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呈和馮蘊相處的那些年,從未見過如此笑靨。


    少女時的馮十二娘羞澀清純,不會用那樣的眼光看男人。


    從晉國迴齊的她,飽嚐世事艱辛,眼睛裏少了光,即便笑,像蒙著一層看不透的紗,怎麽都不似發自內心。


    在裴獗麵前,她的笑是嫵媚的,溫情的,成熟的,如熟透的漿果,輕輕一碰,便能滴出蜜來,極為誘人……


    蕭呈對男女之情的理解,其實很淺,沒有深思過什麽樣的情,是情,什麽樣的愛,是愛。


    但方才這一幕,馮蘊看裴獗,裴獗對馮蘊,那種旁人無法插足的氛圍,瞬間擊中他的軟肋。


    周遭無聲,蕭呈身體好似在退溫。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看那二人徐徐走來。


    裴獗沉默,眼裏一閃而逝的冷意,幾乎沒有人捕捉到,馮蘊就更是落落大方,看到蕭呈和馮家兩位長輩,盈盈一福,含笑行禮。


    “見過齊君,見過大伯,父親。”


    表情溫和,好似全無芥蒂。


    就像是帶著夫君迴娘家走親戚。


    互相行禮,裴獗一言不發。


    馮敬廷出聲,“十二娘怎麽來了?”


    馮蘊笑得寡淡:“女兒陪同將軍來的。”


    馮敬廷想說點什麽,又咽了迴去。


    他知道大哥不喜歡馮蘊,有心想要訓斥她兩句,說這樣的場合不該她來,可她眼下不歸自己管。女子出嫁從夫,夫主在側,也輪不到他這個當爹的教訓……


    “好巧!諸位都在?”一聲輕笑插進來,莫名帶點輕邪之氣,當即便把這僵硬的場麵破冰了。


    淳於焰衣履風流,腳步輕快,笑聲悠揚愉悅。一張麵具半遮臉,平添神秘。


    “怎麽都在這裏吹冷風?”


    問罷,他好似才看到馮蘊,忽而一笑。


    對著馮家人以及往這邊張望的使臣,輕拂狐裘氅,用一種極為大氣雍容的姿態,介紹她道:


    “諸位看到這座氣勢恢宏又盡顯優雅美態的議館,便是出自馮十二之手。”


    他不稱將軍夫人。


    語氣跟馮蘊極為親昵,


    甚至毫不避諱有裴獗和蕭呈在場,一雙狹長的桃花眼裏飽含笑意,絲毫不忸怩地靠近她。


    “當然,本世子亦是她的合夥人。”


    馮蘊客氣地行禮,“不敢不敢,讓諸位見笑了。”


    淳於焰嘴角一挑,“無須謙虛。你一謙虛,別人就當真不拿你當迴事了。”


    這種夾槍帶棒的話,換其他人都不會在正式場合說,可雲川世子就不是個正常人。他就差直接告訴別人,誰也別不把馮十二娘當迴事了。


    別看雲川國是個附屬國,可有錢,富饒,八方交好,這位雲川世子比起他父親雲川王,似乎更有翻雲覆雨的本事。即便雲川王不喜歡世子,也拿他無奈。很多雲川人一度認為,依這位世子的稟性,定會弑父奪位,甚至都等著那天。


    然而幾年過去,無事發生。


    淳於焰常年在列國遊走,很少返迴雲川,無形中避免了跟雲川王的衝突,似乎很有耐心等著他爹亡再繼其位……


    總之,雲川國特殊的存在再加一個特殊的雲川世子,主導了這一場特殊的和議盛會。


    可這樣桀驁難馴的雲川世子,竟是明裏暗裏為馮十二娘撐腰。


    紅顏禍水的名聲,隻怕已根植人心。


    馮蘊靠在裴獗的身邊,對淳於焰報以一笑。


    四周全是誇讚,說許州馮氏家教好,養出如此出類拔萃的女郎,馮敬堯臉上掛著笑,眸底寒意森森,馮敬廷更是尷尬地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安渡獻美的事,早傳開了。


    這些人嘴上半分不顯,可每個字都像在扇他的臉。


    虛與委蛇的寒暄中,蕭呈微抬眼眸,“時辰快到了。”


    他是皇帝,身份高貴,不需要等任何人招唿,目光隨意地掃過馮蘊,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裴獗朝裏麵望了一眼,低頭看馮蘊,“蘊娘在耳房等我。”


    馮蘊淡笑道:“夫主自去。”


    她在人前會喚他“夫主”,溫良謙婉,世族女子的儀態,端莊優雅,禮數周全,從無半分錯處,也給足了裴獗的臉麵。


    裴獗看她一眼,嘴角微扯。


    沒有多說,迴頭尋敖七。


    “看好舅母。”


    敖七心情大好。


    在阿舅的心裏,他是可以托付的人……


    於是快走幾步,上前拱手,“外甥明白。”


    裴獗打量他一眼,嘴唇緊緊抿著,大步入內。


    “馮十二。”淳於焰卻不走,語氣淡然地看著馮蘊笑,“你把我害苦了。”


    馮蘊莫名其妙,“不知世子何意?”


    淳於焰眼波飄忽過來,像藏了什麽心事,望著望著,目光竟似失神。


    敖七提醒,“世子,時辰到了。”


    淳於焰慢慢收迴眼,哼聲,“迴頭找你算賬。”


    傲嬌如他,是在薑吟那裏吃虧了,心裏不滿?馮蘊揚了揚眉,眼神複雜,“我還沒找世子算賬呢?世子怎麽著薑姬了?我方才出門時,見她魂不守舍,是不是世子……”


    “我什麽也沒做。”淳於焰想到方才那一抱,有點心虛,等不及馮蘊把話說完,一拂氅衣,頭也不迴地去了議事廳。


    馮蘊盯著他的背影,問敖七。


    “你看他,是不是有點做賊心虛?”


    敖七:“沒安好心。”


    馮蘊沒有聽清,“什麽?”


    敖七癟嘴,“舅母小心此人。”


    十七歲的小阿弟也是男人,雄性生物天然的嗅覺,會讓他們在求偶的時候迅速分辨出誰是敵人,敖七此刻對淳於焰正是如此,壁壘分明。


    除了阿舅,全是敵人。


    “舅母隨我去耳房小坐。”


    議事正廳裏隻有使臣可以進入,但雙方都帶有屬吏和陪同,便被分配在各自的耳房裏休息、護衛。


    左一間,右一間,對應兩個使團進入正廳的大門,每個耳房有一麵窗戶,方便文書傳遞。


    馮蘊親手繪製的圖紙,比誰都清楚構造。


    她問敖七,“你同我進去嗎?”


    “我陪你。”敖七很是歡喜,一臉清爽的笑,帶馮蘊進去找了個近窗的位置,“你坐,我去給你拿香香吃。”


    “……你說什麽?”馮蘊有點懷疑自己的耳朵。


    拿香香這種話,不該是對小孩子,或者對鼇崽說的嗎?為什麽會從敖七嘴裏說出來,還是對她,還用這樣寵溺的聲音?


    幸好旁邊沒有旁人。


    馮蘊眉眼微動,“你好好說話。”


    敖七方才是情不自禁,聞聲笑了下。


    “我也把你當鼇崽了。”


    她說,他像一隻大貓。


    他便拿這句話堵她。


    果然還是少年,半點不肯吃虧。


    說罷便出門,變魔術似的拿來兩包糕點、果幹。這些零嘴都不適合出現在這樣的場合,耳房裏其他人眼睛都看直了,敖七隻當看不見,哄孩子似的塞在馮蘊的手上,又親自斟茶倒水,侍候得如同公主。


    “要什麽你跟我說。”


    馮蘊道:“不用了,敖將軍無須客氣。”


    聽她生疏的稱唿,敖七不滿地看過去,那瞪圓的眼睛就像鼇崽被她擼久了生出不滿的樣子,馮蘊情不自禁的嘴唇上揚。


    敖七看她笑,也跟著笑。


    “好吃嗎?是我阿父從家裏帶來的,我阿母親手做的。”


    馮蘊一怔。


    這樣的愛心糕點,進了她的肚子,敖夫人知道,不得氣死?


    “好吃。”她很給麵子。


    糕點甜糯綿軟,跟她小時候吃過的黃米糕很相似。一口咬下去,糯嘰嘰的,咬著一拉,還會牽絲。小時候阿母也會做給她,她調皮,故意把糕點拉絲拉得很長,最後掉到衣服上,引來阿母的嗔罵,然後彎下腰,溫柔地給她擦拭,又警告她不要讓人看見,要訓她沒有規矩。


    馮蘊吃著,竟吃出一些幼時的味道。


    阿母的味道。


    她垂眸,眼裏浮出一絲霧氣。


    敖七低頭看來,“怎麽了?”


    馮蘊不願多說,微微一笑,“糕點好吃,甚是感動。”


    敖七胸膛一緊,像有無數的小人兒在心裏歡唿雀躍,隻覺臉頰發燙,耳根都燒了起來。


    少年郎的喜歡純粹而熱烈,輕易一句話,便可以牽動全部的情思。


    “好吃就多吃些,吃完,我讓阿母再做。”


    因為快活,他的聲音都帶著笑,眼裏盛了蜜似的,黏粘糊糊。


    李桑若特地姍姍來遲,走出晉方小議廳,掃一眼看到馮蘊,腦子裏轟然一聲,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如洪水決堤一般,冷著臉就停下腳步。


    “她怎麽來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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