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帝王街的樹梢上,還掛著上元佳節的彩燈。


    短短三年,人們好像已經忘記了戰爭的慘痛,變得輕佻起來。


    不時有小童的尖叫傳來,伴著男女嬉戲,聲音滿是喜悅。


    淳於焰從懷裏掏出一支玉簪。


    “馮十二,送你的。今日良辰,願你年年皆勝意,歲歲都平安。”


    玉簪通體翠綠,玉質溫潤,雕刻精細入微,用薄薄的金片包著,一看便價值不菲。


    馮蘊沒有伸手去拿,端起茶盞,淺淺抿一口,緩緩地看著淳於焰一笑。


    “世子,你該知道我的喜好。這不合適我。”


    香爐裏嫋嫋的香氣,飄過來,是淳於焰喜歡的味道。


    可此刻聞著,鼻腔莫名一酸,那些青煙都成了殺他的刀子。


    形如鋼針,刺骨而入。


    他望著馮蘊,眼睛有幾分迷離。


    “不要就丟了吧,上麵有你的生辰,你不要,我也不好再留。”


    馮蘊盯著他不說話,


    淳於焰語氣裏,更生無力感。


    “馮十二,這麽多年了,我們還是外人嗎?”


    馮蘊仍是一言不發。


    淳於焰雙眼半眯,情緒高高吊起,下不來,無奈地嘲弄一笑。


    “至少算是朋友吧?朋友相贈,你也不用這麽拒人於千裏之外吧?就算不是朋友,合作夥伴送你一個生辰禮,並不逾矩。”


    “好。謝謝。”馮蘊將玉簪收下,放在一側。


    清冷的表情,帶著笑,好似渾然不在意。


    淳於焰再次被紮了一下:“妄之兄……沒有迴來為你慶生?”


    馮蘊笑了一下,“他忙。”


    淳於焰揚了揚眉,又調侃起來。“你看,得到的不如沒得到的會珍惜。正夫總是不如奸夫懂情趣。”


    馮蘊似笑非笑,“這才是夫妻。”


    在外人眼裏,他們夫妻間,著實是冷淡了一些。


    平常各忙各的事情,誰也不會刻意示好。


    不論是裴獗的生辰,還是她的,從來沒有認真過一次。


    而這,恰是她的自在。


    有多少牽扯,就要付出多少情感。


    多了少了,都惹虧欠,煩惱也就隨之而來。


    兩個人一直默契。


    她想,裴獗是懂她的。


    -


    淳於焰在書閣坐了約莫半個時辰,說了許多西京的事情。


    臨行,他對馮蘊道:“無論你願不願意,長門太顯目了,已經是大晉朝廷的肉中刺。馮十二,早做打算。”


    這番話十分誠摯,馮蘊明白。


    她微微一笑。


    “我會好好思考的。過兩日,便上京去。”


    淳於焰眼皮一跳。


    “馮十二啊,你誠心氣死我?”


    馮蘊挑了挑眉,“這話從何說起?”


    淳於焰哼聲,“敢情是我一番規勸,倒是讓你想起裴妄之的好來?要去西京探夫?”


    當然不是。


    馮蘊要去看元尚乙。


    前兩天收到西京的消息,元尚乙正月裏受了風寒,大病兩場,身子骨又不太好了,聽那意思,比以前更為嚴重。


    那個依賴她,最後又誰也不會再依賴的孩子,一個不慎,就可能熬不過去,所以,她準備帶上姚儒同行。


    當然,這些事情,他不必告訴淳於焰。


    “世子請吧。”


    淳於焰無言以對。


    手指點點,指著馮蘊。


    “你就氣我吧。我告訴你,馮十二,你要把我氣死了,這世上可就再也找不到對你這麽好的男人了……”


    他說罷轉身出去。


    門拉開,薑吟站在那裏。


    視線冷不丁撞個正著,她臉上可見慌張。


    淳於焰皺了皺眉。


    薑吟低下頭,躬身行禮。


    “世子。”


    淳於焰沒有說話,錯身而過。


    薑吟尷尬地呆滯一下,再抬頭看向馮蘊,臉頰突然漲得通紅,心裏好像被什麽尖利的東西重重捅了一下,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馮蘊輕咳一聲,“有事?”


    薑吟迴神,垂眸稟道:“娘子,那個在書閣裏出言不遜的小娘子,姓劉,旁人都稱她為楊劉氏……”


    馮蘊撩了撩眉頭,“又如何?”


    薑吟道:“楊劉氏是楊圻將軍親弟弟的內人。”


    她低下頭,不看馮蘊的表情。


    長門裏誰都知道,娘子信任的人,不一定是大王,但一定會是溫將軍。


    而申屠炯和楊圻當年本是齊將,帶著麾下部眾隨溫行溯投誠大晉,是溫行溯最得力的部下,最親近的兄弟。


    劉氏是楊圻的弟媳婦。


    那麽,劉氏嘴裏嘲笑馮蘊的婆婆,就是楊圻的母親。


    馮蘊輕笑一下。


    “那又如何?”


    薑吟微驚,遲疑著問:


    “妾是想問,劉氏還要記入禁名錄嗎?”


    “記。怎麽不記?”馮蘊冷冷道:“不僅要記,你還要給我大字寫在最前,讓所有人都看仔細。”


    薑吟心裏一涼,“妾知道了。”


    她默默退了下去。


    禁名錄除了閣城留一份底,還要把黑名掛在琅嬛閣門口,供眾人圍觀。


    薑吟提筆,將劉氏的名字錄在上頭,


    不消片刻工夫,整個帝王街的人都知道所為何事……


    於是,關於馮蘊生不出孩子的事情,再次被人熱議。


    薑吟是覺得這樣很不像話。


    雍懷王妃是可以讓百姓隨便議論的嗎?


    馮蘊並不在意,晌午後就迴了花溪。


    -


    長河到淮水的河渠,昨年夏季便全線貫通了,如今的花溪碼頭人來人往,河道上千舟揚帆,花溪的街道上,織布的,打鐵的,殺豬的,木工瓦工泥工漆工……各行各業,應有盡有,肉眼可見的繁華。


    花溪還有一個其他城鎮沒有的優勢——河道連通四方,直接與齊國和雲川接壤,又有朝廷頒布的邊貿減稅令,吸引了各國的商人前來。


    因此,哪怕花溪僅是一個鎮,活躍度卻遠超許多郡縣……


    幾年的變化,馮蘊是決策者參與者,也是見證者。


    馬車從花溪長街經過,迴長門的路越來越長,馮蘊的目光也越發悠遠……


    “想到當年隨娘子來花溪的情形,仆女都有些不敢相認了。”


    小滿見馮蘊看得認真,也不免感歎。


    馮蘊輕輕勾唇,“是。”


    誰敢相信,六七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農田?


    “娘……”


    馬車還沒有停穩,莊子裏便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童奔了出來,跟著馬車跑……


    “阿灝!”小滿看到兒子就頭痛,二話不說便躍下車去,將孩子撈過來,抱了個滿懷。


    “不是告戒過你,馬車走動時,不可追逐?”


    “呃呃呃呃……”


    兩歲多的小左灝並不懼怕親娘,伸出舌頭吐泡泡,卻在看到馮蘊下車,瞥來嚴肅的一眼時,默默收迴去,垂下頭去。


    “娘……不兇兇。”


    小滿哭笑不得。


    葛廣都走過來摸一下他的腦袋。


    “還是耗子機靈,會看娘子臉色。阿原他們呢?”


    小耗子扭頭看一眼。


    片刻,屋子裏便跑出高低錯落的一群孩子來,瞬間就把幾個人圍了起來,七嘴八舌,一個比一個聲大。


    馮蘊讓小滿把帶迴來的零嘴分了,趕緊脫身迴屋。


    她喜歡小孩子,可被這麽多小孩子圍住,稍稍給點好臉色,他們就敢跟她開染坊,什麽事都不要做了……


    小滿分發好糖果,進門時,看到馮蘊坐在書房裏出神。


    木案上放著書,可許久都沒有翻動一頁。


    小滿道:“娘子,阿婆讓你迴屋換一身喜慶的衣裳,大家夥兒要為你慶生……”


    馮蘊不愛過生。


    但韓阿婆每年都會準備酒菜,招唿大家夥兒熱熱鬧鬧地吃頓飯,然後笑眯眯地說一聲。


    “十二娘又長一歲了。”


    又長一歲,便是又去一年。


    馮蘊眉頭微微打結。


    “知道了。”


    小滿看她情緒,低低道:“是不是阿灝他們吵到娘子了?”


    馮蘊搖搖頭,失笑。


    小滿道:“也不知這孩子隨了誰,他爹那般沉穩性子,他卻是個輕浮的……”


    兩三歲的小兒,哪裏就看得出輕浮?


    馮蘊好笑地看她一眼,“隨了誰,你心裏沒數嗎?”


    小滿嘿嘿有聲,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這些年,她也長了歲數。


    可上頭有馮蘊寵著,家裏有左仲縱著,確實沒有什麽需要她來操心的事,活得實在是簡單自在……


    兩個人正說話,葛廣來稟。


    “娘子,溫將軍和平原縣君拎了好多禮品來,為你慶生。”


    頓了頓,猶豫一下才道:“還有楊將軍,帶著他的弟弟和弟媳婦,說是……來請罪的。”


    馮蘊沉默一下,“讓楊將軍把家人領迴去。”


    葛廣應聲,出去了。


    讓他們迴去,就是不肯相見。


    不見,就是不原諒。


    隔閡無法消除,那楊圻一家,肯定是不踏實的。


    葛廣出去沒一會,溫行溯進來了。


    “阿蘊……”


    楊圻是他的兄弟。


    二人有過命的交情。


    楊家人因為楊圻的關係從齊來晉,他弟弟就在帝王街一街之隔的地方,做買賣。


    在安渡做買賣,不可能完全不與長門來往,劉氏上了禁名錄,長門又素來奉行“規矩重於山”,那往後,日子可就艱難了。


    溫行溯了解馮蘊的性子,開口很是艱難。


    “給老楊一個臉麵吧。”


    “大兄。”馮蘊看著他,淡淡帶笑,“我對楊大哥很是敬重。”


    溫行溯道:“她弟媳婦的事……”


    “一碼歸一碼。”馮蘊道:“上了禁名錄,斷斷沒有取消的道理。”


    溫行溯沉吟一下,又問:“那楊家的生意呢?”


    馮蘊盯住他,“大兄,你該明白我。一切按規矩辦便是了。”


    “阿蘊……”溫行溯很是為難,猶豫片刻才道:“楊圻隨我多年,要是這個麵子都不給他,往後兄長在他麵前,難以做人了。”


    書房裏安靜許久。


    馮蘊道:“大兄,長門到如今,也到了該整頓的時候了。今日我寬容一步,便是為將來埋下隱患。大兄,你可明白?”


    幾年下來,長門的人越來越多,姻親關係,朋友關係,各種拐彎抹角的複雜關係,人際紛擾,越發糾纏不清。


    總有那麽一些人,倚著這個,仗著那個,亂了章法,不守規矩,胡作非為。


    人少的時候,可以當成一個大家庭來治理。


    現在人多了,規矩比感情重要……(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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