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正是風暖花開之時。


    春日的陽光灑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麵上,湖岸一片花海,正在爭奇鬥豔地綻放,空氣裏彌漫著悠然花香。


    花海中,是一座高台樓亭。


    飛簷翹角下,馮蘊和裴獗憑欄而坐。


    一張老榆木的案幾,幾碟小菜,一壺美酒……


    馮蘊端杯淺酌,飲一口。


    “醉月雖好,不如麻姑酒醇和。”


    裴獗看著她,抬眼伸手。


    一隻蝴蝶不知何時飛過來,落在馮蘊的發梢。


    裴獗還沒有碰到,蝴蝶就飛走了。


    他道:“可惜。”


    馮蘊一怔,莞爾。


    “有什麽可惜的?毛毛蟲。”


    她是懂得煞風景的。


    園中浪漫,一句話便破壞殆盡。


    裴獗看著她略帶譏誚的眼睛,知道這是不再偽裝的馮蘊,是那個準備坦然地麵對他,對他展示情緒……乃至厭惡的馮蘊。


    不裝了。


    挺好。


    他道:“我從未與李桑若通奸。蘊娘,我是清白的……”


    清白?


    馮蘊笑了。


    從書房被裴獗拉到園子裏來的路上,馮蘊的腦子便無法控製地一次次閃迴前世的畫麵。


    安渡別院裏,李桑若身上歡愛斑斑的身體,臉上掩飾不住的得意和鄙夷。


    中京城裏,那些貴婦貴女們看到她時,一臉的嗤笑,“無非賤妾罷了。”


    嘉福殿裏,被當眾扒下來的狐皮氅子和自尊。


    慘死在她跟前的小滿。


    傷痕累累的大滿。


    還有……


    裴獗冷漠的麵容,以及差人送她迴安渡的畫麵……


    當然,她也想到了石觀碼頭。


    熊熊燃燒的烈焰,敖七撕心裂肺的痛罵。


    笑聲刺耳,哭聲淒哀……


    上輩子經曆的事情,不會像這隻蝴蝶落在發鬢一樣,飛走了,就了若無痕,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冷冷一笑,“這麽說來,是李桑若一廂情願,設計陷害,拿刀指著你的頭,讓你跟她親熱,逼著你把我攆出中京,送迴安渡的?”


    裴獗蹙眉。


    看著她的眼睛。


    “我不知你從何處得來我與她親熱的結論。但李桑若為人,你清楚。”


    馮蘊揚了揚眉,索性說開。


    咬牙切齒地將自己此生最恥辱的時刻告訴他。


    “我便是那時,無意發現她身前有一粒黑痣。”


    又笑:“也算是因禍得福吧,若非如此,這輩子我也不能將她釘在恥辱柱上,一生一世都脫不開的羞辱和罵名。”


    裴獗好似想通什麽似的,點點頭。


    “原來如此。”


    馮蘊:“你也想起來了?不知那日與她春風幾度?才作出那一身痕跡……”


    裴獗抿唇,“我說不是我,你不信。她說是我,你就信了。”


    男女之間的事情,是最難解釋也最難拿出實證來的。


    何況還是上輩子的事情。


    裴獗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


    於是,他說迴另一樁事——為何要將她遣出中京。


    “你寫給蕭呈那封信,我以前便看過。”


    馮蘊知道他說的是那天徐永呈到端太後跟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要為她治一個謀逆大罪的信。


    她道:“是我寫的。”


    裴獗冷笑,“你日夜盼郎,我成全你。倒成了我的不是?”


    馮蘊啞口無言。


    即使沒有那封信,她後來在安渡大將軍府,因韓阿婆和闔府仆從慘死大獄,當時也恨透了裴獗,沒有一天不想迴到台城。


    在那個期間,她也給蕭呈寫過不少信……


    後來,全被大滿交給了裴獗。


    馮蘊闔了闔眼。


    “是,你有道理那麽對我。是我活該。活該在你身邊,一輩子做個身不由己的賤妾,任由旁人羞辱、打罵,也不得心生妄想,不可三心二意……”


    裴獗細一尋思,深黑的眼眸極是溫柔地盯住她。


    “如此說來,當年蘊娘並不想離開中京,離開我?”


    馮蘊瞥眼:“別自以為是,我隻是不喜歡被人拋棄。”


    已經被父親拋棄過一次。


    她對此,有著難以抹滅的陰影……


    但當真對他就沒有別的心思嗎?


    以前的馮蘊或許不會承認,可眼下,坐在這百花綻放的春日園林裏,她很難再對自己說謊。


    停頓片刻,她直視裴獗。


    “上輩子的裴將軍,但凡肯多給我一張笑臉,一句溫存,我也做不出那些事。”


    聲音落下,她清楚地察覺到,周遭的氣氛涼了下來。


    一個是看了私信,確信身邊的侍妾一心一意愛慕蕭呈的男子。


    一個是身陷囹圄,恐懼不安,溺水般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女子……


    在上輩子那樣的境況裏,無論是裴獗,還是馮蘊,其實都很難去說清,到底該如何應對才是最妥帖的辦法。也不知,到底誰錯誰對,又或是他們都錯了……


    畢竟上輩子的他們,沒有重生,也沒有經曆過情愛,都是初次為人……


    “是我不好。”


    裴獗盯著馮蘊豔麗的臉上那一抹化不開的幽怨,慢慢將手從桌麵伸過去,握住她的。


    然後勾唇,朝她露出一個笑容。


    雙眼寧靜,如同枯了千年萬年的古井,這個笑,便顯得珍貴而荒涼。


    “是我辜負了你。”


    裴獗沒有提在他慘遭馮蘊背叛,被齊軍圍堵在石觀碼頭,看著那些跟隨自己多年的兄弟一個個慘死刀下是如何的肝腸寸斷……


    也沒說,被溫行溯一箭穿心,再眼睜睜看著樓船離去,想著自己的女人依偎在蕭呈的懷裏,是如何的痛徹心扉……


    更沒有提,他在中京養傷時奄奄一息,聽到一個接一個與她有關的消息,聽到她大婚,如願嫁了蕭郎,又替蕭郎接連誕下皇子,是如何的恨之入骨。


    是的。


    裴獗曾經恨透了馮蘊。


    恨不得親手掐死她——


    重生歸來,他滿帶恨意,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找她討迴公道,血債血償,彌補上輩子那些虧欠,為戰死的兄弟報仇雪恨……


    也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可以將她徹底踩在腳下,淪為他府中禁孌,生生世世都翻不了身。


    但他沒有那麽做。


    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沒有那麽做。


    “蘊娘,對不起。”


    馮蘊喉頭一哽。


    手想收,又停下,任由他握住。


    很淡很平靜地迴複他。


    “我被父親送入北雍軍營時,對你的懼怕,多過仇恨。我被你送迴安渡郡時,對你的怨恨多過懼怕。我年少時,愛慕蕭呈。後來,也心悅過將軍。”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坦坦蕩蕩地告訴裴獗,這個連以前的自己都不願意直麵的真相——


    是的,她喜歡過裴獗。


    在那些暗夜溫存的激情裏,也在那些細水長流的生活點滴中……


    三年多的陪伴,遙遠得好似夢境,卻又恍然如昨。


    兩個人一動不動地望著對方。


    衣袂在春風裏,溫柔飄蕩。


    馮蘊道:“我以為,你送我離開,是你膩了,不再要我。”


    裴獗道:“我以為,你想離開我,迴到你的蕭郎身邊。”


    馮蘊問:“要是我沒有聯絡胡楚韓三位將軍,沒有跟齊國合謀,你會來安渡接我嗎?”


    裴獗喉結微微一滾,“會。”


    馮蘊又問:“會在何時?我需要等多久?”


    裴獗黑眸裏灰蒙蒙的一片。


    他沉默了許久,才啞聲道:“我也不知。是蕭呈,比我快。”


    馮蘊哼笑,眼簾微微一垂。


    不想提蕭呈,尤其在裴獗的麵前,在這樣的一個春天。


    “不說他了,我怕髒了春光。”


    裴獗徐徐勾唇,聲音異常地溫柔。


    “這麽說來,你是對的。”


    “什麽?”


    “我起初對你生疑,是發現你對蕭呈的改變……”


    一開始入營,她便自薦為謀士,要替北雍軍做事。


    裴獗怎麽可能相信她的真誠?


    他深信馮蘊是裝的。


    隻是這輩子的她,變得比上輩子更聰明。


    假裝取悅他,假裝對蕭呈怨恨,假裝跟他身邊的人打成一片……


    他以為,無非為利而已。


    但在並州,當她拿著大喇叭對蕭呈恣意辱罵,並真的願意穿上嫁衣跟他拜堂……


    他就算有再多的疑惑,都不得不信,今日的馮蘊,不是往昔。


    隻是,她會不會跟他一樣是重生歸來的人,裴獗不敢信,也不敢去窺探。


    前世的他們糾葛太多,怨恨太多,也有太多不堪……


    若她隻認識今生的裴獗,於他便是最大的福報。


    他不問不深究,一直到她說出麻姑酒。


    裴獗才不得不麵對,是上輩子的馮蘊迴來了。


    那個懦弱的,一心一意愛慕著蕭呈,在他背後捅刀,致使北雍軍慘敗,趁他身受重傷,命懸一線的時候,轉頭嫁給蕭呈的惡婦……


    她真的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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