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藥杵——”


    馮蘊喊出這句話,是下意識地想救場。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臉皮。


    昧著良心說瞎話並不容易,兩個男人的目光齊齊看過來,她當即為自己的欲蓋彌彰而麵紅耳赤,恨不得來個驚雷劈死她算了。


    她萬般後悔。


    早知如此,駱月從中京捎過來的時候,她就該銷毀的……


    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


    說點什麽不是,不說也不說……


    好在,裴獗很快便替她解決了尷尬。


    他丟下辟雍劍,一拳砸在淳於焰的臉上。


    淳於焰正看著那滾落的玉勢出神呢,哪會料到裴獗突然出手?


    “裴妄之,你欺人太甚!”


    淳於焰披散著頭發,那臉上的妝容已經有些花了,可美人再怎樣都是好看的。他姿容昳麗,咬牙切齒地隨手抹了抹臉,盛怒下的拳頭咯咯作響。


    “看到我與馮十二一個被窩、兩相歡好,可是氣極了?本世子就愛看你不高興的模樣……等你上了戰場,我還來,日日夜夜都來纏著她……”


    他的嘴上好像抹了油,又快又狠,氣死人。


    裴獗不跟他吵,隻動手不動嘴。


    馮蘊看著兩個人你來我往,狀若平靜地走過去,把那兩個小東西都撿起來,再若無其事地塞在妝台下,安靜地坐迴榻上。


    兩個男人就像有默契似的,一眼不看她偷偷摸摸的小動作,既不問,也不提,似乎都沉浸在“弄死對方,或者被對方弄死”的廝鬥中。


    “裴妄之,你別把自己當迴事!”淳於焰大聲道:“隻要你沒有娶她,就別妨礙別人來爭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能者居上……”


    他嘴巴厲害。


    但挨打比裴獗多。


    這麽算來,勉強算個平手。


    就是說的那些話啊,越發難聽入耳。好似恨不得把方才被塞在榻底下聽房時所受的那些惡氣,全部都還給裴獗。


    馮蘊實在看不下去了,耳窩裏嗡嗡的。


    “二位,可否聽我說一句?”


    “別打了!”


    她歎口氣,盯著滿臉冰寒的裴獗。


    “將軍不是隻剩一個時辰嗎?這都多久了?”


    裴獗一聲不吭,就像沒有聽見似的,冷著臉揍人。


    馮蘊又對著淳於焰道:“世子的嘴再不收斂,死了可沒人給你收屍。”


    淳於焰:“我收斂不了。放心,氣死了裴妄之,我替他收屍。”


    馮蘊看這兩人油鹽不進,深深吸口氣,終於發作了。


    “都給我住手,在我的房裏打來打去,是打給誰看的?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房裏兩個野男人打起來了?還是看我名聲太好了?非得給我添堵。”


    她這是蓄積了力量一口氣喊出來的話。


    外麵的仆女和部曲聽了都抖三抖。


    打得難解難分的兩個男人,對視一眼,齊齊收手。


    淳於焰氣喘籲籲,瞪著裴獗,得意地勾唇一笑。


    “十二關愛我,我都聽十二的。”


    馮蘊有點想錘死他。


    什麽叫聽她的?


    分明就是打不過裴獗想認慫,又丟不起那個人。


    可他嘴巴會說呀。如此一來,就好像他跟馮蘊才是一夥的,占盡了口頭上的便宜。


    裴獗大概也打累了,身上穿著鎧甲,汗如雨下,比淳於焰輕裝上陣耗費的體力更多,又有從信州狂奔迴來的疲累,那一雙赤紅的眼睛裏,即使收住情緒,仍是肉眼可見的暴戾。


    再打下去,真的要死人了。


    裴獗飲一口涼茶,冷冷走到窗邊。


    窗戶推開,雨絲吹拂進來,涼了他的嗓音,“滾!”


    淳於焰往榻上一坐。


    “馮十二都沒有讓我滾,你算老幾……”


    馮蘊腦子快被他吵昏了,上前就拉人。


    “趕緊走,你趕緊走。”


    淳於焰身上仍穿著那一身中衣,長發披散,臉上還擦著胭脂,一番打鬥下來麵色潮紅,汗意涔涔,這模樣怎麽看怎麽像是一個受了淩辱的美嬌娘……


    他厚著臉皮,“外麵下著雨呢,我一個不久於人世的人,生得又這般好看,走出去多不安全!”


    馮蘊快被他氣死。


    “你的侍衛呢,向忠呢,桑焦和殷幼呢。”


    淳於焰:“不知。大概都死了吧。”


    馮蘊冷絲絲笑兩聲,從床底下翻出他的麵具和外衫,遞上去。


    淳於焰把頭仰起,笑得如花似玉。


    “你怎麽取下來的,就怎麽給我穿迴去……”


    裴獗冷冷看過來,眼風都透著寒氣。


    馮蘊見狀,一把抓過榻邊掛著的長鞭,“你走不走……”


    淳於焰:“走。我聽十二的話。”


    這情深深軟綿綿的樣子,分明就是想整死她的。


    穿好衣服戴好麵具,他走到窗口又迴頭。


    “十二,外麵在下雨。”


    馮蘊走出門,叫小滿拿來一把油紙傘遞給他。


    淳於焰這才揚起唇角,帶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


    “就知你心疼我。”


    這聲音就像帶著蠱惑人心的小鉤子,讓馮蘊……恨不得拿鞭子抽他。


    他卻不覺,扭頭看裴獗,扯開嘴角一笑,竟然朝他躬身行了一禮,“弟先行一步,兄好好照顧我們的十二。”


    這話說得十分討打。


    好在他自己也知道利害,聲音未落便縱身一躍,消失在了窗口。


    方才還喧鬧的房裏,頓時冷冷清清。


    雨下得不大,可雨聲透入房裏,激蕩著整個空間。裴獗就沉默地站在那裏,一身甲胄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顯得冷漠異常。


    馮蘊黑眸定在他身上,走上前去。


    “將軍可要歇會再走?”


    裴獗眼角的赤戾,淡了些,“嗯。”


    馮蘊微微一笑,喚了大滿和小滿進來,重新煮茶,招唿裴獗在窗邊的木榻上對坐下,等著她們收拾屋裏那一片狼藉。


    二人相對無言。


    秋風拂入,耳畔突然傳來風鈴的響聲,清脆悅耳,配著雨聲,格外令人幽思。


    馮蘊下意識抬頭看裴獗。


    他也在看她。


    黑眸幽深,似乎想說什麽。


    “困了?”


    馮蘊有些意外。


    她看出他有話想說的,但不是這一句。


    “是有點犯困。”往常這個時辰,她早已夢見周公了,今日撐到現在,雖然此刻沒有困意,但眼睛早已幹澀。


    “去睡。”裴獗看一眼那張被仆女重新整理好的床榻,“雨停我就走。”


    馮蘊提起小爐上的茶壺,為他添水。


    “將軍大老遠迴來,我怎能不陪?”


    裴獗:“不用管我。”


    這話聽上去是有點委屈意味在的,可馮蘊抬頭,隻看到一雙漠然無情的眸子。


    裴獗坐在木案前,比冰山更顯孤寂。


    馮蘊笑了笑,聲音淡淡地閑聊。


    “我大兄好嗎?”


    “好。”


    “身子可康複了?”


    “尚未大好。”


    “這些日子,多謝將軍照拂。”


    裴獗沒有說話。


    隻有雨聲,嘀嘀嗒嗒。


    馮蘊看著他清冷的麵容,後脊幽幽發涼。


    “將軍近日睡得不好吧?”


    那眼睛、那麵容,一看就缺覺。


    馮蘊看得不那麽痛快,“要不然將軍去睡一會?我剛才吩咐了灶上,給將軍做些吃的,等飯食做好,我再喚將軍起來,填一填肚子再走。”


    裴獗看她一眼,“你陪我?”


    他聲音很是好聽。


    那眼眸裏赤熱的光,那握盞時修長的手,每一處都好似有隱隱的暗流在湧動,如一把拉得脹滿的弓,射不出那支利箭,便是意難平。


    馮蘊臉頰有點發紅。


    “全由將軍。”


    裴獗眼色發紅,起身將她打橫抱起來,到榻邊輕輕放下去,低頭凝視她片刻,在馮蘊腰窩發麻心潮起伏的當兒,輕輕拉上被子將她捂好。


    “睡吧。”


    他不再看馮蘊,在她身邊靠床頭躺下,沒脫鎧甲,假寐似的闔上雙眼。


    他很規矩。


    不像剛見時那樣孟浪。


    馮蘊側躺過去,看他合眼休息的模樣。


    他整個人都是剛硬的,鎧甲是,他也是。有些日子沒見,他好似黑了一點,原本的俊朗因那一份憔悴,顯得麵容更為淩厲,仔細看耳下到脖子處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應是傷口不深,已經愈合得快要看不清了。


    可見戰場兇險……


    馮蘊看著想著,不知何時就睡了過去……


    待她再次睜開眼睛醒來,天已大亮,雨過天晴,窗外的天空一片澄淨,洗劑後的世界清亮的煥然一新。


    就好似昨夜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般。


    馮蘊打個哈欠叫小滿進來。


    “將軍幾時走的?”


    小滿道:“天不亮就走了。”


    馮蘊輕唔一聲,“吃東西了嗎?”


    小滿搖頭,看馮蘊沉下眼眸,她又笑盈盈地道:“不過女郎放心,我給左侍衛的包袱裏塞了二十個煮雞蛋,還有十來張大餅,一籠大白饅頭,餓不著他們。”


    馮蘊笑著看她,“就數你機靈。”


    小滿羞澀地一笑,耳朵紅紅的。


    馮蘊今日有事情要做,腦子很快從混沌中抽離出來,恢複了平靜。不料梳妝時,竟然發現昨夜匆匆塞在下方的小匣子不見了。


    “女郎在找什麽?”小滿問。


    馮蘊心下生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放在妝台下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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