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遭兩次浩劫,死人無數。


    城內殘破、蕭條是肯定的。


    韓紹雖然沒親眼過那高過城牆的百姓屍堆,但後來鎮遼軍和數十萬蠻族大軍在這裏慘烈廝殺,他是見過的。


    如今時間剛剛過去半月有餘,韓紹策馬走在其中,隱約還能嗅到空氣中殘留的血腥之氣。


    隻是這不是一座死城。


    那些大族和宗門的反應,出乎意料的快。


    隨著大戰結束,鎮遼軍迴撤。


    他們便蜂擁著迴到了如今已經更名的冠軍城。


    原因無它。


    這裏位於大雍和烏丸部的最前方,除了戰略意義十分重要外,也是雙方來往交易的重要榷場。


    每年哪怕隻是中轉一下貨物,也能帶來豐厚的收益。


    這麽一塊堪稱巨大的利益,沒人會舍得放棄。


    他們舍不得,韓紹自然也不舍得。


    看著入城這一路來,那些在長街兩旁商鋪中忙碌不斷的夥計、奴仆,韓紹笑了笑。


    沒有多說什麽。


    隻是他這一笑,卻讓城中某些隱匿在暗處的存在,不自覺地生出幾分毛骨悚然之感。


    “他在笑什麽?”


    聽到這話,旁邊人笑道。


    “誰知道呢?”


    “不過……這少年封侯,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愛笑也是正常。”


    饒是如今的大雍日薄西山,可要是能夠得到一尊虛爵之位,依舊能讓人倍感榮耀。


    更別說是這位在姬氏諸王之下的徹侯了。


    先前說話那人聞言,想了想便點頭道。


    “也對,確實令人豔羨。”


    說完,便繼續垂目往長街望去。


    而與他一般動作的,為數其實不少。


    此處的酒肆距離頗遠,但位置絕佳。


    從城門到長街的這段路程,可謂是盡收眼底。


    見那位冠軍侯進城這一路來竟然舍棄了徹侯儀仗,而是選擇親自帶著大軍策馬進城。


    有人笑著感慨道。


    “嘖嘖,咱們這位冠軍侯果然與傳言中一樣,鋒芒畢露,銳意衝霄!”


    這話說完,沒等身邊眾人迴應。


    那道身胯異種龍駒的挺拔身影,似乎有所感應一般,扭頭望向此處。


    從長街的方向到這處酒肆的窗台所在,或許隻是一個微不可查的模糊小點。


    但對於修士而言,卻不過是掌中觀紋罷了。


    麵對遠處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酒肆中眾人神色一滯。


    隨後拱手作揖,禮數十足。


    可沒想到對方竟然隻當沒看到一般,直接收迴了視線。


    這一無視他們的舉動,頓時讓酒肆中的眾人心中生出幾分惱意。


    不看僧麵看佛麵!


    他們雖然修為不如對方、地位不如對方。


    但他們身後有家族、有宗門!


    漠視他們,便等同於漠視他們背後的家族和宗門。


    真當夷滅了北固宗和幾個上不得台麵的小家族,就能隻手遮天,目中無人了?


    要不是北固宗太蠢,太過貪心,得罪了整個幽州士族。


    他以為自己能這般輕易地踏平北固山?


    天真!


    心中咒罵一聲。


    有人冷哼一聲道。


    “怕是來者不善啊!”


    隻是這話說著,旁人卻是笑道。


    “來者?不對吧,如今這冠軍城可是人家的封地,真要說起來,咱們這些人才是來者。”


    那人說了一句不算笑話的笑話,可身邊眾人卻是笑了。


    “不錯,按理說,咱們才是來者。”


    隻是這又怎麽樣呢?


    難道他真以為靠著神都那位老皇帝一道聖諭,就能執掌一地?


    真要是這樣,當初老皇帝提拔的一批寒門官員,又怎麽會陸陸續續死得不明不白?


    雖然以這位新晉冠軍侯的修為和背後遼東公孫的支持,他們輕易動不得他。


    但事無絕對。


    要是這廝真的不識抬舉,仗著這些肆意妄為,逼得他們不得不動手。


    他們還真不介意,付出一些代價,給他體麵。


    一句話。


    這幽北,不允許這麽牛逼的人存在!


    這般冷笑著,齊聚在這座酒肆中的眾人,便懶得再去看姓韓的那廝了。


    憤而拂袖間,從窗台處返迴了酒肆之中。


    畢竟他們聚在一起,除了想見一見這位冠軍城未來的主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外。


    最主要的還是有事要商議。


    如今他們腳下的這座城,在經曆過烏丸部那次血腥洗劫後,損失慘重。


    幾乎已經淪為一座空城。


    但城中的商鋪,那些狗蠻子卻是搶不走。


    除了他們這些勢力本身擁有的那些外,還有不少原本屬於小家族和一些商賈的。


    現在那些小家族的人和普通商賈,都已經死光了。


    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們又怎麽可能放過?


    隻是一開始,隻有幾家在做,尚能保持表麵的平和。


    可隨著加入這場瓜分‘遺產’的饕餮盛宴中,矛盾和衝突自然就避免不了的產生了。


    利益當頭嘛!


    誰又肯退上一步?


    隻是眼看著最近衝突有越來越劇烈的跡象,他們這些各自勢力在城中的主事人,終於坐不住了。


    所以才有了今日一聚。


    目的就在於如何在減少彼此爭端的前提下,徹底瓜分這座城。


    隻是願望是好的。


    現實卻是不愉快的。


    眾人落座後沒過多久,原先一團和氣的酒肆之中,便傳出了激烈的爭吵之聲。


    有人拍案而起,怒聲道。


    “你劉家吃相也太難看了吧!城西金銀坊那三座商鋪,我陳家早就占了!憑什麽你說要就要!”


    劉家城中主事針鋒相對,冷笑道。


    “我劉家又不是白要你的,不也拿城南紅葉坊三座商鋪跟伱們交換了嗎?”


    城南?


    大雍很多城池大都是東貴西富,南貧北賤的格局。


    這劉家拿城南的商鋪,就想換城東的。


    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等近乎羞辱的交易,他要是這都能答應下來,別說這主事之位坐不穩。


    迴到家族,也要被族中高層扒了皮。


    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於是沒有任何猶豫,直接便怒道。


    “想要那三座商鋪門都沒有,自己來搶!”


    對於劉家主事的憤怒,陳家主事心知肚明。


    隻是他也沒辦法啊。


    這次盛宴,他們陳家反應終究是慢了一拍。


    大部分好位置,都被人提前搶了。


    留給他們陳家的,就隻有那些犄角旮旯裏的三瓜兩棗。


    以他們陳家的體量,怕是連塞牙都不夠。


    想要好的,就隻能動手去搶。


    吃相?


    那不是隻有在肚子裏有食的情況,才會考慮的嗎?


    你見過有幾個乞丐,注意過吃相?


    當然乞丐瘦弱,手裏沒有力量,活該餓死!


    但他們陳家不同。


    在場的一眾家族、宗門,他們陳家位處上流。


    在這種情況下,要是還能餓肚子。


    那就是他這個主事無能!


    族中同樣不會放過自己。


    所以他也是退無可退。


    眼神有些憐憫地瞥了眼那劉家主事一眼,他索性直接起身道。


    “既然如此,那就各憑本事吧。”


    哼!


    給臉不要臉!


    而後竟然袍袖一拂,丟下眾人轉身離去。


    劉家主事被對方憐憫和不屑的眼神刺痛了一下,脾氣向來火爆的他,桌子一掀。


    “既然都要做過一場,那還談個幾把毛!”


    隻是先後兩人拂袖離去的動靜,並沒有影響到這酒肆中的其他人。


    因為他們此時也是互相爭得麵紅耳赤,哪還顧得上旁人的是非?


    甚至都沒注意到,那前來替他們送來酒食的酒肆夥計,眼神古怪。


    “這就是所謂的大族和名滿一方的宗門?”


    不知道為什麽,看著眼前這些在酒肆中為了城中商鋪、酒肆、茶肆歸屬,爭得麵紅耳赤的大人物。


    那酒肆夥計忽然想到了草原上的禿鷲。


    食腐的它們,總是喜歡趴伏在其他動物的屍體上,一麵大快朵頤。


    一麵互相撕咬爭鬥。


    ‘嗬,何其相像?’


    ……


    策馬進城,更多的則是一種心態上的滿足。


    並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


    城中沒有百姓。


    在將所有臨時屬官都拋到了身後之後,更談不上什麽夾道歡迎了。


    隻是韓紹卻是毫不在意。


    鎮遼城雖然雄壯威武。


    但總給他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冠軍城不同。


    因為這是第一座真正意義上屬於他的城。


    這種心態上的天高任鳥飛與放縱,無法用語言描述。


    但大抵上應該跟朱元璋離開嶽父郭子興,拿下滁州時差不離。


    隻是相較而言,在過程上他韓某人要輕鬆上不少。


    這讓韓紹不免少了幾分成就感。


    可隨後他便失笑一聲,在心中自語道。


    ‘倒是矯情起來了。’


    沿著長街策馬前行間。


    位於城內正中的縣衙,很快便出現在眼前。


    和南方寒酸、逼仄的縣衙不同。


    很多邊地的縣衙,反倒是修得很是氣派。


    一來,朝廷鞭長莫及管不了。


    二來,可以借機宣示大雍威嚴。


    之前大戰之後,韓紹在裏麵住過幾日,所以也談不上陌生。


    趁著呂彥帶著一眾將士,魚貫著進入後衙排查隱患的工夫。


    韓紹這才下了烏騅,轉身將虞璿璣從馬車牽了下來。


    天生嫵媚的玉容,漏見天光。


    不少瞥見這一幕的將士,恍惚間甚至覺得這漸漸昏暗的天光,都明亮了許多。


    隻是他們不敢多看,趕忙錯開目光。


    覺察到了將士們異樣的虞璿璣,有些不自在地環住了懷中的玉兔,小聲對韓紹傳音道。


    “日後妾身出門,遮一遮麵容,以免失了郎君體麵。”


    韓紹聞言笑笑。


    “不用,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雖說過於出眾的美色,向來是取禍之源。


    但要是他連護住自己女人的自信都沒有,那還做什麽想要以蛇吞鯨的迷夢。


    趁早抹脖子算了。


    不過在順勢瞥了眼虞璿璣的麵容後,韓紹也不得不承認。


    單從麵相上來看,這女人就沒有做大婦的命。


    用那邊世界的話說,就是天生一副小……那啥臉。


    太媚了。


    先前在秘境中眼神空洞無神,還顯現不出來。


    等出了秘境,眼中有了光,又飽受滋養。


    仿佛破除了封印的寶珠一般。


    就連偶然間綻放的淡淡笑容,也奪目逼人。


    就像此時。


    在聽到韓紹這話後,虞璿璣嘴角淺笑。


    顯得心情很是愉悅。


    秘境孤寂多年,她好像越來越喜歡這種被人寵著的感覺了。


    這跟當初丁師兄對她的好,不一樣。


    可具體哪裏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


    隻知道在麵對丁師兄對自己的好時,她心中隻有感激和感動。


    可在郎君麵前,哪怕隻是短短一句溫言軟語,她也有一種仿佛被融化的感覺。


    很是奇妙。


    虞璿璣抬眼望向韓紹,眉眼含笑。


    似乎要將他永遠烙印在自己的眼眸、心底深處。


    可隨後她便感應到身後似乎有人在看自己。


    有些厭惡地迴眼看去。


    隻是看到丁師兄那熟悉的麵容時,趕忙又露出一抹歉意的輕笑。


    被這抹輕笑灼得睜不開眼的丁晟,一如多年前在北固山上那般,慌亂地低垂下視線。


    “丁師兄。”


    聽到虞璿璣這聲招唿,丁晟腦子嗡了一下,慌忙應聲道。


    “我……我在。”


    可這時,身邊一人卻是提醒他道。


    “虞夫人當麵,當稱下官、卑職。”


    不過虞璿璣卻不在意這些。


    畢竟丁師兄代表著她過去那麽多年,為數不多的美好記憶。


    於是在看到丁晟手足無措的樣子,虞璿璣笑道。


    “丁師兄就如同璿璣的兄長一般,在璿璣麵前,不用多禮。”


    說著,見丁晟已經穿上了那身縣尉官服。


    先是感激地看了韓紹一眼,而後對丁晟鼓勵道。


    “北固宗已經成了過往,凡事向前看,以後好好替郎君做事,郎君不會虧待你的。”


    兄長、過往、向前看……


    三個關鍵詞落入耳中。


    過去的丁晟,或許會聽不懂。


    又或許聽懂了,也會騙自己聽不懂。


    但現在他卻是真的懂了。


    雖然心中酸澀難耐,但還是躬身應道。


    “下官明白。”


    “日後定會好好為侯爺效力,不讓璿……不讓侯爺和虞夫人失望。”


    聽聞這話的虞璿璣,頓時知道丁師兄是真的懂了。


    心中終於放下心來。


    她就怕丁師兄放不開對自己的那點執念。


    誤了他的終生不說。


    她也怕自家郎君誤會什麽,從而因此心中對自己生出芥蒂,疏遠自己。


    這般自私的念頭生出,虞璿璣有些慚愧。


    明明他對自己這麽好……


    ‘哎,今生無緣,若有來生……’


    虞璿璣心中歎息一聲,看著身邊的郎君,又看了一眼丁師兄。


    ‘若有來生,就讓丁師兄做璿璣的親兄長吧!’


    念頭倏忽轉過後,虞璿璣原本搭在韓紹手間的柔荑緊握了幾分。


    她貪戀著那份掌間肌膚傳遞過來的灼熱。


    隻想著此生此世,珍惜那一番秘境相見的莫大緣分。


    然後生生世世,永遠不放手。


    直到片刻之後,在後衙中巡查一番,沒發現什麽問題的呂彥,重新折返。


    “侯爺,入府吧。”


    韓紹點頭。


    “進去吧。”


    虞璿璣順從地跟上。


    蓮步輕移間,稍稍落後自家郎君半步。


    沿著兩側甲士組成的甬道,踏入後衙。


    丁晟目光怔怔地看著那道已經初具幾分婦人貴氣的背影。


    隻感覺記憶中那個曾經的嬌俏少女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遠到仿佛分屬著兩個世界一般。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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