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期在即,文慧沒有再去玉堂春,而是待在莊子裏,等賀家的八抬大轎。


    馮蘊見到她的時候,臉頰還是羞澀的笑容,看馮蘊表情凝重,她才斂住表情。


    “娘子,出什麽事了?”


    馮蘊道:“弦州楊家三娘來了。”


    文慧心下宛若重錘,微微一愣,“有這事?”


    馮蘊把刺史府門外看到的事情告訴她,淡淡地道:“我叫你來,是讓你有個心理準備。要如何做,我也想聽一聽你的意思。”


    文慧黯然而立。


    她知道,她跟賀傳棟的家世不匹配。


    雖然賀傳棟不在意,馮蘊也說不用在意,可她心下知道,賀家在意。


    賀夫人在意。


    便是街上茶寮裏不認識的老大爺,也覺得很在意……


    婚期在即的她,本就活在人們的唾沫裏。不料花未盛開,就迎來一陣狂風暴雨……


    她心有不甘,又不願啞巴吃黃連……


    “你不用為難。”馮蘊道:“告訴我,你的決定。我們長門的人,不是任人欺負的。”


    文慧腦子裏一團糟了。


    但馮蘊最後那句話,提醒了她。


    她不是玉堂春的小歌姬文慧,她是長門的女掌櫃,丟自己的臉不要緊,不能丟了娘子的臉。


    “我明白了。”


    文慧突然喃喃一聲,朝馮蘊行了一禮。


    “有我就沒有楊三娘,有楊三娘,就沒有我。賀家,隻能二選一。”


    馮蘊起先有些意外。


    畢竟上輩子的文慧一直甘為妾室,從無怨言……


    可很快她又釋然了。


    文慧變了。


    她改變自己,也改變文慧。


    “好。”馮蘊微微一笑,“我們也不用心急,先看看賀家的態度再說。”


    今日她在刺史府門外,自報名諱,高調讓葛廣打聽情況。


    這會子,賀家肯定已經知道她知道了楊三娘前來投靠的事。


    “該慌的是他們,不是我們。”


    文慧點點頭,輕聲問她。


    “娘子,你說……賀郎以後會變心嗎?”


    馮蘊沒有料到她會有此一問。


    畢竟這二人自從看對眼,互相傾慕的心就藏不住。


    “你坐下來。”馮蘊親手為她倒了一杯涼茶。


    夏日炎炎,涼茶入喉很是清爽。


    文慧鬆一口氣,就聽到馮蘊冷淡的聲音。


    “你大婚,我也沒正經和你說過什麽,今日送你三句話吧。”


    文慧當即起身,恭敬而立。


    “娘子請講。”


    馮蘊一笑,示意她坐下來,語氣放得更為平和。


    “一、人性之變,不可低估,這世上再沒有比人更複雜的東西。二、要靠自己,不要依賴男人,情感如此,金錢如此。哪怕他願意把全世界捧到你麵前,那也隻是他這一天,心悅於你,不是永恆。三、婚後相處,情是基石,利是良方。你可以對他好,但不要犧牲自己。”


    文慧字字句句聽得仔細。


    很刺耳,聽得她臉頰發燙。


    與她以前聽人說的,女子在婚前被父母訓示的三從四德,全然不同。


    慢慢的,文慧點頭。


    “妾都記下了。”


    “還有……”馮蘊雙眼如炬,望著她笑。


    “無論如何,長門都是你的娘家。”


    文慧的眼角一濕,突然泣不成聲。


    “娘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便是負天下人,也絕不會負你。”


    等文慧離開,馮蘊才慢慢將自己盞裏的茶水飲盡,一灌入喉,然後叫來小滿,在她耳邊小聲吩咐了幾句。


    小滿眼帶震驚。


    但沒有多說什麽,點點頭,下去了。


    -


    賀洽後院起火了。


    當天從官衙裏迴去,得知楊三娘子投靠一事,他就告訴賀夫人,今時不同往日,賀家不能收留此人,怕引來長門不快。


    賀夫人當即就跟他大鬧了一場。


    “我已是放低身段,同意棟兒娶那個歌姬進門,你們還想怎樣?三娘子再不濟也是我娘家的堂侄女,名門貴女,她來投靠我這個姑母,難道我要將人打出去嗎?”


    賀洽有苦難言,語重心長地道:


    “夫人,夫人啦,話不是這麽說的。楊家出事前,三娘子跟我們多久沒有往來了?出事後,可來找過你這個堂姑?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來投靠,說得過去嗎?”


    說難聽點,弘州楊家又不是沒人了。


    楊三娘子可以投靠楊家的叔伯,也沒有投靠堂姑的道理。


    賀夫人聽她這麽說,眼淚便往下掉。


    “三娘子可憐見兒的,父親死在禁苑,母親憂鬱成疾,年頭上就故去了,哥嫂卷走家當,說她是害人精,克夫克父還克母,將罪過往她身上一推,便收了高額的彩禮,要將她許給比她大二十歲的老鰥夫……”


    “那也賴不上咱們家。”賀洽道:“她有親哥親嫂子做主,本家還有親叔親伯父,怎麽輪,也輪不到咱們來管……”


    “阿郎這是何意?”賀夫人盯著他,“是要讓我見死不救嗎?還是讓我在棟兒大婚前,將人攆出去,讓人笑話我們賀家涼薄?”


    賀洽唉聲歎氣。


    “我並無此意。隻是,你我態度不能含糊,若她是來吃喜酒的,賀家歡迎,若存了別的心思,趁早死了這條心。”


    “哼!”賀夫人雙眼含淚,“我算是看出來了,堂兄一死,楊家敗落,你刺史君功成名就,看不上我們楊家了,對不對?”


    “……這哪跟哪?你瞧瞧你說的,是正經事嗎?我這不也是為了咱們棟兒的前程著想……”


    “我呸!我看你就是個官迷,眼睜睜看著兒子娶歌姬,跳火坑,放著兒子的名聲不顧,一門心思鑽研,全無風骨……”


    “風骨風骨,風骨能當飯吃啊。”


    “我看你就是傻子,為雍懷王做牛做馬,在他麵前唯唯諾諾也就罷了,一個齊國來的王妃也能騎到你頭上,逼你的兒子娶歌姬。你看看人家,把你賀家當盤菜了嗎?雍懷王妃分明就沒把你看在眼裏,看不上賀家,所以,你的兒子隻配娶歌姬……”


    “荒謬,那不是你兒子自己看上的?”


    “我兒子不是你兒子?”


    兩口子吵得不可開交。


    刺史府的喜慶被楊三娘打破。


    仆從們都緊張不已,小心翼翼。


    楊令香自然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但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當年,她其實很瞧得上賀傳棟。


    論人品樣貌,那個靠家族蔭庇的紈絝李三郎,如何比得上能文能武的賀家郎君?


    隻可惜命運蹉跎,他們終究沒有緣分……


    楊令香看著匆匆趕來的賀傳棟,繞過拱門,朝他盈盈一拜。


    “表哥……”


    賀傳棟微微抬頭,沒有說話。


    楊令香緩緩走過來,“表哥,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怪我嗎?”


    賀傳棟袍袖一擺,“不曾。”


    說著便往父母房裏去。


    他是得知父母吵架才過來的,顧不得楊令香。


    不料,楊家女郎卻攔在他跟前,雙眼淚盈盈,滿是淒楚。


    “賀郎,你還是怨我。”


    賀傳棟愣了愣,聽見父母房裏吵得厲害,用力將人一撥。


    “三娘子自重。往事我早已拋諸腦後,都快不記得你是何人了,豈會有怨?”


    說著,他微微一揖。


    “多謝當年不嫁之恩,使我娶得賢妻。”


    男人風一般從她身邊走過去,楊令香整個人呆怔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賀家好歹也是簪纓之家,怎的教出這等無禮的兒郎?


    行伍出身的人,果然少些規矩。


    但……


    楊令香看著賀傳棟挺拔的背影,微微一笑。


    還是讓人喜歡的。


    -


    “爹!娘!”


    賀傳棟推開房門,大喊一聲,接著指向門外,壓著嗓音道:


    “你們不如到外麵去吵,讓府裏下人聽得更清楚?聽到你們對雍懷王出言不遜,聽到你們羞辱王妃,有不臣之心?”


    主子關上門來大鬧,府裏也變得一團糟亂。


    仆役們停下了手頭的活。


    招待賓客的桌案,不搬了。


    席子也不鋪了。


    都等著主子發話,婚宴還辦是不辦……


    賀洽一聲歎息,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


    賀夫人卻是白了臉。


    方才氣急攻心,她才會忘了分寸。


    但她隻是想在口頭上壓過賀洽,當然不是誠心跟雍懷王過不去。


    “關上,把門關上。”賀夫人示意賀傳棟關上門,將他拉過來坐在身邊,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突然悲從中來。


    “我兒一表人才,就該配世家貴女。娶一個歌姬為妻,實在委屈我兒……”


    “娘!”賀傳棟不滿。


    賀夫人沉下臉,“娘問你,若是為娘出麵,替你娶三娘子為平妻,你願是不願?”


    賀傳棟變了臉,“娘,你在想什麽?”


    賀夫人道:“娘也是為你著想,現在娶平妻也不是什麽出奇的事情,不能讓雍懷王妃難堪,又不能委屈了三娘子,平妻便是最好的法子……”


    “我不同意。”賀傳棟皺著眉頭,突然正了正臉色,看向賀洽,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


    “爹,這個楊三娘子挑這個時候來投靠,定是沒安好心……”


    迴賀府的時候,賀傳棟見過花溪來的小滿。


    小滿告訴她,王妃得到消息,楊三娘子是鄴城來的奸細。


    她故意挑這時來刺史府,一是探聽雍懷王的傷勢,二是挑撥刺史君和雍懷王的關係,以達到攪亂安渡、攪亂西京時局的目的。


    賀傳棟打小就認識楊三娘子。


    要說是別人,他還敢信。


    說楊三娘子是鄴城的奸細,他其實心下是懷疑的……


    豈料還在外頭,就聽到父母吵架罵到了雍懷王妃,那楊三娘子還逗留在廊下,難保不會偷聽了去。


    他有些相信了。


    賀洽和賀夫人卻不信。


    “一派胡言!”賀夫人急得差點跳起來,見賀洽冷眼,示意隔牆有耳,又壓低了嗓子。


    “旁人我不清楚,三娘子我還不清楚嗎?就她那柔柔弱弱的樣子,當細作,你怕不是欺負你娘是傻子?”


    “信不信由你。”賀傳棟冷著臉,低聲警告賀夫人。


    “賀家好不容易過上安生日子,母親要是過夠了,大可以替兒做主,娶什麽楊三娘子做平妻。橫豎兒的生死和前程,都不緊要,就母親娶名門貴女當兒媳的麵子最重要。”


    他說罷拂袖轉身,大步往外走。


    幾步後,又突然迴頭,盯著賀夫人。


    “如是不顧我意,那阿母跟阿父,就早做打算,重新養一個孝子吧。”


    “你……”


    賀夫人瞪大眼睛,看著兒子決絕離去,氣傻了眼。


    “你看看,你的好兒子,有這麽跟母親說話的嗎?哪裏學來的臭毛病,那玉堂春就不是個好地方,我好端端的兒子,孝順的兒子,媳婦還沒有進門呢,就敢跟他娘叫板了……”


    “少說兩句!”賀洽冷眼低斥。


    又慢慢起身,負著雙手在屋子裏走了幾個來迴。


    “棟兒所言,不一定是為搪塞你我。”


    賀夫人:“阿郎此言何意?”


    賀洽冷眼一掃,“你一個婦道人家,豈知局勢兇險?大王眼下身負重傷,南邊、東邊、北邊,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三娘子最艱難的時候,都沒有投靠咱們,偏偏選棟兒大婚前來,你說,這不是誠心鬧事,是什麽?”


    賀夫人:“以前在中京,我跟三娘子最是親厚。她是我認準的兒媳婦,不是她,換誰我也遺憾,阿郎,這是棟兒娶世家之女的最後機緣,人找上門來了,我們不能拒之門外,王妃那裏也說得通……”


    “糊塗!”


    賀洽猛地轉身。


    想說點什麽,終究是咽了下去,隻剩歎息。


    夫人是一介女流,隻看得到宅子裏那裏事情,她以為的馮蘊,是跟她一樣,成天轉著後宅轉的馮蘊,可賀洽眼裏的馮蘊,是巾幗不讓須眉,有恩必償,有仇必報的人。


    賀家負了文慧。


    不單單隻是得罪一個歌姬。


    是將馮蘊得罪狠了呀。


    “你既喜歡三娘子,那你去跟她過日子好了。”賀洽懶得再跟賀夫人掰扯,搖了搖頭,低聲道:


    “但有一點,我且警告你,若敢在三娘子麵前胡言亂語,說什麽不該說的話,別怪我不念夫妻之情。”


    他大步離去。


    賀夫人張著嘴,半晌才合上。


    “我能說什麽?”


    政事她一概不知。


    就算三娘子是細作,又能打聽什麽?


    她仍是不信。


    -


    賀府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花溪村。


    是賀洽親自過來的。


    為謹慎起見,裴獗沒有見他,仍以養病為由,靜臥裏間。


    馮蘊笑容滿麵地接待了他。


    兩個人旁敲側擊地說了一些有的沒的,賀洽就告辭離去了。


    話不多,但該表達的意思,都說清楚了。


    馮蘊笑著將人送出去。


    再迴屋時,就見裴獗正襟危坐,審視著她。


    “你讓人告訴賀家,楊三娘子是細作?”


    “嗯?”馮蘊懶懶抬下巴,“大王在審問我?”


    裴獗歎口氣,將她抱到懷裏,低頭親了一口,“沒有實證,話不可亂說。”


    “誰說我沒有實證?”馮蘊瞥他一眼,想了想又收迴目光,淡淡地道:“現在是沒有,但很快就會有的,我已派人去查,大王等著看吧。”


    裴獗將她的臉扳過來,一本正經。


    “蘊娘,仔細禍從口出。”


    安渡的形勢,一日一變。


    自從裴獗過來養傷,到安渡定居的人越來越多,地價、房價如馮蘊當初料想的那般,越來越貴……


    很多事情也在悄無聲息的變化。


    各方人馬,微妙博弈。


    個中的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


    裴獗身在明處,無異於眾矢之的。這才將輕傷當作重傷來治,隱於幕後,以便觀察這一塘渾水裏,到底掩藏了幾隻王八。


    “大王是怕我打草驚蛇?”


    馮蘊很快從裴獗凝重的眼神裏,察覺到什麽。


    “你裝病,便是為了引蛇出洞?”


    裴獗拉住她的手,撫在肩膀的傷處。


    “本王何曾裝病?”


    馮蘊微一撩眉,“那後天的婚宴,大王不能出席了。”


    裴獗嗯聲,怕她因此多想,又解釋一句。


    “我並非怪你。蘊娘這一招投石問路,用得極好。”


    “那你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何意思?”


    哪裏有陰陽怪氣?


    裴獗微歎,“我擔心你。”


    是非皆因強出頭。


    一個人鋒芒太露,不是好事。


    他滿腹心事,可看著眼前嬌美的小娘子,又說不出口。


    “罷了,你想做什麽,依你便是。”


    馮蘊笑嗔,“這還差不多!我可不想白擔一個妖媚禍主的罪名。”


    裴獗:……


    他將人摟緊,低頭再要親,就被馮蘊嫌棄地讓開了。


    “手這麽糙,臉也糙,硌著我了。”


    裴獗認真看了看自己的手,再將那柔若無骨的雪白小手握在掌心,輕揉慢揉,一時無言。


    馮蘊道:“我為大王準備了麵脂,在莊子裏休養,大王每日用起來,很快就能養得白白淨淨的。”


    裴獗沉下臉來:“那像什麽話?”


    馮蘊斜眼:“怎麽不像話?將軍就不能白淨嗎?白淨的將軍,多勾人。”


    裴獗無言,由著她折騰一通,塗了滿臉的麵脂,正是心猿意馬,恨不得將人壓在懷裏收拾一番,外麵突然來人稟報。


    “淳於世子迴來了,要見娘子,說有好事相告。”


    馮蘊一怔,猛地從榻上坐起。


    這個死人走了兩個月,能帶迴什麽好消息?


    她連忙披衣,“讓世子在客堂稍候,我即刻過去。”


    裴獗看著她興衝衝的模樣,雙眼微微眯起,瞳孔深處隱隱發暗。


    若是記得不錯,那淳於焰就是個白白淨淨的……


    手白,臉白,哪裏都白……


    這章5000字,二合一章哈,算是加更了嘛?


    讀友:你認為呢?


    二錦:算!!(舉手讚成)


    馮蘊:有讀友說,大王這個稱唿有點奇怪,其實呢,也不奇怪,王常有,大不常有……我們主要是為了突出重點。


    裴獗:會說話的蘊娘,多說一點。


    馮蘊:大王該塗麵脂了!


    淳於焰:不是該先接待我,聽一聽好消息嗎?


    敖七:大明湖畔的敖七,被遺忘了嗎?


    蕭呈:全文100章,蕭郎出場就一章,這算什麽男配,沒有人同情我嗎?


    二錦:安排,安排,都安排上……我最是雨露……


    馮蘊:嗯?


    二錦:不敢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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