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有單獨的廚房和廚子,就在養心齋裏自己做。


    今日的夜食元尚乙沒什麽胃口,小嚐一下就放了筷子。


    周圍仆女仆婦內侍圍了一轉,紀錄皇帝吃什麽吃了幾口,又是哄又是勸,他仍是固執地下了桌。


    “先生說,過午不食,有利腸胃。”


    眾仆默默歎息。


    這麽多人哄個小屁孩都哄不好。


    “陛下!”


    一個小黃門喜滋滋的進來了,朝元尚乙行了一禮,手上端著個食盒。


    “雍懷王妃派人送來的,說是莊子裏殺了豬,蒸了包子,還做了些吃食,讓陛下嚐嚐。”


    林女史皺起了眉頭。


    豬肉為賤食。


    平民吃不到好的,才會把它當好東西。


    宮裏幾乎是不食豬肉的。


    她道:“賞了你們吧,陛下剛用過了……”


    “大膽!”元尚乙脆脆的嗓音,突然拔高。


    他不滿地看一眼林女史,指著那個食盒。


    “你,端到朕的食案上。”


    他剛做皇帝幾個月,還不習慣自稱為“朕”,除了上朝做擺件時,不得不重複的那幾句套話,平常很少這般自稱,更是從來沒有這樣厲色訓過人。


    女史嚇一跳。


    幾個仆從也連忙低頭。


    食盒放在了桌案上,除了蒸好的肉包子和兩碟小菜,還有一碗肥腸豆湯,放了些綠綠的青葉子。


    另外便是一小碟醃蘿卜。


    女史看著肥腸湯,試吃一下,氣不打一處來。


    “王妃這是在羞辱陛下嗎?豬下水這些肮髒之物,竟呈給陛下食用……”


    元尚乙不說話,夾一筷子就往嘴裏送。


    “陛下!”女史大驚。


    元尚乙垂著眼簾:“好吃。”


    女史剩下的話,咽了迴去。


    仆從們也默默無語,侍候的侍候,紀錄的紀錄……


    小皇帝這頓飯吃得好像格外開心,要不是林女史看他實在食用太多,出聲阻止,隻怕得把肚皮撐破不可……


    養心齋的情況,馮蘊大體知曉。


    但從不過問。


    與所有人以為的“掌控”不同,從皇帝入住花溪村那天,除了每日詢問姚大夫和濮陽九小皇帝的病情,旁的事情,一應交由小皇帝帶來的屬官處理。


    養心齋就像是一個獨立於長門的所在,有充分的自由和自主。


    姚大夫第二次淩晨過來,說到這件事,一邊笑,一邊又不免歎氣。


    “陛下身子已無大礙,隻是昨天吃了太多娘子送去的晚膳,有點積食……”


    說罷又皺了皺眉。


    “到底是個孩童,成日拘在養心齋裏,少了些活潑靈動,身子也難以養起來。”


    馮蘊點點頭,“有勞了。”


    姚大夫笑著擺手,“陛下很聽大夫的話,很配合……”


    頓了頓,他好似想到什麽似的,又看著馮蘊:


    “昨夜裏長公主府捎人遞了話,讓鄙人去太平園為殿下問脈……”


    他告訴馮蘊,就是想聽聽馮蘊的意思。


    說來姚大夫不算是長門莊的人,可自從住到花溪村,他漸漸跟村裏那些人一樣,遇事不決都問馮蘊。


    馮蘊哼笑一聲。


    “醫者不挑病患,長公主有疾,姚大夫該怎麽治,便怎麽治。”


    姚儒深揖一禮,“娘子說得是。”


    -


    一連多日,姚儒上午給小皇帝問診,下午必去一趟太平園。要是上午去了太平園,迴來便去養心齋。


    村裏人都調侃,姚大夫如今也算是禦醫了。


    姚儒訥笑,不予迴應。


    村子裏的大多數人,都以小皇帝在自己村裏休養而驕傲,走出去哪裏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即使別人不問,也會在交談時,“不經意”說出一句。


    “我是花溪人。”


    姚大夫卻十分平靜淡然。


    太平園的長公主殿下,為了與花溪搞好關係,沒少賞姚大夫錢物。


    他也不推脫,都收下來,再托人采購一些藥材,迴饋村裏。


    貧困的人家,或是小醫小病的老人、孩童,來藥廬裏拿藥,姚家從不收錢……


    名氣大了,來找他看病的人漸漸多起來,姚儒不得不收了幾個藥童相幫。家裏的老父親,姚老爺子一把歲數了,也披掛上陣,重新出山、開方問診。


    村裏的人這才得知,姚儒醫術了得,是因為有一個醫術更為高明的老父親……


    -


    光陰似箭,轉眼五月。


    驕陽火一般炙烤著大地,小草被曬卷了葉,人行地間,頭底都似要冒出煙來。


    夏蟬不厭其煩的在莊子外的大樹上,一遍又一遍地鳴叫,到了夜間,溪邊也有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呱……


    養心齋裏十分憋悶。


    元尚乙渴望著外間的一切。


    蟬鳴,青蛙、溪水,盛放的槐花……


    傍晚姚大夫過來請診時,他突然抬頭望著立在大夫身邊的小小少年。


    “炎生,蟬會飛嗎?”


    十二歲的金炎生,被小滿送去了姚大夫的藥廬裏打雜,私心裏也是想讓他跟著姚大夫學點手藝,以後好走正路,濟世救人……


    姚大夫痛快的應下,平常便將他帶在身邊。


    但炎生在馮家被父親管束得厲害,尊卑心極重,到太平園和養心齋,頭都不敢抬,從不敢直視長公主和小皇帝。


    冷不丁聽到小皇帝詢問自己,他下意識地抬眼,與元尚乙對著正著……


    這才發現。


    小皇帝一點都不可怕。


    他很瘦小很瘦小,那麽小的一個孩子……


    可他是皇帝。


    所有人都得敬著他,怕著他。


    炎生也搞不清楚為什麽,嘴皮動了動,弱弱地從嘴裏蹦出兩個字。


    “能飛。”


    林女吏見狀皺了皺眉頭。


    不料,元尚乙又問了:“那青蛙是長在水裏的,還是長在地裏的?”


    炎生道:“水裏。也可以跳到地裏。”


    “青蛙有翅膀嗎?”


    “沒有。”


    “蟬為什麽從來不會飛到我的院子裏來?”


    炎生琢磨一下。


    “陛下是皇帝,蟬怕你。”


    他本意是想要恭維小皇帝,在馮府裏他的父親就是這麽跟主子說話的。


    誰知小皇帝聽完,本就羸弱蒼白的小臉,好似病氣更重了幾分。


    好半晌才道:“原來蟬也怕皇帝……”


    姚大夫看了兩眼,笑著把方子留下,就帶著炎生告退了。


    邁過門檻的時候,他迴頭。


    果然看到元尚乙眼神追隨了過來……


    “是個可憐孩子。”在馮蘊的書房,姚儒呈上脈案,腦子裏反複出現小皇帝的眼神,不由歎息。


    “沒有父母在側,身邊跟著的人,嘴上哄著騙著,隻要他不哭不鬧,可以向上交差就行,從沒有人管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快活,還是不快活……”


    他搖了搖頭。


    這般日子,貴為天子,又有幾分好?


    馮蘊低頭仔細翻看著醫案,半晌才抬頭。


    “始終不見大好,是何緣故?”


    姚儒沉下眉梢,“這孩子從小染疾,年歲不大,沉屙卻久,還須慢慢調養……可成天在院子裏,也不利養病,還須出來走動走動,養身須養心啊。”


    馮蘊琢磨一下,放下醫案。


    “既然叫養心齋,自然得以養心為主。”


    兩個人討論片刻元尚乙的病情,姚大夫臨走,又告訴馮蘊。


    “長公主身子倒是大好了,今日平原縣君還讓我捎個話,說過些日子帶殿下來莊子裏玩耍……”


    馮蘊但笑不語。


    這是濮陽漪一直的想法。


    想讓她的母親,跟她多走動。


    姚儒目光深了深,遲疑道:“長公主也試探我好幾迴了……”


    “試探你什麽?”


    “試探大王可有消息,問娘子對她是個什麽看法,依鄙人看,殿下似乎有些不安……”


    成天琢磨裴獗什麽時候會找她秋後算賬,長公主怎能心安呢?


    馮蘊笑了笑,“那就讓她擔憂著。”


    她自己,不也擔憂著,心下不安嗎?


    西北大捷的消息過去那麽久了,狗男人照常沒有隻言片語給她,是不是都忘了,自己還娶了一房妻室?


    馮蘊也沒有去信。


    他行軍在外,居無定所。


    她也不想表現得十分想念和擔心,引得他胡思亂想,動搖軍心……


    罷了。


    等班師迴朝再算總賬吧。


    -


    次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好好的日子,養心齋卻人心惶惶。


    小皇帝不肯喝藥了,躺在榻上,說頭昏,不肯起,不肯吃,無論林女史和董柏怎麽哄他,都不肯多說什麽。


    林女史急慌了,在房裏走來走去。


    董柏提議,“不如找雍懷王妃來看看?”


    女史扳起臉,迴頭便訓。


    “王妃又不是大夫,找她何用?”


    董柏縮了縮脖子,默默地退下,趁著守衛不注意,一溜煙的工夫,就溜去了莊子。


    馮蘊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女史還在屋裏訓斥奶娘和宮人,說昨日不該由著陛下去庭院玩耍,曬久了太陽。


    她聲音很大,元尚乙側過身,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馮蘊在外麵聽見,沉著臉大步進去。


    兩名禁軍侍衛上前阻擋。


    “王妃止步。”


    馮蘊冷冷看過去,掃視著他們。


    “待小人通傳。”侍衛不與她對視,垂下頭,心虛地拱了拱手。


    “不必。”馮蘊意味深長地一笑,聲音冷淡,不見怒氣,卻讓人無可辯駁,“在我的莊子上,我若有半點異心,你們都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侍衛臉色一變。


    突然的,臉就紅了起來。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馮蘊不看他,帶著小滿大步而入。


    那一身的凜冽,讓侍衛張開的嘴,發不出聲音。


    整個養心齋,無人動彈。


    撩開簾子,馮蘊抬眼望去,恰與林女史驚訝的視線撞個正著。


    “見過王妃。”林女史倒是個會見風使舵的,看馮蘊氣勢洶洶,當即便軟了膝蓋。


    “不知王妃駕到,有失遠迎……”


    “我是來接陛下的。”


    馮蘊一個接字說得坦然,林女史變了臉色。


    “王妃要接陛下去何處?”


    馮蘊瞥她一眼,懶得迴答。


    林女史很是尷尬。


    雍懷王妃的囂張令她不適,又不得不小意作態,彎腰行禮,“陛下正在養病,大夫說,不便出行……”


    “我問過濮陽醫官和姚大夫,他們說出門走動,無妨。”馮蘊說著,正眼都不再看她,徑直走到內室,在垂帳外行禮。


    “臣婦參見陛下。”


    帳子裏沒有動靜。


    安靜得,好像沒有人一般。


    小孩子在裝睡?


    馮蘊訝然一下,笑了,“池塘裏的荷花開了,陛下可想去瞧瞧?”


    元尚乙早就聽到她的聲音了。


    咬著下唇,小臉上滿是期待,卻極力克製。


    馮蘊又道:“製衣坊孔娘子家的小貓生了六隻貓崽崽,陛下可想去瞧瞧,小貓崽可好看了。”


    元尚乙心裏癢癢。


    說荷花的時候,他可以忍著。


    宮裏也能瞧到荷花,沒什麽稀奇。


    小貓生崽崽,他是沒有見過的……


    他想去,可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是不能出去的,他是皇帝,他一出門,就會引來無數人緊張,擔驚受怕,就連炎生都說,村子裏的蟬都怕他。


    “陛下……”


    馮蘊依舊很溫和,還帶一點笑。


    她不像林女史一樣,動不動就發脾氣,雖然不敢罵他,卻總拿宮人開刀。


    王妃的聲音也很好聽,溫柔得就像花牆邊吹來的微風,那樣輕柔,那麽和暖,那樣舒心……


    “農具坊還有新農具出爐,村子裏的人,都要去觀看,村西頭的落陶坡新建一個陶窯,今日要燒第一把火,到處都熱鬧呢,陛下真不想去看看嗎?”


    帳子裏還是沒有聲音。


    馮蘊幽幽一歎。


    “既然陛下睡熟了,那就好好睡吧,臣婦告退……”


    她輕盈地福了福身,並沒有轉頭,更沒有走。


    果然……


    下一瞬,簾子被孩子從裏麵拉開了。


    白生生的小臉上,帶了點羞愧的紅暈。


    “我要去。”


    馮蘊笑了笑,搭下眼簾看麵前的孩子,“聽說陛下不肯好好喝藥?不喝藥可不能出去玩耍。”


    元尚乙看著她,有些心虛,聲音低低的:“藥苦,天天喝,喝不下了。”


    馮蘊突然心疼。


    下意識的,她想到了渠兒……


    每次吃藥的時候,她心疼孩子,孩子卻懂事的心疼她,每次都說“不苦不苦”,然後就乖乖的,配合的閉著眼睛一口氣喝光,再咧著小嘴巴衝她笑。


    也不過才元尚乙這般大小……


    也這樣成日關在宮中,像一隻折了翅膀的小鳥……


    何其可憐。


    那時候,齊宮裏的人,總在蕭呈麵前告偏狀,說她偏心渠兒,不疼愛予初。


    其實當娘的人,怎會不疼愛自己的孩子?


    並非她偏心,而是兩個孩子,渠兒遭受的苦楚更多。而予初還小,在宮裏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她能用得上的母愛有限……


    “王妃。”元尚乙見她盯著自己,久久不說話,小臉肉眼可見的低落下來。


    “我喝藥。你帶我去看小貓,看陶窯,好嗎?”


    “好。”馮蘊的情緒仿佛是在一瞬間湧動上來的,她彎下腰,雙臂用力抱了抱元尚乙。


    “我帶了好吃的蜜餞,你喝完藥,咱們就偷偷吃兩粒,可甜可甜的。”


    元尚乙的眼睛亮開了。


    不是因為蜜餞,而是這個擁抱。


    很少有人會這樣憐愛的抱他。


    母後也少。


    他以為隻有親娘才會這樣的,原來王妃也會……


    又是長章哈,麽麽~


    裴獗:蘊娘不來信,是不是忘了自己嫁人了?


    馮蘊:忙,忙,忙(說得好像他來信了似的)


    裴獗:罷了罷了,讓她清淨清淨,畢竟等我迴去,她隻怕又要夜不安枕了……


    馮蘊:????


    淳於焰:夜不安枕的,明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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