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橋上人頭攢動,不僅有北雍軍和大長公主府的隨從,還有一些附近居住的百姓,都圍在外麵。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大長公主可以算得上低聲下氣了。


    馮蘊甚至看到她眼裏若隱若現的淚光。


    每個人都有弱點和短處。


    濮陽縱和濮陽漪兄妹兩個,就是大長公主的心肝肝……


    馮蘊沉默,目光掃向裴獗。


    蕭瑟的秋風中,他眉目冷峻,不見半分動容。


    “殿下此言差矣。”


    看大長公主變了臉色,他又補充。


    “郡王在元鏗手上。”


    求他高抬貴手,好似綁架濮陽縱的人是他一樣。


    大長公主當然沒有這個意思,也知道裴獗知道她不是那個意思。可是很顯然,裴獗並不願意給這個臉麵。


    這是為上次的事,記仇嗎?


    大長公主暗自咬牙,狠狠閉了閉眼睛。


    “雍懷王,元鏗以我兒性命要挾,兩根手指已去,我當娘的,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殞命當前,請你,下令北雍軍後撤……”


    裴獗問:“北雍軍後撤,元鏗就會放過郡王嗎?”


    不一定。


    大長公主知道機會渺芒。


    但此時此刻,她隻能投鼠忌器……


    “雍懷王。”眼淚不由自主地衝入眼眶,大長公主咽下喉頭的艱澀,顫著聲音,哽咽一般。


    “本宮別無選擇。”


    此時,元鏗不知在馬車裏做了什麽,濮陽縱的慘叫聲再次傳出,伴著他咬牙切齒的怒罵,以及呻吟。


    “阿母不要放他離開……殺了他……替我報仇……”


    那痛苦的聲音,破碎,嘶啞,屈辱,仿佛要將人拉入絕望的泥潭,聽得人汗毛倒豎,渾身不適。


    馮蘊也皺起了眉頭。


    今日之前她是真的沒有想到,濮陽縱居然是一個硬骨頭。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和元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定然比別人更了解他……


    興許是濮陽縱知道,即便離開通惠橋,也逃脫不了元鏗的毒手,這才會如此吧。


    但身為人母,大長公主怎會放棄?


    她的理智在濮陽縱一聲接一聲的慘叫裏,慢慢瓦解。


    “雍懷王。”


    一字一頓,幾乎是從她齒縫裏迸出來的。


    “你就如此狠心,讓我母子天人永絕?”


    裴獗道:“殿下,我派兵攔在通惠橋,便是在營救丹陽郡王……”


    大長公主怒吼:“雍懷王,你不要逼我!”


    人命關天。


    做母親的為了兒子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她沒有控製情緒,聲音極大。


    周遭很快響起一陣嘈雜的議論……


    兩個人的爭執,讓氣氛突變。


    通惠橋兩側的視線幾乎全往這邊看來。


    形勢一觸即發。


    人群蕭然,一動不動地等待著,緊張萬分。


    裴獗越是平靜,大長公主越是火大,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處於崩潰的邊緣……


    她盯著裴獗,咬著牙壓低了聲音。


    “我不想翻臉,但若雍懷王一意孤行,置我兒性命於不顧,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麵,與你反目成仇了……”


    裴獗麵無表情,拱了拱手,“殿下不可意氣用事。”


    “你說本宮意氣用事?”大長公主挑高眉梢,沉不住氣了,指著他的鼻子道:


    “裴獗,你不曾為人父,沒有為人父母之心,難道也沒有父母家小?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嗎?冷血怪物!”


    情急之下,她口不擇言。


    這話已極為出格。


    裴獗麵不改色,“殿下冷靜。”


    “裴獗!”大長公主嘶吼一聲,氣得音調都變了,尖銳、刺耳,襯得臉色難看至極,“我的兒子在那輛馬車裏,被剁了兩根手指頭,你讓本宮如何冷靜?”


    兩個人聲音不小,馮蘊在旁聽得清清楚楚。


    裴獗手握重兵,說來是不怕和大長公主決裂的。


    可時人信奉“君權神授”,皇室一族的認可才能讓裴獗扶植的元尚乙這把九五之尊的龍椅,坐得名正言順。


    大長公主如果率眾投靠鄴城,將會改變整個局勢……


    或許這原本就是鄴城的陰謀詭計,上次在賀府喜宴上離間不成,保不住又來一次……


    大長公主和裴獗反目,誰最得利?


    當然是鄴城朝廷。


    誰得利,誰便是主謀。


    馮蘊若有所思,耳膜突地一震。


    橋的那頭,再次傳來濮陽縱的慘叫……


    大長公主被刺激到極點。


    “來人。”


    她低聲一喝,隨行侍從便圍攏上來……


    裴獗:“殿下,慎行!”


    大長公主咬牙切齒,冷冷盯住他:“雍懷王不肯放開求生之路,那本宮隻能為了吾兒,自己拚殺出來……”


    她也是一個剛硬的性子,沉聲一喝,侍衛當即拔刀,裴獗這邊,侍衛營也衝上前來,嚴陣以待。


    天邊烏雲滾滾。


    人群屏住唿吸,一動不動地看著。


    隻怕眨個眼,就有人血濺當場……


    正在這膠著之機,突然一聲急報。


    “稟大王,滎陽惠王帶到!”


    裴獗眉頭緊鎖,瞥一眼長公主,轉過頭去。


    “帶上來。”


    滎陽惠王僅著一身素色中衣,頭發挽髻,沒有束冠,好似剛被人從床上拎起來似的,淩亂、狼狽。


    天氣漸涼,橋頭風大,元滔被侍衛押到通惠橋頭,身子不停打戰。


    裴獗沉聲道:“喊話。”


    元滔看他一眼,嘴角顫動著,突然大唿一聲。


    “鏗兒!你怎麽這麽傻啊?”


    裴獗:“不是讓你說這個。”


    元滔紅著眼睛,看著橋那頭寂靜無聲的馬車,突然悲從中來。


    “你就這麽走了,是不要老父老母了嗎?我和你母親……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不說一聲就走,這是要害死我們啊。”


    “阿父!”元鏗終於開口,聲音低沉,緩慢,伴著冷風吹過來,有一種陰颼颼的感覺。


    “我早就看清了,頂著皇族之名,要什麽沒什麽,在安渡,我們隻會浪費光陰,一輩子都無甚建樹,隻有投靠鄴城,才有機會大展拳腳……”


    “荒唐!”元滔低喝一聲,胡子直抖。


    在這麽多人麵前,有些話他也不便多說,低斥一下,餘光瞄著裴獗冷肅的麵孔,大聲道:


    “你還不放開丹陽郡王,跪下向大長公主和雍懷王請罪?”


    元鏗低嗤一聲。


    “父親,你以為我現在請罪還有用嗎?不要天真了。留下來,我隻有死路一條,離開,尚可一搏。”


    裴獗問:“你父親在我手,生死由我,你要如何去搏?”


    他打量一眼元滔,嗖的一聲拔出辟雍劍,抵在他的咽喉,冷冷地道:


    “剁手剁腳太麻煩。我數三聲,不放丹陽郡王,我便要你父親的命。”


    交換人質,是敵我對陣的常事,裴獗說得雲淡風輕,卻是殺氣畢現。


    在場的人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元滔可不是什麽無名小卒……


    他是大晉的滎陽惠王,是皇族,尚未量刑,說殺就殺?


    裴獗也太膽大了。


    元滔已然嚇白了臉。


    元鏗卻不以為然,冷笑一聲道:“阿父何須害怕?裴獗隻是嚇唬你,你是先帝親封的滎陽惠王,他裴獗也隻是一個異姓王而已……他不敢。”


    “鏗兒!”元滔突然痛唿一聲。


    辟雍劍刺破皮膚,鮮血順著脖子往下淌。


    那震撼絲毫不弱於元鏗剁指。


    四周靜寂一片。


    裴獗:“一!”


    他麵色陰鬱,聲音冷冽,不帶絲毫情緒波動。


    聲音即出,劍尖便往下壓。


    元滔幾乎要嚇出尿來。


    一聲又一聲,喊著元鏗的名字。


    “二!”


    裴獗聲音未落,元滔眼淚都下來了。


    “兒子,你當真不顧你父親的性命了嗎?”


    元鏗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


    “阿父,兒子會為你報仇的。”


    元滔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橋那頭……


    親手養大的兒子,生死關頭,輕易放棄了他。


    元滔道:“阿誌和阿澤都看著呢。你怎麽對待你的父親,將來他們也會怎麽對待你……”


    元鏗沉默不語。


    秋風瑟瑟,唿嘯而過,如飛沙走石。


    短暫的沉寂裏,好似所有人都在等待,等裴獗喊出那一聲“三”……


    然而,裴獗沒有喊,隻冷冷一聲。


    “惠王,好走。”


    劍光一閃,元滔突然失聲痛唿,身體軟軟地栽倒在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幾乎就在這個刹那。


    “啊!”


    一聲淒厲的慘叫,劃破雲霄。


    聲音不是在衝突的橋這頭,而是元鏗所在的橋那頭。


    鐵石心腸的元鏗,在父親倒下的瞬間,下意識地拉開半幅簾子,探頭來看……


    也是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埋伏在側的北雍軍神箭手,一箭射穿了元鏗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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