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濃墨般的天空半夜裏突然亮開,烏雲飄走,圓月升起,月光下,長門的輪廓在唿嘯的寒風中,如一頭潛伏的獵豹,靜靜沉寂……


    席上三人客套有禮,字裏行間卻暗含機鋒,各懷鬼胎,但後來再迴憶,臘月十四的這一場酒宴,竟是有且僅有的一次……


    體麵、平和地相聚。


    夜席是三更天才散的。


    裴獗和馮蘊送蕭呈出門,突然停步。


    “蘊娘,幫我拿一下風氅。”


    馮蘊垂眸笑笑,“稍候。”


    她知道裴獗想支開她。


    蕭呈又如何不知?


    兩個男人目送馮蘊的身影離開,慢慢地收迴來,冷冷對視。


    友善瞬間在臉上消失。


    蕭呈道:“雍懷王有話要說?”


    “沒有。”裴獗嘴角冰冷。


    “那你為何支開阿蘊?”


    “你說呢?”裴獗直視著他,冷淡的聲音不見得意,卻恰如其分地告訴他——我的東西,你休想染指。


    蕭呈掀一下嘴唇,抬起眼皮。


    “為何如此在意我的存在,做這些稚氣舉動?”


    又是輕描淡寫一笑,“看來雍懷王很是明了……她不愛你。這個不爭的事實,令你如鯁在喉,以至於失了風度?”


    他侃侃而笑。


    雙眼利刃一般切割著周圍的空氣,似乎要從裴獗的臉上尋找到某種不為人知的真相。


    裴獗目光掃過去,瞳仁幽深。


    “我們夜夜纏綿,你說她不愛我?”


    他逼近一步,盯著蕭呈。


    “齊君為何仍不肯死心?”


    昏黃的風燈下,裴獗眼裏似有暗流洶湧,難以捉摸。


    “是要不惜一戰嗎?”


    蕭呈微微蹙眉。


    裴獗毫不掩飾的攻擊力,背後是晉朝的兵強馬壯,叩問的,不是他對馮蘊的心意,而是大齊的國力。


    “雍懷王誤會了。”蕭呈遲疑一下,聲音悠悠傳來,“朕與阿蘊幼小相識,縱使沒有夫妻之情,也有故交之誼。大王娶了她,便請善待,勿使她成為……男人權力鬥爭中的棋子。”


    這是轉著彎地說,裴厥對馮蘊的情份,全是建立在政治考量以及跟他鬥爭的基礎上。


    裴獗能聽嗎?


    他冷冷一哼。


    “齊君的說辭,實在可笑。我妻何須外人費心?狗咬耗子!”


    蕭呈喉頭一硬,眼風掃到靜立門內在那一抹俏影,微垂深眸。


    “阿蘊值得,這世上最好的真心。”


    裴獗低嗯一聲,語氣輕倦緩慢。


    “所以,你不配。”


    她值得最好的,但最好的不是他。


    蕭呈靜靜看著他。


    裴獗迴視。


    二人的目光在空氣裏交織,仿佛有一個無形的戰場,在暗流中廝殺,血流成河。


    半晌,蕭呈一聲低歎,拱手告辭。


    裴獗沒有再送。


    他靜立片刻,轉過眼,就看到握在門柄上的手。


    “聽到了?”


    馮蘊從暗光裏走出來,手上沒有風氅,雙眼澄靜至極。


    “多謝。”


    “謝什麽?”


    “替我爭了口氣。”


    她微微一笑,聲音裏有一種仿佛從前世穿越而來的落寞和傷感。


    “昔日棄婦,今朝揚眉吐氣,一雪前恥。全仗大王看重。”


    裴獗寬袖一甩,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往屋子裏走。


    “如此,可否抵消晚歸之過?”


    馮蘊眼眸睨他,聲音綿軟,視線卻厲。


    “那得看大王是因何事,被絆住手腳迴來晚了?”


    婚禮在明日。


    其實,他迴來得不算晚。


    但蘊娘說晚了,那就一定晚了。


    他慚愧地道:“我高估自己,一兜子事,全絞纏一起,緊趕慢趕也拖到了今日。”


    說罷執住馮蘊的手,在臉上打了一下。


    “讓蘊娘出出氣。”


    馮蘊忍不住笑。


    “還以為是被美色所惑……”


    “不能。”裴獗道:“我若貪戀美色,便不會這時才到花溪。”


    這話裏的意思,隻有馮蘊可以稱得上是他眼裏的“美色”……


    太會說話了。


    士別三日,當真要刮目相看。


    馮蘊目光凝視著她,“李桑若如何?”


    裴獗道:“跟鄴城舊臣一起,押送迴了西京。”


    馮蘊又問:“唐少恭呢?”


    那可是鄴城一戰的功臣,又是謝家軍舊部,裴獗可以慢待所有人,於情於理,都不能虧待了他。


    那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裴獗好似不察,淡淡道:“便是派他負責押送。”


    馮蘊愣了愣,笑了起來。


    “高招。”


    既然有疑惑,那就去戳穿疑惑。


    無須看一個人怎麽說,隻看他怎麽做。


    兩人邊走邊說,迴屋洗漱待要躺下,便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


    “齊君酒後突發疾症,隨行太醫都被傳了過去……”


    馮蘊和裴獗對視一眼。


    “什麽病?”


    外麵的探子端立著,沉吟一下才道:


    “齊君的事,不好打聽。但今夜發病,好似是心疾?痛得額頭爆汗,人都近乎暈死過去……”


    馮蘊沒有說話。


    她不記得蕭呈有心疾的毛病。


    裴獗哼聲,蓋棺定論。


    “氣的。睡吧。”


    -


    樹欲靜而風不止。


    次日便是溫行溯的大婚之儀。


    該安排的事宜都已經安排好了,溫家有大伯母,溫行溯自己又有生母,馮蘊這個妹妹,在成婚當天,能做的事情,反而不多。


    小滿去找大滿了,馮蘊帶著環兒和佩兒,跟遠道而來的裴媛敘話。


    阿左和阿右也來了。


    因為鼇崽在關在馮蘊的房裏,兩個孩子興致勃勃要看它,馮蘊便讓阿米爾帶他們去。


    裴媛對阿米爾還是淡淡的。


    但她本質不是刻薄的人,不滿意這個兒媳婦,但也不多話,隻是轉彎抹角地問了馮蘊一些,敖七和阿米爾相處的細節。


    馮蘊自然撿好地說。


    裴媛突然沉下眼,看著阿米爾歡脫的背影,突然壓低了聲音。


    “按說成婚也有些日子了,怎麽就沒有動靜……”


    馮蘊一怔。


    明明說的是阿米爾,她卻覺得自己也被捅了一刀。


    “急不得。”她笑吟吟地道:“生兒育女,講究個緣分。”


    裴媛這時才意識到馮蘊和裴獗成婚多年也沒有生產,當即尷尬了一下。


    “是啊是啊,這種事急不得,慢慢來。”


    馮蘊笑了下。


    她聽出來裴媛安慰的是自己。


    但她其實並不需要。


    兩個人說著話,不時有人過來打招唿,馮蘊三不五時應酬一下,跟東家扯兩句,西家說幾聲……


    不過,她的關注點,始終在裴媛身後那幾個仆女身上。


    這次裴媛不僅帶來崔稚,還帶來了金雙和銀雙。


    崔稚的父兄被押解迴西京了,裴媛故意把她帶出來,是不想到時候讓自己為難。


    至於金雙和銀雙這對姐妹……


    那是因為太得用,太合心意了。


    以前她覺得崔稚善解人意,可她到底是世家女子出身,多少會端著一點,金雙和銀雙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


    就好似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樣樣得心應手,離了便覺得不方便……


    馮蘊覺得這對雙胞胎姐妹,真是奇人。


    除了她自己,幾乎所有跟她們接觸的人,都無一例外,是誇獎,是喜愛。


    即使到了長門,她們的表現也十分得體,不出風頭,不失分寸,挑不出什麽錯……


    倘若她們當真是蕭呈派到大晉的探子,沒能跟在她和裴獗身邊,竟也沉得住氣?


    馮蘊正思忖著要如何查出真相,突然看到陳夫人帶著幾個仆從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


    這裏全是女賓。


    看她那一副要殺人的模樣,紛紛緊張地注目,議論聲戛然而止。


    “馮十二娘,我來問你。”


    陳夫人手指著馮蘊,怒目而視。


    “我兒大婚,我竟不能主事了?”


    環兒和佩兒看她如此,當即要護到馮蘊身前,被馮蘊抬手製止。


    馮蘊不以為然地看著陳氏,微微行禮。


    “夫人說的主事,是指出錢呢,還是出力?出錢呢,來遲了,出力呢,大可以去找找看,有沒有什麽活是用得著你這個當娘的……”


    她冷眼一斜。


    “若指的是耀武揚威,頤指氣使,抱歉,花溪不缺這樣的主事人。”


    “伶牙俐齒。”陳夫人恨恨地道:“別以為你生一張巧嘴,就可以顛倒黑白。你且說說,那塗夫人是怎麽迴事?還有溫家大伯母?她們是比我這個生母更親嗎?憑什麽事事都聽她們的,把我這個親娘排斥在外?”


    “排斥你了嗎?”馮蘊反問。


    陳夫人氣恨道:“溫宅的下人,沒一個聽我的,你說這是不是排斥?”


    她越生氣,馮蘊越是心平氣和。


    “下人不認識夫人也是有的,誰派月錢,便認誰,這是人之常情。”


    頓了頓,她眼風一掃,突然笑問:


    “所以,夫人吵到我麵前來,是要做什麽呢?要在大兄大婚當天,仗責不懂事的仆從,還是大鬧婚宴,讓諸位賓客看看,大兄有一個多麽沒有分寸的母親?”


    四周嗡嗡有聲。


    眾人交頭接耳地議論。


    阿萬更是在人群裏,嗤笑有聲。


    “這位貴夫人,怕不是跟溫將軍有仇吧?新媳婦還沒過門,自己先鬧上了。是非要把溫將軍的婚禮搞砸了才肯罷休嗎?”


    “蛇蠍婦人,也不過如此。”


    她聲音好聽,極為出眾。


    當即引來不少附和的笑聲。


    晉齊之間原本就有宿怨,逮著機會,一群晉婦便尖酸十足,戳她的脊梁骨。


    陳夫人再一次遭到這種千夫所指的羞辱,恨得氣血上湧,腦子裏一片空白,指著馮蘊便高聲怒斥。


    “不孝女,跪下!”


    “你給我跪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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