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的欣喜,好像比所有人都慢了半拍,一直迴到春酲館,大家的喜悅都平複了,她才突然爆發,看著衝出來迎接的鼇崽,猛地奔跑過來,用力將它抱住。


    “鼇崽,姐姐贏了。”


    “贏了,贏了!”


    鼇崽近來養冬膘,長了許多肉,她都快要抱不起來了,於是雙雙倒在那張木榻上,鼇崽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快樂,翻著肚皮,腦袋不住往她身上拱……


    整個春酲院,充斥在喜悅中,從上到下都亢奮得很,馮蘊特地吩咐灶上多做幾個菜,慶賀一下。


    仆從跟著主子鬧騰得慌,馮蘊卻慢慢安靜下來。


    她帶著鼇崽,泡一盞清茶坐在窗邊懶榻上,低頭撫摸鼇崽的背毛,安靜得有些可怕。


    小滿和大滿對視一眼。


    “夫人,為何不悅?”


    “嗯?”馮蘊意外地抬頭,微微抿唇一樂,“沒有不高興,我隻是想點事情,你們下去吧,把門關上,無須管我。”


    從前也有這樣的時候。


    在她們剛剛被馮敬廷送入晉軍營房時,馮蘊便常常這樣,有時候會一個人關起門來,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可等她將門打開的時候,又恢複了原樣。


    仆女依序退下。


    房門合上了。


    馮蘊鬆一口氣,低頭將下頜抵住鼇崽的腦袋,低低地道:“鼇崽,你告訴姐姐,接下來,當如何是好?”


    當事情循著前世軌跡走的時候,馮蘊會感覺到害怕,惶恐。可是,讓事情全然與前世相反,這種不安也沒有減少。


    改變,意味著她可以借鑒的東西越來越少。


    腦海裏的記憶會變得無效,不說細微末節的改變,即使是關乎命運的大事,她也無法再按著經驗去做出預判了……


    今日在議館,看上去她風頭無兩,大獲全勝。


    可樹秀於林風必催之。


    晉齊兩國,李桑若、蕭呈,馮家,全然已將她視為眼中釘,她將自己推到眾人麵前,也就推到了敵人麵前……


    往後風波必不會少……


    她正思量,院落裏的歡笑聲突然停下。


    緊接著,就聽到小滿了猶猶豫豫的在門外喊她。


    “夫人,門房來報,說府君,府君有急事求見……”


    馮敬廷不是一個人來的,帶了小女兒馮貞和小兒子馮梁,拎了禮品,就像走親戚似的,一臉是笑。


    花廳裏鋪著淺灰色的地墊,馮蘊也是一身素衣,坐著飲茶,腳下趴著個大貓,並沒有因為父親來府去迎接。


    馮敬廷走進去,看到馮蘊做著不動,表情當即凝滯。


    訓不是,罵不是,走也不是。


    馮梁年歲小,沒什麽城府,看到馮蘊便叫了起來。


    “長姊好生無禮,阿母說了,你是個沒娘教的孩子,就是沒有規矩……”


    馮蘊端茶的手,微微一頓。


    馮敬廷堵在喉嚨的訓斥終於有發作之地。


    “阿梁,不得無禮!”


    馮梁很叫真,被父親罵了,眼圈當即便紅了起來,眼淚包在眼珠子裏,撅著小嘴巴,強聲道:“本來就是,長姊不敬阿父,不重孝道,就是野孩子……”


    馮敬廷今日前來,本就是求和的,哪怕自己還沒有開口,就讓兒子把好感敗盡,一時氣惱,拖了他一把……


    “沒大沒小,誰教得你這樣……”


    馮梁大哭起來,坐在地方直蹬腿。


    “父親打我,父親打我,我要迴去告訴阿母……”


    “他沒有說錯。”馮蘊終於開口,阻止了馮敬廷的借題發揮,聲音淡淡的。


    “小孩子有什麽錯呢?還不是大人怎麽教,他便怎麽聽。”


    馮敬廷老臉通紅。


    “是府裏的家仆欠管教,常在小郎君麵前胡說八道。”


    馮蘊哼笑一聲,並不在意此事。


    淡淡的,看馮敬廷一眼。


    “府君今日前來,不會隻是為了跟我講孝道吧?”


    她沒有請馮敬廷入座。


    廳中仆女,也沒有上前奉茶。


    氣氛極是尷尬。


    馮敬廷不想站著說話,假裝無視那些目光,輕咳一聲,牽著兩個孩子自己坐下去。


    “安渡的事……”


    “府君。”馮蘊沉下臉,“我不想提此事,你也無須愧疚。因為我現在過得很好。”


    略顯淡漠的聲音,清悅柔色,跟以前並無不同,可就是無形中,好似添了些威儀。


    馮敬廷不自覺的打量她。


    這是老天給她,換了個女兒嗎?


    他歎口氣,厚著臉皮道:“在鳴泉鎮,為父看阿蘊氣定神閑,大敗燕先生,很是感慨……”


    馮蘊一笑,“感慨什麽?”


    馮敬廷猶豫了片刻,才道:“你阿母是對的……”


    馮蘊臉上掛著的笑容,頓時凝固,茶盞重重放下來,“不要提我阿母,你不配。”


    馮敬廷如遭雷擊。


    這些年,父女再是不和,馮蘊也沒有說過這樣嚴重的話。


    “府君。”不在外人麵前,她懶得偽裝,沒有直唿其名已是隱忍,“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找我,到底意欲何為,直說吧。”


    馮敬廷道:“不是和議了嗎?你也成婚了,阿父就在並州為官,來去不遠,往後多走動……”


    馮蘊冷冷一笑。


    “不是這麽簡單吧?”


    馮敬廷心裏微微發怵。


    以前隻覺得這個女兒性子倔,有點野,不那麽好管束,逼急了就沉默,木木納納,不會轉彎,從來不知道她有這樣霸道的一麵。


    兇起人來,不動聲色卻可以讓人心驚膽戰。


    “那為父便直說了。”馮敬廷低頭看了看馮貞和馮梁,“你弟妹的年歲,正是好學之時,可為父到了並州,他們跟過來,便不好就讀家學,旁的人教導,為父不放心,不知阿蘊可否在閑時教一教弟妹,學算術……”


    不止馮蘊,就連大滿和小滿都驚了。


    敢情馮敬廷帶著兒女過來,是想讓女郎做免費的先生?


    馮蘊看著兩個小的,馮梁一臉不屑,很是瞧不上她這個長姊,馮貞年紀更小些,懵懵懂懂,一臉無辜的看著美麗的姐姐,並不了解大人話裏話外的機鋒。


    “府君從來沒有照過鏡子嗎?”


    馮敬廷一時無言,“啊?”


    馮蘊微笑,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話鋒一轉,突然又同意了。


    “要我來教也不是不可以,阿父把孩子留在這裏。”


    “那怎麽行?”馮敬廷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你弟妹還小,離不得父母……”


    “那我也離不得夫君。”馮蘊說得一本正經,“安渡離並州那樣遠,我總不能跑到並州來教吧。”


    馮敬廷當然不會把孩子留在她身邊。


    那不等同於留下人質?


    他道:“你大伯父的意思是,請你過去小住三五月,等並州的家學建起來,有了合適的先生,你再迴來。”


    又道:“這麽久沒迴家,你也不想念嗎?迴娘家小住數月,想來我那女婿,也不會介意才是?”


    馮蘊雙眼眯眼,冷冷發笑。


    她那個大伯可比這個爹狠多了。


    堂堂許州馮氏,怎會缺授業的西席?


    是因她在鳴泉鎮一鳴驚人,馮家終於看到她的價值,想把她弄迴來?還是蕭三想的歪招?


    “府君迴吧。”馮蘊道:“我也不願意與馮氏交惡,此事待我與夫主商量,容後再議。”


    起初,馮蘊隻是想有個安穩的所在,可免前世悲劇重演,但事情發展到如今,她心裏很清楚,畏步不前,隻有死路一條了,所以,她得想得更遠,走得更穩。


    與馮氏交惡,對她確實沒有好處。


    和議了,不用和好,但打個巴掌偶爾給個甜棗,讓他們覺得她是可以爭取,可以被說服的人,總比被他們當成敵人要好。


    話不說滿,留有餘地。


    馮敬廷興衝衝地帶著兩個小的走了。


    臨行前,馮蘊讓人從儲物箱裏取出兩包茶葉。


    “嚐嚐吧,這茶叫遠恨綿綿。”


    遠恨綿綿。


    馮敬廷咀嚼著四個字,覺得意境甚美,女兒有孝敬,雖然仍然沒什麽好臉色,但也很開心的帶走了。


    馮蘊微微一笑。


    遠恨綿綿。


    綿綿無絕……


    “大滿。”馮蘊側目,“跟上去。”


    大滿與她對視一眼,“仆女明白。”(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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