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河煙波渺渺,還寒時輕霧籠罩,乍看以為迴到了江南水路。


    船行渡口,平安躍下去,撐著傘迴身,恭請蕭呈。


    “陛下。”


    蕭呈看他一眼,“你傷未愈,何不多休養幾日?”


    他側目,看著吉祥,“你來。”


    吉祥看一眼平安眼裏的落寞,應嗒低頭,躬身接過傘,撐在皇帝的頭頂,保持著距離和恭敬的姿態,默默往前。


    蕭呈一身寬衣便袍,身姿筆挺,邊走邊問侍衛。


    “斥候可有說她是什麽病?”


    胥持搖頭,“侍衛營三更半夜快馬出的城,徑直前往安渡接人。倒是有人猜測,是夫人有喜……”


    蕭呈身子微微僵硬,頓一下,厲目迴視。


    “信州城有濮陽父子,如何用得著去安渡另請大夫?”


    這中間定有什麽不可示人的緣故。


    胥持讓皇帝一瞪,倒是突然開了竅。


    “斥候說,是夫人指定的姚大夫……”


    蕭呈蹙眉:“阿蘊?”


    她那個性子是最不喜歡給人添麻煩的,有什麽事情能忍則忍,能讓就讓,就算真的傷風涼寒,也斷斷沒有不讓濮陽九和濮陽禮看病,專程去安渡請大夫的可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


    蕭呈想到什麽似的,眉目微沉,突然握緊拳頭……


    莫不是她真的有了身孕,不想被濮陽父子知道,進而受到李桑若的毒害,這才輾轉找她自己熟悉的姚大夫?


    想到這個可能,蕭呈心下突然如有火燒。


    上輩子的渠兒也是在三年後懷上的,這輩子竟是現在就要跟裴獗生孩子嗎?


    他加快腳步,好像絲毫感覺不到頭頂的煙雨,吉祥撐著傘,放小跑都跟不上,不停喚“陛下”。


    公孫炯和胥持也愣住。


    “陛下,陛下,步輦在這裏,這邊……”


    “陛下這是要去哪裏?迦律聖僧是在鬆崖相候……”


    蕭呈好似沒有聽見,大步流星在淒風冷雨裏奔走,不過轉瞬,已濕了半幅衣襟……


    -


    姚儒是快天亮時才趕到信州的。


    馬車搖搖晃晃,差點去了他半條老命。


    他進門的時候,濮陽九已經在裏麵了。


    裴獗坐在木榻邊,手圈著她,一言不發。馮蘊躺在被窩裏,眼睛緊閉,雙頰潮紅,嘴唇卻有些反常的發白。


    小滿喚了兩聲“夫人”,她都沒有迴應,嚇得小姑娘紅了眼睛。


    裴獗也有些緊張,冷臉發寒。


    “夫人到底何事?”


    濮陽九是方才趕到的,


    得知他另外從安渡叫了姚大夫,濮陽九心情不太愉快,不想多說,瞥一眼姚儒,想看他有怎麽個說法。


    不料,姚儒看一眼馮蘊,沒有把脈便拱手迴答。


    “迴將軍話,夫人隻是疲累,沉沉睡去,多休息片刻便好。”


    濮陽九瞧他一眼,目光裏已經少了輕視。


    “夫人自訴心慌氣短,我摸她脈象,寸脈沉,細弦,力弱。分明是肝氣鬱結,氣血逆亂……”


    姚儒朝他拱了拱手,微微一笑。


    “公子切脈,可有察覺夫人寸關尺三部脈,圓滑,流利,氣血充盈……”


    濮陽九挑眉,“是又如何?”


    姚儒道:“夫人這是癸水將至,身子不適,易疲乏。”


    濮陽九笑道:“不切脈而知人疾,姚大夫了不起啊。”


    姚儒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目光一變再變,顯然是對他懷疑至極,輕輕一笑,溫和地道:


    “這算不得什麽本事,隻因我為夫人問診過,記得夫人的小日子。”


    濮陽九哦一聲,也在觀察布衣素服的姚儒。隻見他眉眼柔和,舉止氣度並非尋常民間赤腳所有,不由好奇。


    “敢問先生師承何處?”


    姚儒平靜地迴答:“家父。”


    濮陽九笑了,“原來先生也是世代行醫,祖上何處高就?”


    姚儒不動聲色地道:“走街串戶,混一口飽飯,算不得高就。”


    濮陽九不太相信,但人家把話堵死,再問就是不禮貌了。


    他應一聲,端正地衝姚儒抱拳。


    “平城濮陽九,幸會先生。”


    姚儒心下微微一驚,麵帶微笑地迴禮。


    “幸會濮陽公子。”


    兩人客套幾句,齊齊行禮告辭。


    濮陽九迴家去了,姚儒則是被大滿安排在客房住下,說等女郎醒來再要問診的。


    雖然姚大夫和濮陽九都說,馮蘊身子沒有大礙,隻是憂事繁多,身子疲憊,又逢月事將至,這才虧了氣血,睡得格外沉了,但他們不太放心。


    裴獗倒是沒有多說什麽……


    因為再說下去,罪魁禍首就是他了。


    濮陽九和姚儒給他留了臉麵而已。


    他輕撫著馮蘊的睡顏,吻了吻她的額頭,一雙眼蜷綣許久,沒有作聲。


    在她身上總是克製不住,自製力碰上她便崩潰……


    “將軍。”門外是左仲的輕咳聲。


    “翠嶼派人來請,說今日齊君在鳴泉鎮樂宴,請將軍和夫人同去。”


    裴獗皺了皺眉頭,看著被子裏昏睡不醒,隻露出一張小臉的馮蘊,本想拒絕讓她出席,可想想她昨夜的話,又咽了迴去。


    “知道了。”


    等她醒來,自行定奪吧。


    -


    天亮時,煙雨散去,天氣竟格外的晴朗。


    陽光金燦燦的灑下來,大地如同新洗。


    老天爺給了晉齊雙方一個大禮。


    議館外街,門庭若市,各個店鋪都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再遠些的空地上,也有當地人支起的棚子和小攤,賣點小吃飲子,在冬日的暖陽下,賣力的吆喝。


    一片欣欣向榮,山河大好。


    馮蘊醒來後才知道濮陽九和姚儒都來看過她,然後一致診斷她是累得睡死過去,當時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裴獗呢?”


    連名帶姓的稱唿,差點把小滿嚇一跳。


    小滿福了福身,“將軍天不亮就出門了,說夫人醒來,差人告訴他。”


    “不用告訴他。讓他去死。”馮蘊坐起身,嘶的一聲,撐著自己的腰,緩了片刻才喚小滿。


    “扶我。”


    小滿弱弱地看她。


    “女郎不再休息一會兒嗎?”


    “今日要去鳴泉,還休息什麽?”馮蘊的聲音自帶火氣,那是讓裴狗弄狠了又找不到正主的鬱氣。


    小滿不敢惹,扶她起身更衣,又道:


    “女郎今日的妝容要濃豔一些吧?”


    這樣才能遮住那滿身的疲憊。


    不料馮蘊斷然拒絕,“不,今日的妝,要格外……病氣一些。”


    病氣妝?


    這對小滿來說,有點難度。


    她叫來大滿,兩個人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才算把一個病氣懨懨的西施美人扶上了馬車。


    馮蘊沒有等裴獗迴來,徑直去了鳴泉鎮。


    她跟叢文田約好,今日要去看修建的製糖坊。


    木製的工坊修建很快,但馮蘊要求高,這才耽誤了日子。


    她也不著急,明年才能正式投入生產,怎麽樣也要貓完這個冬,她叮囑叢文田一些細節,慢慢悠悠乘馬車迴鳴泉的食肆。


    陽光落在食肆門口的酒旗上,赤辣辣的一片,店裏忙得不可開交。


    南葵和柴纓卻在門口張望,看到馮蘊便笑盈盈地招唿。


    “快,夫人快來看。”


    馮蘊四處看一眼,發現整條街的人都像她們一樣張望。


    “看什麽?”她有些猜疑。


    南葵道:“今日齊君宴請,有散樂百戲,大家正樂呢……”


    散樂百戲,是南邊盛行的,各種奇伎異服、舞獅雜耍,噴火頂燈和樂舞表演。


    既稱“百戲”,自是各種耍子都有。從宮廷到民間,無不熱衷。


    馮蘊看一眼眾人的興奮,沒有多說什麽,正要轉身迴屋,就聽到街上在喊“來了來了”,她扭頭,看到一輛輛平頭車從議館街駛過,上麵拉的全是青布覆蓋的道具,一群群表演的伎人,正送往議館。


    “聽人說,齊君從天竺國請來了高僧,有很多了不得的本事。”


    “高僧可以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給眾人看完,又能再長出來。”


    “還能把頭砍下,再放迴去……”


    “這算得什麽,我在江南還看過大變活人呢,眼睛都不眨一下,眼前的人,就眼睜睜飛走了……”


    人群裏說得熱切,爭論聲很大。


    南葵嗤一聲:“這些人真是,一個個說得好似他們親眼看到似的。”


    柴纓道:“一會子夫人赴宴,看到再迴來與我們細說,不就知道是也不是了?”


    馮蘊沒有應聲,目光投向議館的方向,看著人群裏有一個瘦長的人影。


    唐少恭身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無論站在哪裏,人群再是歡笑熱情,他的周圍都陰沉沉的,好似裹了一層化不開的堅冰。


    離宴席還早,這麽早就來了?


    馮蘊慵懶地換一個坐姿,淡淡地道:“拿我遠恨綿綿來,泡上一盞。”


    南葵和柴纓兩個正在瞧熱鬧,並沒有注意到別的,薑吟倒是細心,看馮蘊一眼,便道:


    “夫人今日氣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適。不如妾為你煮一盅養生茶吧?”


    馮蘊笑了一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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