺得對方這話竟有幾分道理。


    隻是聽聞這話的李靖,卻沒有任何多餘的思考表情,而是大皺其眉。


    他現在唯一慶幸的是,這蠻族上三境這些話隻是對他們這些將領傳音說的。


    若是傳遍全城,怕是至少平白損失將士們三成士氣。


    因為戰爭的正義性,一旦不再絕對。


    士卒就會陷入自我懷疑。


    而一旦自我懷疑,手中的緊握兵刃,就不再堅定。


    這就是自古以來,但凡出征都要師出有名、講究以有道伐無道的根本原因。


    “不能讓這廝繼續胡說八道下去了。”


    一貫冷漠傲氣的趙牧,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有些氣惱地沉聲傳音道。


    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也不同。


    普通將領會考慮的東西,他們卻是不會。


    他們隻論輸贏。


    李靖聞言,提了一句。


    “放心,侯爺並未出聲。”


    一尊至少七境真仙的神念含怒發聲,如此大的動靜,侯爺不可能感應不到。


    而既然他沒有做出反應,便說明一切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隻是話雖如此,他這個侯爺之下的軍中第一人,麵對這種情況也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


    所以略作遲疑,李靖便沉聲出言道。


    “閣下到底想說什麽?”


    如果說前幾句話,對方是在為自己老師鳴不平的話。


    那後幾句卻似乎隻是引子。


    聽到李靖發問,對方沉默了片刻,然後忽然好奇問道。


    “伱不覺得……老夫這是在故意擾亂你的軍心?”


    李靖搖頭,漠然道。


    “你不敢。”


    這般赤果果的三個字,引得顏術沉默。


    確實,他不敢。


    八境天人在一尊剛剛踏足上三境的七境真仙麵前畏手畏腳,聽起來有些可笑。


    可這就是事實。


    在這裏待得越久,越覺得那個年輕後輩的深不可測。


    之前老師他非要將自己安排在對方身邊。


    顏術之前還有些看不透、想不通,可現在他卻是隱約看到了一些。


    不過這些暫時都不重要。


    念頭轉過,顏術直接略過了那個敢與不敢的尷尬話題。


    “老夫隻是想告訴你們,這世上從來沒有所謂的對與錯。”


    “隻有強與弱。”


    說到這裏,顏術忽然歎息一聲,然後也不知是在跟包括李靖在內的眾人說,還是在跟那位冠軍侯請求。


    “老夫隻希望等此戰打完之後,給我等草原一族一個機會……”


    “跟當初的秦人、趙人、齊人一樣的機會。”


    什麽機會?


    真正成為一族的機會。


    “也隻有這樣,才能讓你我雙方的子孫後代不再流血,不是麽?”


    ……


    冠軍城,這座大雍東北最邊陲的古老城池,依舊在血戰。


    四輪烈陽取締的暗夜之下,一道道赤紅著眼眸、麵色猙獰的身影,踩著城牆下厚厚堆積的同族屍骸不斷攀牆而上。


    盡管那位並未露於人前的聖地上三境強者已經給出了破解之法。


    可那四輪烈陽卻依舊好端端地高懸於空。


    唯一的原因便在於侯府之中傳來了那一聲輕描淡寫的話音。


    “讓他照。”


    短短三個字,便無人再去管那四輪烈陽分毫。


    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一刻,那一道道從天下各處將神念投向這片戰場的身影,心中忽然生出近乎同樣的念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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