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呈眉頭擰了起來。


    苗敬帶迴來的信,隻有蕭榕手寫。


    而馮蘊沒有一個字。


    蕭呈無言思忖片刻,看著默默垂淚的馮瑩:“你先下去。”


    馮瑩知道他並不願意跟自己閑談,乖乖地應一聲,又道:“天冷了,妾從台城給陛下做了兩件過冬的衣裳,交給平安了,陛下記得換上。”


    蕭呈嗯一聲,朝內侍招了招手。


    “去,把燕不息、寇善和謝從光叫過來。”


    皇帝召見,將軍們都跑得很快。


    燕不息到的時候,謝叢光和寇善已經到了,一聽蕭榕落入晉軍手上,燕不息當即變了臉色。


    “陛下開出那般寬容的條件,裴獗都不肯和談。如今劫持了長公主殿下,隻怕是……”


    他搖了搖頭,“陛下要投鼠忌器也。”


    謝叢光和寇善對視一眼,“那為今之計,如何是好?”


    蕭呈瞥見眾人的表情,那張斯文俊逸的臉上,淡漠如常,眉目幾乎不染情緒,好像置身事外的人間謫仙,看得眾人有些納悶……


    陛下最疼愛長公主。


    長公主被劫,陛下表現得也太過平靜。


    “敵不動,我不動。”蕭呈道:“朕猜想,裴獗是為引我齊軍主力出恆曲關一戰。”


    恆曲關是一座雄渾古關,關隘狹長險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十四年前那場仗,若非有恆曲關聳立,晉軍早已長驅直入了。


    謝叢光愣了下,“陛下是說,裴獗並非屈居並州?而是別有圖謀?”


    蕭呈不答,目光瞄著黯淡光線下模糊不清的輿圖,神色複雜莫名。


    寇善當即搖頭。“不可能!夏侯憲、馮廷基已拿下紅葉穀,裴獗兵陷並州,沒有退路。就算我們不動一兵一卒,把裴獗困在並州城裏,他那區區幾萬兵馬能頂得住多久?一個月,三個月?”


    謝叢光道:“依臣所言,不如給他點顏色看看……”


    蕭呈看著他們興致高昂,突地一笑。


    “謝愛卿。三十萬大軍圍而不攻,虛耗糧草,朝中非議,你我又能頂得住多久?”


    言罷又道:“還有諸位不要忘了,紅葉穀還有兩支降軍,都是北雍軍精銳。”


    謝叢光問:“陛下不信任他們?”


    蕭呈道:“他們能背叛裴獗,就能背叛我。”


    亂世當前,誰不想擁兵自重,稱王稱霸?


    謝叢光點點頭,“陛下說得不無道理。但末將仍以為,齊軍現下兵力,大可以放手一搏,直搗並州,吃掉裴獗,再調轉槍頭殺向信州,一雪前恥。無須瞻前顧後,錯失良機,平白給了裴獗喘氣的機會。”


    在他們看來,新帝優柔寡斷,為一個婦人黏黏糊糊,拖著不肯出兵,實在有失體統。


    於是又抱拳上前,朗聲表忠。


    “末將願領兵出征。”


    “末將也願。”


    三十萬對五萬,這簡直是唾手可得的功勞。


    拿下並州,拿下裴獗,那是要寫入史書的讚譽,流芳千古的事,誰不搶著去?


    謝叢光和寇善意氣風發,蕭呈壓在心裏的那股不安,越發擴大了。


    不怪他多疑。


    實在是這一切太過順利了。


    如果裴獗真是那種貪功冒進的人,又怎會將北雍軍帶成一支狼師?


    風唿唿吹著營房裏的旌旗,又從門縫裏灌進來,揚起了蕭呈的衣袍。他沉吟片刻,驀地起身,好像已經有了決定。


    “箭在弦上,那便試試對方的深淺吧。”


    -


    入夜時分,伴著高亢的號角,齊軍鐵蹄從恆曲關滾滾而出……


    謝叢光和寇善各領一支,抄左右兩翼,直奔並州城。


    馮蘊便是這時抵達並州城的。


    從鬼河一路過來,為避免撞上齊軍,他們繞了不少路,又帶著行李,緊趕慢趕才到,恰好趕在齊軍攻城以前。


    北雍軍正準備收起吊橋。


    “稍等!”


    馮蘊大聲呐喊著,朝城牆上擺手。


    “我們是從信州來的,我們要入城。”


    城門上的守將看到一隊人馬,先是打手勢讓弓箭戒備,接著就看到了馮蘊,他從隨身的行囊裏舉出一麵旗子,讓兩個侍衛牽著展開,上麵寫著“裴”字。


    “是自己人。收箭!”


    那士兵從垛牆探頭望了一眼,看到馮蘊,臉上露出驚喜。


    “快。快去通知大將軍。馮十二娘到了。”


    等馮蘊一行過去,吊橋便收起來了。


    城門開了一側,馮蘊朝守將施了個禮。


    “有勞了。”


    守將笑吟吟地迴禮,“女郎客氣。”


    馮十二娘送藥的事情,覃大金來的時候就說過了。


    這藥來得正是時候,營裏將士都很感恩。


    得到消息,最先趕到的人是濮陽九。


    都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這個“巧醫”也是如此。


    營裏的傷患大多都是外傷,缺的就是傷藥,現在馮蘊在他的眼裏,就跟活菩薩沒有什麽區別。


    “馮姬可算到了。”


    他臉上的笑意是馮蘊難得一見的真誠。


    人還沒到,禮便到了。


    深深揖下去,看著她和顏悅色:“你再不來,將軍隻怕要急瘋了。”


    馮蘊知道這人素來誇張,隻是一笑。


    “將軍呢?”


    濮陽九道:“齊軍已至二裏外的古岩灣,急欲攻城,將軍帶著人去南樓了,你舟車勞頓,先迴營裏歇下吃口茶,緩緩氣……”


    馮蘊笑笑,應是,跟著濮陽九往裴獗的住處走。


    這位醫官看著瘦了,黑了,那一張素來愛惜精致保養的臉,好像幾天沒洗似的,胡子長出來了也沒有修剪。


    人也變得熱情了很多。


    將馮蘊迎入營裏,竟然紆尊降貴,親自為她斟茶。


    “馮姬請用。”


    馮蘊輕聲謝過,不時拿眼打量他。


    濮陽九尷尬地一笑,“姑奶奶,你別這般瞧我,看得我心裏發慌。”


    馮蘊笑道:“是濮陽醫官這般禮遇,嚇得我心裏發慌才是……”


    濮陽九臉頰微抽,歎口氣,“馮姬有所不知,我這裏缺藥都快缺得上火了。你帶的藥啊,來得正是時候,別說叫你一聲姑奶奶,便讓我叫祖宗,也是使得的……”


    於是又深深朝馮蘊揖禮。


    “小祖宗在上,容我一拜……”


    他慣會油嘴滑舌,甜言蜜語說得順嘴。


    可聲音落下,沒有聽到馮蘊迴答,卻察覺到芒刺在背,好像有什麽野獸盯住他似的……


    濮陽九心裏一驚,直起身迴頭,就看到裴獗站在門口。


    他身著盔甲,高大的身形擋住了背後的夜燈,幾乎與濃重的夜色融為一體,整個人看上去正經肅然,看不出什麽表情,可那臉色落入濮陽九的眼裏,便是鋒利的刀子,是火一樣迸發的情緒……


    而且……


    那火是衝他來的。


    小祖宗喊得太親密了嗎?


    就……他開個玩笑怎麽了?


    濮陽九清了清嗓子,委屈地摸著鼻子笑。


    “大將軍迴來了?那個,馮姬送的藥品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這……不是太開心了嗎,口不擇言,口不擇言……”


    又朝他們揖禮一下。


    “二位說話,我先告辭。”


    他禮數周全,但沒有人聽他,也沒有人看他。


    裴獗從他身側走過去,慢慢走向馮蘊。


    他腳步很慢,眼角發青,下顎線繃得極緊,看著她不吭聲。


    馮蘊也安靜地站著,定定迴視。


    明明屋子裏就有好幾個人,可他們四目相對,不言不語,愣是將這些人摒棄在外,好似天地間隻剩他們彼此……


    還怪尷尬的。


    濮陽九朝幾個侍衛使個眼神,默默溜了。


    大滿和小滿見狀,也一聲不響地走到門外。


    周遭安靜極了。


    什麽聲音都沒有,馮蘊卻有一種渾身血液亂竄的感覺,讓他看得汗毛倒豎。


    “將軍。”她微微一笑,朝他施禮。


    “聞得並州被圍,妾來送藥了。”


    裴獗垂眸看她,好像望著一個模糊虛空裏的影子。她眼角微彎,姿態端莊優雅,眼睛裏的笑卻好像有鉤子,纏得人心窩發緊。


    她送的,哪裏是藥啊……


    裴獗眼裏深幽一片,聲音微啞,“辛苦。”


    馮蘊搖頭,觀察一下他的臉色,“方才濮陽醫官說,齊軍要攻城了?將軍為何迴來……”


    她從北門過來,尚且用了這麽久,裴獗從南樓穿城而過,這一來一迴,是半刻鍾也沒有耽誤就趕過來了呢。


    可為什麽看到她,卻不太高興的樣子?


    馮蘊不知說些什麽,隻道:


    “將軍忙去吧,不用招唿我。等將軍有時間,我再與你細說……我綁了齊國長公主的事。”


    裴獗微微一怔。


    沒有很意外,情緒也一如既往的穩定。


    就好像她馮蘊捅了天,也不是什麽怪事似的。


    馮蘊讓他看得心下慌亂,又問:“將軍不高興我來嗎?”


    裴獗安靜地看著她,突然將她往懷裏一摟,雙手掐著她的腰,離地舉起,徑直往裏走。馮蘊推他一下,這人身上硬得像石頭,她使不出力,兩條長腿抬起來,無奈地掛在他的腰側。


    “做什麽啊?”


    裴獗沒有說話,將她放坐在桌案上,如此一來,馮蘊終於可以與他的目光平視了。


    “我不是去齊軍營裏綁的蕭榕,是路上正好遇見了……”


    馮蘊讓他的眼神看得心顫,覺得有必要解釋一句。


    不料這人根本就不等她說完,長臂一張就將她牢牢地紮在懷裏,那力道大得,要是她再柔弱一點,能直接被他薅死……


    天啦!馮蘊無奈地深唿吸一下。


    “別這樣,外麵有人。”


    別說外人有人,裏麵有人他又何時怕過?


    馮蘊覺得自己白說了。


    裴獗根本不吭聲,力道大得好像要將她勒斷氣似的,強勁的心跳,狂野而猛烈,一道道撲通撲通的聲音,像在腦子裏炸開的焰火……


    這是熟悉的感覺。


    熟悉到靈魂都在顫抖。


    馮蘊唿吸不勻,“將軍不是最怕動搖軍心嗎?大敵當前,戰事為要……”


    裴獗嗯聲,沉悶而冰冷,聽不出什麽感情。高大的身軀幾乎籠罩了她眼裏的光芒,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強勢和掠奪,滿是野性。


    他個子真的太高了,要不是有唿吸,心跳也快,馮蘊會覺得自己被一根粗魯的大木頭綁架了。


    就會吊著她,折磨她。


    馮蘊推不動人,卷起膝蓋,作勢就要踢他……


    大木頭總算有了反應,一把抓住她的腳,沒有停頓地挽到自己的胳膊上,低頭來問:


    “姬為何來?”


    早知道踢他就會說話,馮蘊上輩子就踢死他了,哪能等到現在?


    她壓下心底的翻江倒海,盡量平靜。


    “我方才說了,得聞並州被困……”


    裴獗又道:“我是問,你為何要來?”


    馮蘊道:“並州被困,韓楚胡三將臨陣倒戈,將軍處境危險……”


    裴獗:“那姬為何要來?”


    第三次問,他用了更重的語氣,冷峻而嚴肅,聲音在胸膛震動,馮蘊頭皮發麻。


    她遲疑一下,“將軍遇險,妾不能來嗎?”


    裴獗雙臂突然收緊,低頭掠奪般銜住她的唇,孟浪而霸道,放肆糾纏。


    馮蘊心頭一蕩,不可思議地看著胡子拉碴的男人,剛想說話,他便趁機纏入嘴裏,那碾磨的力度如同被困的野獸衝出牢籠,瘋狂地搶奪她稀薄的空氣……


    馮蘊腦中空白,雙手從桌案上抬起,摟住他的脖子,整個身子依附過去,兩條腿蔓藤似的纏在他的腰上……


    這一切是習慣使然,似身體本就有的記憶。


    裴獗喘息粗重,有些急不可耐,掐住她窄細的腰身好似要將人揉入懷裏,堅硬的鎧甲摩擦時帶來的不適,讓馮蘊蹙眉嚶嚀一聲,狠狠撚他的手背。


    猝不及防的疼痛,激得裴獗悶哼一聲,帶著情欲的沙啞,但很快便鬆開了她,調整著唿吸。


    “姬不該來。”


    “為何?”馮蘊問。


    “嗚……”


    號角聲從城門傳來。


    兩個人都聽見了。


    對視一眼,裴獗略略弓腰,盯著她的眼睛,又像舉沙袋似的將她舉起來,放到內室的榻上坐好。


    “歇著,等我迴來。”


    那雙眼睛狠戾異常,好像是生氣,又像是欲求不滿,馮蘊也看不透他。


    到底是因為她來並州,生氣了……


    還是因為她來並州,他有點喜歡?


    馮蘊雙眼疑惑地盯住他,霧淅淅的,看得裴獗有些氣緊,小腹下更是繃得難受。


    但他沒有再說話,看她一眼,便大步離去。


    馮蘊微微怔愣一下,她突然邁開步子追了出去。


    “將軍!”


    裴獗剛剛跨上馬,一身凱甲在夜風中帶著冰冷的寒意,風燈照著他的臉,卻比往常柔和。


    他勒緊韁繩站在那裏,等著她說話。


    踏雪好似很不耐煩主人的猶豫,蹄子在原地走動著,猛地甩一下尾巴,朝馮蘊打個響鼻。


    馮蘊心口微緊,“保重。”


    她仰著頭,嘴角微微上揚,眼角盡顯笑容,剛被親過的嘴唇水嘟嘟的,散發著某種不可言說的蠱惑力,籠罩在夜燈的光暈裏,有一種引人墮落的柔美。


    這一刻裴獗有點明白周幽王為何會烽火戲諸侯,紂王為何因妲己而亂政……


    “好。”他嘴裏發幹,聲音低沉。


    看他要走,馮蘊又往前小跑幾步,“將軍。”


    裴獗扭頭看來,“還有事?”


    “將軍彎下腰來。”


    馮蘊站在馬下,仰頭看他。


    裴獗微怔,心弦驀地顫動一下。


    馮蘊:“快呀。”


    裴獗眉眼冷沉沉的,甲胄寒光未退,看不出有什麽情緒,但令人意外地,彎下腰來。


    馮蘊道:“再下來一點,我親不到。”


    裴獗:“……”


    不遠處有士兵走來走去,目光若有似無地看向他們。


    當然,沒有人會說什麽,也不敢說……


    “快點。”馮蘊催促的語氣帶點霸道。


    裴獗高大的身子倔在馬背上,停頓半晌,一言不發地下腰,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提她一把,馮蘊趁機踮起腳尖,用眼風看著周圍的人……


    然後,迅速在他的唇角啄一下。


    “將軍平安歸來。”


    裴獗雙眼死死盯住她,那熟悉的光芒,好似要把她灼透。


    “等我。”


    他大巴掌在馮蘊的腦袋上揉了揉,手一鬆,便端正了坐姿,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掉頭策馬而去,轉眼就消失在眼前。


    馮蘊微微一笑。


    鐵漢柔情很是亂人分寸。


    但她此刻其實很清醒。


    她隻是想裴獗活著……


    我終於更了,字還不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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