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望了裴獗很久。


    就站在三月怡人的春光裏,看著他。


    好半晌,莞爾一笑。


    “真好。”


    她沒有表現出驚訝,甚至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就那樣坦然地接受並相信了這個結果,以及這個結果裏更深層的本質——


    蕭呈想要馮敬堯的命。


    馮家與蕭呈合盟,推翻延平帝蕭玨,將蕭呈扶上龍椅,靠著從龍之功,在正初朝大權在握,傲視群臣又肆意囂張了幾年以後,終於還是迎來了必然的命運。


    這,正是蕭呈給他們送的大禮。


    “試試?”她笑著問裴獗。


    “不是我做的。”


    裴獗目光深邃,心緒很是複雜。


    非要強加一點什麽,大概她是蕭三的“得不到”,多少會有些意難平罷了。


    裴獗看著她眼裏的疑惑,眉頭蹙了一下。


    裴獗看著鏡中的人,眸底波光蕩蕩,漆黑得如同深潭一般,看不到底。馮蘊很是奇怪,歪頭看去,正想發問,他突地用力將她一拉,緊緊摟住。


    三年以來,齊宮不時有新晉的美人,蕭呈身邊不缺女色,他又怎麽會惦記一個女子這麽久?


    他嗯聲,“蘊娘有心。”


    馮蘊不查他有什麽異樣,莞爾一笑,“我更願意看到馮家人,得知真相後,會如何發狂?”


    對視一瞬,她看裴獗臉色嚴肅,不像玩笑,這才疑惑地出聲,“不是,你怎麽會用真的……這究竟怎麽迴事?我怎麽聽糊塗了?”


    隻不過,上一次,淪為棄子的是蕭玨,這次是馮家。


    “布防圖的存在,不僅坐實了馮敬堯的罪行,還暗藏著一記對大王的殺招——段武丟不到皇城裏的,那就是裴府私藏布防圖,豈不是說大王有竊國之心嗎?”


    馮蘊有種見鬼的錯覺,“也就是說,這布陣圖是莫名出現的?”


    馮蘊認為那是裴獗讓段武喝下加了料的藥酒後,特地放在他身上的。


    馮蘊從善如流,笑盈盈的上前。


    “怎麽了?”馮蘊捏了捏他勁瘦的後腰,笑道:“一件衣裳而已,不用太感動。”


    可馮家仗著功勞,處處掣肘,沒有哪一個有作為的皇帝願意。


    “我猜到蕭三會過河拆橋,總有容不得馮家囂張那一日,但沒有想到,會這麽快。”


    裴獗握著衣裳,久久沒有作聲。


    今日裴獗收了許多禮,都沒有聽到這句話那麽開心。


    裴獗盯住她,“從前逼他娶平妻,如今逼他立後。”


    重生歸來,還有什麽比親眼看到仇人自相殘殺,死於非命更快活的呢?


    嗬!馮蘊眉頭都沒有蹙一下,淡淡道:“像他所為。他啊,怎麽肯任人擺布呢?”


    但一想到今天是裴獗的生辰,遂又放下心思,笑了笑。


    馮蘊撫了撫鬢發上的花兒,側目看過去,男人英挺如常,神態不見吃味。


    神情沉靜地站立半晌,他問:“蘊娘說,我應當順應他的心意嗎?”


    馮蘊輕笑一下,“那要看大王的取舍。若說蕭呈是猛虎,那馮敬堯便是毒蛇,放歸山林,往後就不好再捉了。”


    裴獗道:“沒有馮敬堯,馮家再掀不起風浪了。”


    馮蘊彎了彎眼睛,“罷了,你要是不喜歡,不穿也行……”


    應該說,是送給馮蘊的大禮。


    “我也為大王準備了賀禮,要不要去看看?”


    馮蘊微微一笑:“他死之前,我想知道我阿母慘死的真相。”


    一想到馮敬堯那種吃了毒蒼蠅般極致惡心,瀕臨絕境又無能為力的樣子,馮蘊的內心十分暢快。


    裴獗不願承認,卻不得不麵對的陌生情緒。


    裴獗還是沒有說話。


    “是嗎?”馮蘊笑問,“逼他什麽了?”


    把那些濃稠得化不開的情緒,全散在風中。


    鬢發上的海棠無聲飄落,掉在裴獗的懷裏。


    聽上去好像是隨便一問,不在意似的。


    “不是你?”馮蘊嚇一跳,心髒莫名抖了抖,“你是說,蕭呈搞到的布防圖,放在段武身上,用來陷害馮敬堯?”


    馮蘊不以為然,說道:“莫說蕭三不會耽於兒女情長,就算是……我也不會記他的人情。”


    他精於算計。


    仆女第一次為馮雅送信,就被馮蘊抓住並策反了。


    那是一件玄色的對襟寬衣,絹羅輕薄,折枝暗花,飄逸柔軟,正適合這個季節。


    “蘊娘。”


    馮蘊很是滿意,等著誇獎。


    君是君,臣是臣。


    她不認為蕭呈那樣的人,多年過去,還會記掛著她。


    於是蕭呈派馮敬堯出使大晉,借裴獗之手,鏟除心腹大患,從此他一人獨掌朝政,不會再有外戚指手劃腳,手上還不用沾半點血腥,也不用損害他賢君的清名。


    裴獗沒有說話,越摟越緊。


    馮蘊道:“這些日子閑在府裏,我親手做的。”


    “是嗎?”裴獗音色淡淡的。


    後來馮雅與陶氏所有的書信往來,以及他們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馮蘊都一清二楚。


    但她從小在馮家長大,對女紅並不陌生,做起衣裳來也是有模有樣……


    裴獗輕輕攬住她,將她的手握在掌心,沒有太過用力,大手包著小手,就像要包容她的一切,“等我查實。”


    布防圖這種機密,本就不是人人得見的東西。


    精得可怕。


    黑眸爍爍,似乎也在思量。


    馮蘊想了想,點頭,“打蛇打七寸,蕭三是真狠。若今日出使晉國的是馮敬廷,對馮家可謂毫發無傷。”


    沒有料到,裴獗說:“是真的。”


    馮蘊微微一怔,“什麽?”


    更何況上輩子做過夫妻,馮蘊從來都知道,蕭三的抱負,隻在江山,不在女色。


    因為,蕭呈不是愚蠢的蕭玨。


    裴獗沉默。


    是的,嫉妒。


    裴獗嗯一聲,“蘊娘說得很有道理。”


    馮蘊瞥他一眼。


    這個生辰宴,以及西廂房的布局,都是為了算計馮敬堯。


    也認定是假的。


    她笑,“大王想多了。”


    在她心裏,生父如此無用。


    功勞太大又不懂得夾著尾巴做人,早晚會有這麽一天——正如延平帝蕭玨之於馮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裴獗沉默。


    馮蘊:“……”


    裴獗看她一眼。


    裴獗道:“布防圖是真的。”


    馮蘊和裴獗的想法不一樣。


    他黑眸幽幽淡淡,抬頭看一眼道旁盛開的海棠,折下一朵,插在馮蘊的發間,平靜地道:“蘊娘可有想過,他這麽做,是想你念他的情。”


    她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脊背涼颼颼的。


    因為,真正的布防圖,是不應該出現在裴府的東西……


    裴獗道:“馮家逼得太急了。”


    但這個情報,原本是裴府可以偷到的公文。


    她溫柔似水,替男人換上衣裳,又將他拉到銅鏡前,自得的笑道:“我手藝還不錯,好看。”


    在安渡的時候,她每天都很忙,難得有閑暇像繡娘似的坐下來裁剪製衣,連她自己身上穿的,都來自應容或是成衣坊,已經許久沒有動過針線。


    事情跟計劃有了出入,她很想弄個明白。


    “喜歡。”裴獗的手把衣裳握得緊緊的,就像是捏著什麽失而複得的珍寶,生怕馮蘊拿走似的。


    “誰讓你今日是壽星呢?從了你。”


    他時常欣喜她與自己的默契,又十分嫉妒她對蕭呈的了解。


    馮蘊笑了一下,“那張西京布防圖,是大王從哪裏找來的贗品,我看糊弄住了一群人。”


    馮蘊訝然不已:“會是何人所為?”


    畢竟馮雅在裴府小住,偷竊公文交給父親的屬官,合情合理,也足以為馮敬堯定罪。


    裴獗問:“你想他死?”


    “不不不。”馮蘊搖頭,“我覺得這事,有點不對。蕭呈為了鏟除馮家勢力,明知我們痛恨馮敬堯,親手把他送到大晉來,任由宰割,這個我想得明白。但蕭呈遠在台城,手伸得再長,如何搞得到真的布防圖?那個段武,就算再有心,也拿不到才對。”


    高大挺拔的男人,被衣裳襯得更是英俊神氣。


    這三年裏,沒有了任汝德,沒有了金戈,蕭呈在她的生活裏好像徹底消失了一般,偶爾在大滿的來信裏,提及一兩句,也沒有什麽情事可言。


    “我穿,這就穿。”


    殺有功之臣的皇帝,難免會在曆史上留下罵名。


    她並沒有想過,裴獗會用布防圖,還用真的。


    他盯著馮蘊,張開手臂,示意她幫忙更衣。


    也正因為此,他們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馮雅誤以為廂房裏是被下了藥的裴獗,偷偷跑進去占便宜,他們再來一個甕中捉鱉——


    眾目睽睽下,抓住廂房約會的馮雅和段武,偷換情報。


    馮蘊快要被他摟斷氣了,推了推他,側目望向銅鏡,這才恍惚間想起來……


    上輩子她也為裴獗做過一身類似的衣裳。


    那天,還發生了一樁不太愉快的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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