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那句,簡直戳中了賀夫人的心。


    她如何能容忍自己的親孫子,流落在外?


    但是,對楊令香的話,她還是存疑。


    她的兒子她多少還是清楚。


    他為人心善,會收留楊三娘她能信,卻不太相信他如果使女子有孕,不肯承認,還另娶他人。


    他兒子不是這樣的負心郎。


    敢做不敢認……


    看一眼賀傳棟憤怒的表情,賀夫人沉著眉頭冷靜了一下,低低對楊令香道:


    “當著這麽多夫人貴女的麵,你發個毒誓。”


    楊令香以額觸地。


    “不敢欺騙姑母。妾所言句句是真,若有一句虛言,我全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賀夫人沉默一下。


    拿全家詛咒,這個誓發得很毒了。


    可她全家除了死去的父母,剩下的人是死是活,她也未必在意。


    賀夫人皺了皺眉,“單你一人之口,不足以信。你可有證物?”


    “腹中胎兒,就是證物。”


    賀夫人皺了皺眉,雖是不忍心,還是實話實說。


    “那算不得證物……”


    誰知是不是她兒子的種?


    就算她喜歡楊令香,也願意納她進賀家,但也絕不可能當冤大頭。


    楊令香苦笑一聲,迴頭望了望賀傳棟。


    “表兄,你莫怨我。我原是不想鬧得這樣難看的……”


    聲音一落,楊令香在眾目睽睽下掏出懷裏的玉佩,以及一張紙條。


    玉佩是賀傳棟的。


    賀夫人認得。


    紙條上的文字看著好像是匆匆寫就,比賀傳棟平常的字體潦草了許多,依稀可以辨認。


    “酒後失德,對不住三娘子,今日以玉佩為證,來日我必稟明父母,納其入府,不敢虧待。”


    賀夫人變了臉色。


    看著賀傳棟,沉著臉道:


    “孽障,你還有何話可說?”


    賀傳棟渾身的血液都快涼透了。


    本是大喜的一天,高高興興迎娶了心愛的女子,哪裏料到會遇到這麽一樁倒黴事,讓人賴上了。


    最可怕的是,他有嘴也說不清。


    玉佩是他的。


    遺失好幾個月了,遍尋不見,今日卻出現在楊令香手上。


    還有那張明顯模仿他字跡的紙條,明明白白地表明她有備而來……


    “阿母……”


    “諸位……”


    “慧娘……”


    他對著賀夫人,對著眾賓客,對著文慧深深施禮。


    “賀傳棟今日也在這裏發一個毒誓,我這輩子若是碰過楊三娘子一根手指頭,我全家不得好死!”


    “閉嘴!”賀夫人沉下臉來,“毒誓是能隨便亂發的嗎?不是你,這玉佩,這紙條如何解釋?你每日往紅木巷跑,又如何解釋?”


    賀傳棟:“我……”


    要去玉堂春就得經過紅木巷。


    他往紅木巷跑,當即是去看文慧。


    可如果他當眾說出來,難免敗壞文慧的名節,讓人以為他倆成婚以前就有首尾……


    他抿了抿嘴唇。


    “反正兒沒有做過,打死都不認……”


    賀夫人看著嚶嚶啼哭的楊三娘子,正要派人去請丈夫過來,就見榻上的新娘子動了。


    文慧站起來。


    當著眾人的麵揭開蓋頭。


    “欲知真假,其實不難。”


    她聲音溫煦,常年在玉堂春招待賓客,養成了一副好性子,天大的事都溫溫柔柔的,看著沒有二兩骨頭,說的話,卻頗有主意。


    “一,請大夫,看三娘子是否有喜。二,請證人,賀郎出入必有小廝跟隨,有沒有跟三娘子廝混,小廝最是清楚。”


    說罷淡淡看一眼楊令香。


    “不知楊三娘子住在紅木巷哪一戶人家?玉堂春與紅木巷一街之隔,我在那邊經營店鋪,與街坊鄰裏都熟,或也可以找出一個兩個證人來,為三娘子主持公道?”


    楊令香看著她平靜的眼神,突然感覺一股涼氣從腳背升起,隱隱不安。


    這眼神她很是熟悉。


    之前在席間,雍懷王妃也這樣看她。


    有一些憐憫的,又嘲弄的笑。


    -


    後宅裏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外麵。


    賀洽正在陪賓客吃酒,聽完小廝“咬耳朵”,驚得滿額浮汗。


    這叫什麽事啊?


    那天賀傳棟說的話,他原本是半分都不信的。


    楊三娘子怎麽可能是鄴城細作?


    得到這個消息,他開始懷疑。


    有一點,他跟賀夫人的想法是相同的。


    兒子再混賬,也絕無可能提上褲子不認賬。


    他做不出來這樣的事……


    “各位,失陪,失陪一會兒。”


    賀洽匆匆讓管家去找大夫,自己匆匆往後院子裏走。


    不料剛到中庭,就讓小滿截住。


    “刺史君,我們家娘子有話要說。”


    賀洽此刻正在氣頭上,但到底是賀家的主心骨,火燒眉毛也不能亂。


    馮蘊不會莫名其妙找他。


    賀洽心下一動,迴頭示意隨從先去後院安撫夫人,自己跟著小滿走了過去。


    馮蘊在水榭涼亭裏。


    之前人多,她沒有機會欣賞園子,這會兒全都去看熱鬧了,四下裏安靜,她倒是穩坐而笑。


    看到賀洽過來,她抬了抬手,以寬袖掩麵,將盞中酒水飲盡,這才慢慢放下,起身對賀洽道:


    “走吧,刺史君隨我去捉奸。”


    “捉奸?”賀洽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沒有多問,大步跟上馮蘊。


    今日賀府有婚宴,前廳裏觥籌交錯,但後院廂房卻極是安靜。


    過去的時候,賀洽發現不止他被來了,就連他的母親,賀府的老夫人,也在仆女的扶持下過來了。


    “老夫人,這邊請。”


    小滿帶路在前。


    去的方向,正是賀府安頓楊令香小住的宜園。


    馮蘊道:“是我的仆女冒昧,出來方便,看到宣平侯鬼鬼祟祟往後院走,覺得古怪,就跟了過來,竟發現宣平侯摸入了楊三娘子的屋子……”


    賀老夫人老臉都氣青了。


    她跟兒媳婦之間,本就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婆媳問題,賀夫人收留楊三娘子,最不滿意的人,就是賀老夫人。


    聽得這話,她根本就不等小滿說完,就邁開雙腿,大步走進去,用力推開廂房的門。


    “好個不要臉的東西,偷人偷到我賀宅來了。”


    賀洽大驚失色,想攔母親也攔不住……


    門扉洞開,滿室幽香衝鼻而來。


    一個丫頭模樣的女子,手掩肚兜,披散長發,坐在榻上惶然失措。


    而宣平侯曲恭……


    衣襟不整,赤著雙足,漲紅著一張臉,腳步踉蹌著,一副要奪路而逃的樣子。


    門被堵住。


    窗下也有仆從。


    曲恭瞳孔微微一縮,雙腳站不穩地晃了晃,扶住屏風,眼睛迷離地看著賀洽,一看就是吃醉了酒。


    “刺史君,這是何意?”


    賀洽冷著臉道:“這正是賀某要問郡侯的?賀府擺喜宴,郡侯披頭散發,衣冠不整地出現在後院,是為哪般?”


    其實屋子裏的場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賀洽還是給曲恭留了麵子。


    當然,也是因他心有疑惑。


    曲恭再不正經,也不會選這樣的時機,跑到賀家後院亂來……


    他知道個中異常,曲恭更是覺得潑天的冤枉。


    “刺史君,刺史君你聽我說……”


    他的臉上流露的全是慌張,急急忙忙擺手,卻因飲酒過多,導致舌頭不利索,半晌也隻說明白了一件事。


    “本侯絕無穢亂貴府之意,本侯是被人暗算的,方才在便房出恭,讓人打昏,再醒來便在此處……”


    賀洽似信非信。


    但此時此刻,他不能信。


    “荒唐!”他的視線望向榻上的女子,“你是楊三娘的仆女?為何跟宣平侯暗通款曲……”


    那仆女手指抓住衣襟,嚇得臉色青白不均,身子顫抖不停。


    “仆,仆和宣平侯沒有私情,沒有的……”


    賀老夫人怒了,“還說沒有?讓人捉奸在床還不承認!不是你,就是你家主子,總歸是一群肮髒東西!”


    為了孫子的臉麵,這件事情就算不是真的,賀老夫人也要讓它變成真的。


    “來人,把這個不知羞恥的賤婢拖下去,扒光衣裳,亂棍打死……”


    那仆女瞪大雙眼。


    她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


    方才在席上,她本欲隨三娘子而去,是王妃的侍女拖住她,說小衣濕了,想請她行個方便……


    誰能想到,把自己方便進去了?


    她隱隱猜到什麽,視線猛地調過去,看著馮蘊……


    馮蘊麵無表情,像一個旁觀者。


    仆女雙膝忽地一軟,整個人癱下去。


    她不想死。


    更不像死得那樣難看。


    “王妃救命,王妃救救我……”


    她跪行到馮蘊麵前,顧不得衣不遮體,磕兩個響頭,仰著臉抽抽泣泣地道:


    “仆是清清白白的,隻是方才有些暑熱,告了假迴屋小睡,哪會料到,宣平侯會突然進來……”


    這個時候能咬別人,就不能獻出自己。


    馮蘊沉喝,“一派胡言,堂堂郡侯,豈會因你一個仆女,不要臉地追到後院來?你說這話,有人信嗎?”


    仆女姿色平平,甚至有些難看。


    說宣平侯是為了輕薄她,才闖入楊三娘子的屋子,沒有人會相信……


    但是……


    仆女將眼睛一閉。


    死主子,不死奴仆。


    賤命也是命。


    何況她字字句句對得起良心,天上如有神佛,也會保佑她……


    仆女道:“跟宣平侯私通的人,是三娘子,不是仆女。三娘子已懷有宣平侯的子嗣,王妃若是不信,可派人尋三娘子來問,或是請大夫探脈便知。仆女若有一字虛假,不得好死……”


    哄!


    門外傳來一陣抽氣。


    恰在這時,得到消息的賀夫人帶著幾位夫人貴女過來,聽到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


    她看到自家婆母扭頭看來,雙眼憤怒,不由腳下一晃。


    “去,請侯夫人過來。”


    仆女剛應一聲,賀夫人又道:


    “把三娘子也一並叫來。”


    “喏。”


    仆女剛要走,卻聽馮蘊出聲。


    “且慢。”


    賀夫人朝她看過去。


    馮蘊和賀洽父子來往頗多,跟賀夫人打交道卻是頭一次。


    看在賀氏父子的麵上,她朝賀夫人笑了笑,語氣隨和。


    “宣平侯好歹也是朝廷大員,侯爵之身,這等尊貴,在座的,何人做得了主?”


    頓了頓,她微微一笑。


    “去請長公主殿下來主持公道吧。”


    賀夫人腦子一蒙,身子都僵硬了。


    周遭的婦人全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還有,丈夫的眼裏,是她從嫁入賀家以來,都沒有見過的冷漠和疏離。


    夫郎怨她。


    婆母不喜她。


    她正是因為在婆家不開心,才會喜歡娘家人,怎會料到,娘家人也是火坑……


    這是要害死她呀。


    賀夫人訥訥地,不再說話,卻如有小刀刮骨,幾乎要被四麵八方的目光扒得遮羞布都不剩……


    -


    事情很快就有了眉目。


    楊令香是懷上了身子,已有三四個月。


    是不是宣平侯的,旁人不知而知,但有她自己的侍女作證,又有宣平侯闖入後院私會被人“捉奸”,想抵賴清白,再無可能。


    宣平侯本就醉得狠了,又讓人敲打一迴,衣裳淩亂的被人圍觀著,再有侯夫人氣急敗壞地哭泣和辱罵,他索性往那裏一躺,醉昏過去。


    他是侯爵,長公主也不好當場發作。


    她訓斥了一通,讓侯夫人先將人扶下去請大夫。


    接著,目光轉向楊三娘子。


    “玉佩從何來,信從何來。楊三娘子,你須得給賀府一個交代。否則,本宮饒不了你。”


    孩子那爹的事,可以說胡說八道。


    那幾乎就要把賀傳棟釘死在恥辱柱上,生生破壞他和文慧,破壞賀家和長門關係的玉佩和信呢?


    沒有早早圖謀,哪能如此周全?


    裴獗:眾所周知,我家娘子惹不得……


    馮蘊:……那你天天惹我?


    裴獗:我就……發發解藥啊?


    淳於焰:賣煤,賣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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