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是喜歡好為人師的。


    因為這種授人以漁的感覺,會給人帶來一種情緒上的正反饋。


    繼而產生愉悅、滿足的情緒。


    在陷陣營中立下講武堂,本是韓紹未雨綢繆的舉動。


    他沒指望這三百人中出現兵仙韓信、軍神李靖、嶽武穆這樣的人物。


    畢竟就連韓紹自己,估計也做不到。


    他隻希望這些人能多學一點東西。


    那樣的話,若是以後真的遭遇突變的風雲,也能派上更大的用場。


    說到底,他不是李淵、李世民。


    沒有八大柱國的祖上,背後也沒有隴西李氏。


    所以他隻能學朱元璋,慢慢打造自己的淮西勳貴。


    而眼前將這三百毫無根基,跟著自己的出生入死,對自己忠貞不二的將士,無疑就是最好的人選。


    隻是韓紹沒想到自己還是將問題想簡單了。


    單單隻是一個識文斷字,就將這些戰場上的虎狼之士給難住了。


    這倒不是說,他們不識字。


    隻是識字跟識文,完全是兩碼子事。


    因為這方世界的文章典籍是沒有標點符號的,所以識文第一關就是‘明句讀’。


    句讀不通,又談什麽誦讀經、典?


    又談什麽明曉經義?


    然而一連三天下來。


    看著下方那一雙雙七竅通了六竅還有一竅未通的睿智眼神,韓紹算是徹底絕望。


    “朽木不可雕也……”


    將手中的書冊,往身前的桌案上一丟。


    韓紹有些無奈地罵出一句。


    見這些戰場上生死無懼的家夥,一個個像是犯了錯的孩子一樣,縮著腦袋,滿臉羞愧無地自容。


    後半句‘糞土之牆不可圬也’,韓紹終究還是忍住了,沒有忍心說出來。


    “我等愚昧,讓司馬失望了!雖萬死,亦難辭其咎!”


    說話的那將士一臉慚愧。


    韓紹聞言,先是看了他一眼,而後目光掃過眾人。


    萬死,倒不至於。


    真要是這樣,前世怕不是要屍橫遍野。


    這麽一想,韓紹心裏終於舒服了些許。


    “可能是我這個司馬水平不夠,無法引你們入門。”


    “罷了……”


    聽到韓紹這番自嘲的話。


    一眾將士越發羞愧。


    不過見韓紹似乎要放棄的樣子,他們心中卻是隱隱有些竊喜。


    畢竟對於提慣了刀子的他們來說,識文這東西簡直比修行和殺人要難太多了!


    而人都是有畏難情緒的。


    眼看著自己不是那塊料,自然首先想到的就是放棄。


    隻是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他們以為要結束這一番痛苦折磨的時候。


    卻聽他們的司馬幽幽道。


    “這樣吧,明日我去城中替你們尋來最好的教書先生!”


    “我還就不信了!這世上還有學不會的東西!還有教不會的人!”


    此刻,韓紹心裏隱藏的那股軸勁也上來了。


    媽的!


    就算是榆木腦袋,他也要在上麵雕出花來!


    “啊?”


    “不是吧!”


    看著這些家夥一個個臉色慘白,如喪考妣的可憐模樣。


    韓紹冷笑一聲,無情道。


    “別想著逃避!學不會,就一直學!”


    “一直學到你們學會為止!”


    “從今往後!我不但是伱們的司馬,也是你們的師長!”


    “誰要是想渾水摸魚,本司馬會讓你們知道什麽是師道威嚴!”


    這話說著,韓紹目光再次掃過眾將士道。


    “當然!誰要是真的不想學,我也不勉強……”


    韓紹這話不免有些前後矛盾。


    隻是有些家夥竟然沒聽出好賴,麵上頓時就是一喜,趕忙道。


    “司馬這話果真……不勉強?”


    韓紹收斂了笑意,冷哼一聲道。


    “脫了這身甲便是,又或者轉投他營,這樣本司馬就管不到你們了。”


    “也管不了你們了。”


    這話落下。


    一眾剛剛還露出幾分喜意的家夥,頓時僵在那裏。


    隨後趕忙帶著幾分緊張,訕笑道。


    “別別別!別啊!司馬!我們願意學!”


    “是啊!司馬!誰不願意學啊!”


    “我們願意學!願意學!”


    人是有社會性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一個群體。


    並且對一個群體產生歸屬和眷念的時候。


    這個時候,要讓他們脫離這個群體,那簡直比殺了他們還要難受。


    已經將拿捏人心化作本能的韓紹,冷著臉笑道。


    “真願意?我可沒有逼你們。”


    聽到這話,一眾早就已經被韓紹玩壞了的將士,哭喪著臉,點頭道。


    “是是是,司馬沒有逼我們,是我們自己想學……”


    “是啊!司馬!我從小最好學了!”


    “不錯!我小時候爹娘都誇我聰明,鄰裏都說我是天上文曲下凡!”


    文曲下凡?


    你這文曲下凡的時候,怕是腦袋先著的地!


    眾將士鄙夷地瞥了說話那廝一眼。


    而這時,韓紹終於收起了臉上的冷笑,歎了口氣,解釋道。


    “我不是要讓你們成為什麽大儒,也不是要讓你們成為那些飽學之士。”


    “隻是想借些先賢經典,先壓一壓你們身上的煞氣。”


    他們的這一身修為,來得太容易,提升得太快。


    沒有相應的心性做支撐,一旦迷失,很容易就會淪為隻知殺戮的傀儡機器。


    再一個,‘無知者無畏’。


    這對於一個小卒、乃至底層軍官來說,或許都是優點。


    可再往上就不行了。


    會死人的。


    韓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果。


    雖然這個時候說什麽舉大業,有點大言不慚。


    但若是真有那麽一天,韓紹真不想自己一人獨居恢弘大殿,發出一聲。


    ‘朕,孤家寡人也’的感慨。


    最後,這世上很多東西其實是一通百通的。


    某些英傑出則為將、入則為相,也正是因為此。


    而聽到韓紹這話的眾將士,先是愣了愣。


    等看到自家司馬眼中流露出的殷切,心中頓時就是莫名一暖。


    雖然他們看不透自家司馬的種種深意。


    可有一點,他們是明確知道的。


    那就是他們的司馬肯定是為他們好,更不會害他們。


    於是下一刻,便有不少將士慨然抱拳道。


    “司馬放心!再給我們一月……不!十天!”


    “十天之後,再讓司馬失望,咱們提頭來見!”


    軍中兒郎就是這點好。


    一旦真正下定了某種決心,總有一種死不旋踵的氣魄。


    韓紹當即道了一聲‘好’字。


    順勢便與他們定下了這十日之約。


    不過隨即眼神中便泛起一抹玩味。


    十日?


    十日之後,就要過年了啊!


    韓紹心中嘀咕著。


    雖然感覺這些家夥跟自己耍了點滑頭,但也沒有點破。


    還是留點餘地好。


    萬一某些家夥真的不開竅,難不成真讓他們剁了腦袋?


    ……


    能容納三百人的營帳,肯定是沒有的。


    所以所謂的講武堂,也隻是尋了塊空地而已。


    不過接下來請來教書先生,就不能這麽隨意了。


    得收拾幾個營帳才行。


    韓紹將事情交代下去,便不想再管了。


    隻是聽到這話的呂彥眼神不禁有些古怪。


    思來想去,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勁。


    什麽時候他們這些武人、廝殺漢,也要提筆識文了?


    可他也沒敢多說什麽。


    司馬既然安排了,他照辦就是。


    至於教書先生哪裏找,找什麽樣的,他卻是有些頭大了。


    好在這個時候,韓紹似乎想起了什麽,又交代了一句。


    “那些教書先生……嗯,教蒙學的就好,不需要太高深的學問。”


    他要的隻是這些人替將士們啟蒙而已。


    真要是滿腹經綸,他還真怕自己這些將士被教歪了。


    畢竟這世上什麽最可怕?


    思想,最可怕。


    儒、道、釋、兵、墨、陰陽、名、雜……


    包括跟著前朝一同殉葬的法家,每一家身上都有著獨特的印記。


    韓紹又怎麽可能允許,別人汙染自己的種子?


    “記住了,講學的時候,派人盯著一點。”


    “除了啟蒙之外的東西,一概不許講!”


    將韓紹的話,一一記下。


    呂彥點頭表示明白。


    隻是韓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想了想之後,又給了李赫傳音遞了一句。


    也算是給他練練手吧。


    確保萬無一失後,韓紹終於放下心來。


    他倒沒有感覺自己小題大做。


    畢竟這種事情再小心,也不為過。


    ……


    午時過後。


    不到一個時辰,又是忙活了大半天的李靖等人迴來了。


    看著他們身後烏泱泱的一群人,韓紹喜笑顏開。


    “人齊了?”


    李靖上前拜見,然後點頭道。


    “齊了。”


    三天了。


    這些是最後一批了。


    至此天字各營主將答應的千騎人馬,算是終於足數了。


    期間為難、拖延的舉動,無需言表。


    用屁股想也能猜到。


    畢竟這可是上門拿刀子割他們的肉啊!


    哪有這麽爽快?


    對此,馮參頓時就抱怨道。


    “想想就來氣,不就是每營百十號人嗎?”


    “至於這麽小氣?”


    “司馬你是沒見到啊,那臉色難看的。”


    “簡直就是將我們防賊一樣防!”


    一貫陰陽怪氣的齊朔,此時臉色也不好。


    “可不是,這午時了,他們連飯也沒給咱們用上一口,就,就直接給我們轟迴來了!”


    “氣死我!”


    “也不想想,當初要不是咱司馬千裏奔襲草原,又不惜快馬迴援定北城,他們……”


    聽到他們抱怨,韓紹沉了下臉,嗬斥道。


    “閉嘴!”


    “都是袍澤!胡言亂語什麽!”


    挾恩圖報,本就是最愚蠢的事情。


    另外有些事情,一碼歸一碼。


    無非是屁股決定腦袋而已。


    說到底,其實也沒什麽對錯。


    就像那定北城之圍。


    若是換做當初是韓紹的陷陣營身在其中,鎮遼軍其它各營肯定也會揮軍趕去救援。


    這是毋庸置疑的。


    見一言喝止住馮參、齊朔等將士的抱怨。


    韓紹便沒有多在意。


    而是將目光再次望向那些自己從老家夥們手裏硬扣出來的將士。


    隻能說,果然不愧是百戰餘生的精銳悍卒!


    那一雙雙銳利的眼神,哪怕隻是平視前方,不露絲毫殺意。


    也能給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那是一種戰場的屍山血海中積累的煞氣!


    也是一種勢!


    說不清道不明,但確實存在!


    而這恰恰就是韓紹想要的。


    ‘看來那些老家夥雖然表現得不滿,但確實沒有糊弄人的意思。’


    ‘至少這誠意,不錯!’


    韓紹極為滿意。


    “果不愧我鎮遼好兒郎!個個精悍!”


    這般誇讚一聲,韓紹目光掃過他們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然後問道。


    “餓了?”


    一眾初來陷陣營的將士,本以為這位威名赫赫的傳奇司馬會跟他們說什麽豪言壯語。


    可沒有想到這笑語之間,最後竟然就隻用這兩個字定了話音。


    本來就對新環境有些陌生,感到茫然的他們,一時間竟忘了怎麽迴應。


    隻是訥訥點頭。


    是……有些餓了。


    對此,韓紹哈哈笑著,大手一揮道。


    “餓了,那就用飯!”


    “肚子都填不飽,還上個屁的陣!”


    聽到韓紹這番粗俗卻簡單質樸的話。


    初來乍到的一眾將士,頓時眸光一亮。


    心中隱隱感覺。


    這陷陣營怕是來對了!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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