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莊裏,淳於焰正斜倚在新砌的火炕上,食案擺著美酒佳肴,卻無甚胃口。


    這是他在外麵過的第九個年。


    人人都說雲川世子富甲天下,走到哪裏哪裏都有他的房子,可有無數房子的他,此刻無家可歸。


    年節是最容易讓人思鄉思親思家思往事的時候,他也無處可思。


    孤家寡人。


    淳於焰仰起脖子,一口飲盡杯中之酒,簾子便被撩開了。


    向忠膩著笑,尚未開口就挨了個眼刀子,當即僵了神色,拱手稟報。


    “稟世子,長門莊派人來請。”


    淳於焰懶洋洋的,“何人來請?”


    向忠道:“樓總管。”


    “沒誠意。”淳於焰眼簾半垂,看著便很是不喜的樣子。


    “那……小人替世子拒了?”


    向忠聲音未落,淳於焰已然下榻穿上靴子,“拿披風來。”


    -


    比起冷冷清清的雲莊來,長門很是喜慶,大紅燈籠掛了一路,窗花福字喜氣洋洋,進門看到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由衷的笑容,有種莫名的幸福感。


    淳於焰走著突然迴頭,看著向忠。


    “吩咐下去,從明天起,每個人都給本世子笑。”


    向忠愣了愣,露出個緊張又不失尷尬的表情,“小人明白,笑,大家都笑。”


    馮蘊和溫行溯正在對坐說話。


    人在桌前,酒在桌上。


    話全在酒中。


    堂上沒有其他人,不時傳來隔壁廳裏美姬們的笑聲,她們今日也團在一起,弄了一些臘味和酒菜,不時爆發出歡快的唿喊,可以說全無規矩。


    溫行溯笑了笑,“你當真要把她們都留下來?”


    “留啊。”馮蘊不以為然,“我的規矩便是幹活吃飯,隻要她們願意,想怎麽留就怎麽留。”


    溫行溯嘴唇動了動,沒再說什麽。


    這麽多精挑細選的美人,留在身邊,換了任何一個當家主母,心裏都會不踏實,肯定會想方設法的把人弄走。


    馮蘊卻欣然接受,美姬們也願意跟著她,這原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議且存有未知風險的事情。


    “大兄安心。”馮蘊知道他擔心什麽,眨個眼又玩笑一句,“還是說,你看上哪一個了,想帶迴信州去?”


    溫行溯沉下眉目,“不可胡說。”


    頓了頓,他看馮蘊一眼,臉上比方才嚴肅了許多。


    “雍懷王可有信來?”


    馮蘊搖搖頭。


    “大雪封路,消息沒那麽快吧……”


    中京沒有消息傳來,她心裏也無法落定。


    溫行溯想安慰她兩句,可馮蘊並沒有表現出半分愁緒,神色泰然地道:


    “中京局勢,你我鞭長莫及,知道也無用,不如顧好眼前。當務之急,是如何過冬?一旦北雍軍和朝廷切割,我們就要自謀生路了……”


    她剛說到這裏,門外傳來阿樓的聲音。


    “雲川世子到。”


    馮蘊和溫行溯交換個眼神,打住話頭,齊齊含笑起身,以禮相迎。


    “世子。”


    “溫將軍。”


    淳於焰拱手,先問好溫行溯,唇角微微一勾,這才將視線投向馮蘊。


    “大過年的,找我何事?”


    他解下披風,一副“有事就說,我很忙”的表情,言行表現出一種極大的不耐煩。


    “世子請入席。”馮蘊麵帶微笑,客氣地邀請。


    說罷轉身,纖細婀娜的身影走過眼前,紫菂色裙裾如流動的水波,蕩過淳於焰的眼前。


    淳於焰走向食案的動作微微一停。


    溫行溯看過來。


    淳於焰這才緩緩坐下。


    食案上,是醃鹵臘味還有幾道小菜,不比雲莊裏精致,雲莊的八個廚子還是淳於焰特地請來的,會各種風味美食的烹飪,可以想見比這裏的可口。


    但就很怪,他坐在這裏無比的舒服。


    酒香、菜香,混合著美人香,從空氣彌漫到鼻端。


    明明是尋常的菜色,飄入腦海裏,竟有一種獨特的年味。


    “不錯。”淳於焰開口就驚人,“你莊子上的廚子借我用幾天?過完年還你?”


    馮蘊一怔,放下筷子道:“好說。我今日請世子過來,除了團年,還有一事想問。”


    淳於焰哼聲,“就知道你馮十二,無事不會獻殷勤,說吧,又想往我莊子上塞幾個人?”


    馮蘊擺了擺手,笑道:“這次不塞人,塞東西。”


    她輕抬皓腕,雙手擊掌,“呈上來。”


    兩個人說話的方式跟旁人不同,幾乎每句都帶刺,可溫行溯瞧著卻有點不是滋味,淳於焰司馬昭之心,不用說他也知道肚子裏裝了些什麽花花腸子,可腰腰跟他,也不怎麽見外,開些男女間的玩笑,她也不動氣……


    反而是他這個大兄,永遠在恪守的禮數裏。


    阿樓將那塊疑似石黑的青布包,呈到淳於焰的麵前。


    “世子請過目。”


    淳於焰看一眼,問馮蘊:“這是何意?”


    馮蘊反問:“這可是石墨?”


    淳於焰點頭,“沒錯,你從何處得來的?”


    馮蘊將孫大叔在山裏撿到石墨的事告訴他,又道:“可否請世子幫我請兩個老師傅,隨我上山,一窺究竟?”


    這個領域雲川是內行,如何勘探方量,如何開采加工,淳於焰都門精。


    但他不是平白幫忙的人。


    “行啊,按老規矩,收益分成。”


    真是半點不吃虧。


    馮蘊笑道:“雲川石墨要是外人來開采,世子想必也不情願吧?這礦山石墨,不比鳴泉鎮的生意,肯定要看朝廷的意思……”


    淳於焰道:“裴妄之一句話的事,你何須假惺惺客氣?”


    馮蘊輕輕一笑,“世子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中京的變故,世子也知情,過完年會發生什麽,誰也說不清楚。但無論金鑾殿上坐著的人是誰,雲川世子,還是雲川世子……”


    淳於焰眼睛微微一暗。


    “馮十二,又想算計我?”


    “沒有。”馮蘊笑意盈盈,麵容溫煦,漆黑的美眸裏泛著一抹狡黠,聲音聽來卻十分真誠,“既然是在花溪的山上發現了石墨,那就是花溪村百姓的寶貝,平白交給朝廷,對花溪百姓有何好處呢?我身為裏正,自然得為村人考慮。”


    淳於焰脊背微微發寒。


    這個馮十二,好大的膽子,也好大的野心。


    一般人得到這樣的消息,肯定是上報朝廷從中拿點好處……


    而她,是想占為己有……


    淳於焰看著她清澈無辜的眼神,忽然覺得她要的可能都不隻是這一座石墨礦山……


    這個女人要的東西太多了,太多了……


    最氣的是,她什麽都要,卻不要他。


    淳於焰重重哼聲,“你是想借我的手,掩人耳目,把礦山拿過來?”


    馮蘊道:“世子英明。”


    “嗬!”淳於焰皮笑肉不笑,“怎麽,是裴妄之不好使了嗎?要借我這個閑散世子的臉麵?”


    馮蘊輕歎一聲,“中京指不定多少人盯著他呢?這事不能由他出麵。”


    哼!淳於世子麵具下的驚世容顏不見半分,那雙眼神卻利如閃電。


    “我說你這麽好心請我來,好酒好菜好生意地招唿,原來是鴻門宴啊。”


    “世子此言差矣。”馮蘊伸手,“我大兄從信州帶來的酒,我親自鹵的牛肉,親手醃的鵝……就差菜不是親自炒的了。這一桌要是鴻門宴,世上便沒有誠意飯可言。”


    一聽說是她親自弄的,淳於焰表情好看了許多。


    他揚起眉梢,一副驕矜的模樣,


    “他裴妄之品行高潔,不占朝廷好處,我淳於焰便是一個欺世盜名之徒,壞事做盡,霸占礦山?”


    “世子誤會。”


    馮蘊當然不是為了顧及裴獗的名聲,隻是不想打草驚蛇。


    礦、鹽等物,是朝廷命脈,晉廷可以讓手給淳於焰,卻絕對不會便宜了有“不臣之心”的裴獗。


    見淳於焰不答,她笑著搖頭,“我是一個利潤極大的好生意,說日進鬥金也不為過,這才找來世子。既然世子對賺錢沒有興趣,那就當我方才的話沒有說過,來,吃酒,吃酒。”


    “……”


    淳於焰無言以對,恨得牙根癢癢。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他怎麽都捉摸不透的馮十二,對他簡直是了若指掌。


    有錢不賺,王八蛋。薅晉廷的羊毛,何樂而不為?


    這個節骨眼上,晉廷那些人為了金鑾殿上那張龍椅,肯定會打得頭破血流,哪裏顧得上遠在安渡的一座石墨礦山?確實有機可乘。由他出麵,也確實比風口浪尖上的裴獗更為便利。


    畢竟世人都知道,雲川世子唯利是圖。


    晉廷裏的王公大臣,包括李宗訓,無數人都拿過他的好處。


    這事對他來說,並不為難。


    淳於焰心下有了定策,卻不想給馮蘊一個明白話。


    “等雪停了,我派人上山看過再說吧。大雪天,人也懶,要是這年過得不舒心,說不定我開年就迴雲川去了,不做這生意也罷……”


    三更今天是辦不到了,二更會更,但會晚一點,姐妹明天來看。本來是想好今天多寫一點的,但二錦的貓咪昨晚突然發病,送到醫院就病危了,心源性肺水腫,現在還在氧艙裏治療,不知道能不能挺過來,前三天都是危險期。從昨晚到現在,二錦幾乎沒怎麽合眼,向大家告個歉,後麵會補上這沒有更的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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