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微微露出一絲詫異。


    她親眼看到薑吟在淳於焰麵前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態和羞澀。


    也知道這些姬妾,在莊子裏住得惶恐茫然,私心裏都盼著有一個好歸宿……


    怎會想也不想就拒絕?


    難道是她誤會了什麽?


    “薑姬起來說話。”馮蘊托著她的手臂,將人扶起坐下。


    “你有什麽難言之隱,盡可開口……”


    停一下,她又溫聲提醒,“便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我也定會為你保密。”


    薑吟有些痛苦地搖搖頭,艱難地道:


    “妾沒有別的去處了。再是什麽貴人,到頭來也隻是看中妾這一副皮囊,等顏色老去,豬狗不如……妾也不是會討好郎君的人,沒有駱月的本事,自己立不住,去了哪家都是過苦日子……”


    她又抬起眼,巴巴看著馮蘊。


    “柴纓和南葵說得對,跟著女郎,才是好出路。女郎不要攆妾走,讓妾留在將軍府,哪裏也不去……”


    馮蘊很意外。


    薑吟在二十姬妾裏是最沉默的一個。


    也很少在馮蘊麵前出現,就像小滿說的那樣,做事很勤快,嘴巴乖。


    但她會放棄淳於焰這根高枝,馮蘊還是意外的。


    她甚至以為是薑吟沒有弄懂自己的意思。


    “你是太後賜給大將軍的姬妾,我無權趕你走,隻要大將軍不發話,你便可以一直留在將軍府。但這裏是長門莊,我須得明白你的心意……”


    她頓了頓,“你不肯跟淳於焰,是盼著大將軍的寵愛?”


    薑吟看到了馮蘊嘴角的笑,很淺,很冷。


    她忙不迭地搖頭,“妾沒有那等福分,妾早就不盼了。”


    馮蘊道:“那你留下,要是不得將軍寵愛,又錯過了一樁好姻緣,不會可惜,不會後悔嗎?”


    “不悔,不可惜。”薑吟連連搖頭,看上去很是激動,好像十分怕馮蘊趕走她,眼睛裏淚蒙蒙的,楚楚可憐。


    “妾不勾引大將軍,隻要女郎留下我,給一口飯吃,妾便會好好做事。女郎當我是仆女也好,姬妾也罷,全憑女郎的心意……”


    馮蘊眉頭微皺一下。


    仍然覺得這件事情透著古怪。


    “你為何如此?”


    薑吟垂淚,“妾怕了。怕再被人帶走,被人賣去不知是什麽樣的人家。女郎,妾隻想要一個安定,在這亂世裏,有個可以安穩喘氣的地方……”


    說到最後,她身子甚至在微微地顫抖。


    馮蘊遲疑一下,寬慰了兩句,想到她昨日出去找家人的事情,於是問:


    “找到你父母和弟弟了嗎?”


    薑吟的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哭得比方才更厲害了,上氣不接下氣。


    “妾的父母和幼弟……他們……他們……死了。”


    死了?


    馮蘊很是意外。


    “怎麽死的?”


    薑吟哭著哭著,就笑了。


    “他們都說,是餓死的。找到人的時候,弟弟蜷縮在阿母的懷裏,阿父抱著阿母,三個人躲在五亭橋下,活活餓死了。”


    她聲音沙啞,泣不成聲。


    這種悲苦是馮蘊所熟悉的。


    那無能為力的嗚咽,帶著一種極度陰沉的氣氛,頃刻便籠罩住這間屋子,讓人喘不過氣來。


    怪不得她如此害怕……


    馮蘊沉默片刻,安撫般捏了捏她的胳膊,“沒事了,你不想走,誰都不能把你帶走,我護著你。”


    “女郎……”薑吟撲在她的腿上,號啕大哭,哭濕了馮蘊的膝蓋,抽泣聲也變得斷斷續續。


    “妾讓呂大哥幫的忙,在城裏買了三張草席,將他們埋在了安渡老城隍廟外的荒地裏……挨著菩薩,多少受些香火,不會到了地下,還要挨餓。”


    馮蘊不說話,隻是輕輕拍她。


    等薑吟將情緒都發泄出來,這才喚來小滿,為她端來一碗銀耳小米粥,粥裏加了一點糖,勺子盛出來稠稠的。


    這是眼下極好極珍貴的食物。


    薑吟淚目,搖搖頭。


    馮蘊道:“心裏苦的時候,吃點甜的,會好受些。”


    薑吟抽泣著接過碗,看著她:“女郎也苦過嗎?”


    馮蘊莞爾:“這世道的百姓女子,哪個不苦?不被狗咬,就被狼追,狗和狼都沒有,也少不得被蚊子叮幾下,無人不苦。”


    薑吟對她的話似懂非懂,艱澀地跪坐在木案前用粥。


    吃完一碗熱乎乎的粥,她情緒平穩下來,隻眼睛鼻頭仍是紅通通的,看著可憐。


    “妾不知昨日那位公子是什麽人,若是他有所求,勞煩女郎替我迴絕。”


    馮蘊嗯一聲。


    這是一個沒有料想到的結果,但她尊重。


    即使薑吟是淳於焰一直在找的心上人蓮姬。


    她不肯,馮蘊也不會交人。


    “你先歇下,旁的事,不用多想,萬事有我。”


    馮蘊離開薑吟的住處,出門便被一股蕭瑟的秋風衝了滿臉。


    天冷起來了。


    風吹來,滿是雞皮疙瘩。


    小滿渾然不覺,笑盈盈地道:“女郎要是男子就好了,莊子裏的姬妾,就都嫁給女郎過日子……”


    馮蘊沒理他,看向急匆匆過來的大滿。


    “女郎,葉侍衛找你。”


    馮蘊點點頭,走過木廊,一眼就看到葉闖立在院子裏。


    以前有敖七在,葉闖很識趣地隱身,不去馮蘊的麵前晃蕩,如今敖七去了信州,他便頂替了這個時常晃蕩的角色。


    “女郎,有信州來的信……”


    葉闖不太敢看馮蘊的眼睛。


    那雙眼,又美又利,好像要把人看穿似的。


    馮蘊接過,“何人來信?”


    葉闖低垂著眼,沒有吱聲。


    看他這樣的表情,馮蘊心裏緊了一下。


    等拆開信,才發現寫信的人是敖七。


    馮蘊問:“大將軍有來信嗎?”


    葉闖搖頭,“沒有消息。”


    馮蘊淡淡唔一聲,低頭讀信。


    都說字如其人,敖七的字真是對不起他那張臉。


    裴獗的字大氣而遒勁,一筆一畫如刀槍入骨般滿帶肅殺,而敖七的字寫得那叫一個……


    難看呀。


    果然是一個因為崇拜舅舅而耽誤了讀書的少年郎。


    可是,這樣稚嫩的字體,一口氣寫了很長。


    他將信州的見聞都告訴馮蘊,看到什麽,聽到什麽,吃到什麽,他和營裏的兄弟如何操練,如何打趣,如何偷偷喝酒,都一一寫下,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可轉眼,他又變成大人的模樣,告訴馮蘊要多食多睡,記得早晚加衣。


    院子裏的大魚缸裏,有他抓來養著的魚,他便說,“鯽魚要燉湯,鯉魚要紅燒,如果鼇崽想吃,裏麵有十幾條泥鰍,全是給它的……”


    “鼇崽十分的固執,從不肯讓我親它的臉。”


    “等我殺敵立功迴來,一定要親到它的。”


    “讓鼇崽乖一點。”


    “放心,我一切安好。”


    諸如此類,寫了很多。


    敖七像個碎嘴子。


    但通篇看下來,沒有一句信州城的緊張氣氛,也看不到什麽緊要的事情,就如一封尋常的家書。


    可兩軍陣前,怎會不緊張呢?


    這孩子是怕她擔心吧?


    果然,隻要舅舅不在她的身邊而是在他的身邊,敖七就是個好敖七。


    馮蘊突然想到將軍府裏的崔稚。


    她問葉闖:“敖侍衛有家書遞到將軍府嗎?”


    葉闖搖搖頭。


    可能又覺得不妥,隻道:


    “阿左和阿右都在女郎這邊,敖七大概覺得告訴女郎,便是給阿左和阿右交代了吧?”


    馮蘊點點頭。


    也是,在敖七眼裏的家人,隻有阿左和阿右。


    馮蘊讓小滿去叫兩個孩子過來,順便把信也交給她。


    “一會兒阿左和阿右來了,你就念給他們聽。”


    小滿苦著臉,一副要被砍頭的可憐。


    “女郎饒了仆女吧,敖小公子識得的字比我多,他不用我念……”


    馮蘊笑話她兩句,見葉闖還站在那裏沒有走,不由詫異地挑一下眉。


    “葉侍衛還有事?”


    葉闖局促地搓了搓手指,吭吭哧哧。


    “女郎,女郎可要給敖七迴信?”


    馮蘊皺了皺眉,他又笑了笑,補充道:“說說阿左和阿右的近況也是好的。敖七定然擔心弟妹。”


    “嗯。”馮蘊覺得這也應該。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敖七曾經也幫她許多。


    於是她當即迴屋,磨墨提筆,將敖家的兩個禍害頭子在莊子裏幹的事撿了幾件寫上,又叮囑敖七,“將軍性躁,轉季極易上火,你多照顧他,少惹他生氣,一切以安全為要。”


    寫完信,又檢查一遍沒什麽不妥,這才交給葉闖。


    “有勞葉侍衛。”


    葉闖接過信,長鬆一口氣。


    他是敖七最好的兄弟,敖七那點小心思,嘴上不說,哪裏瞞得過他?


    肖想不該想的人,敖七膽子夠大。


    而他……


    托著手上沉甸甸的信,覺得自己也賊大膽,竟然由著敖七去發瘋。


    說不定哪一天,大將軍知道他是同黨,這些信就變成了砍到他腦袋上的刀……


    不該這麽做的。


    可他就是看不得敖七受傷的眼神。


    作孽哦!


    早晚被他害死。


    敖七:我的信裏寫滿了對鼇崽的思念,我真是個好大哥。


    阿左:???我是什麽?


    阿右:???一個字都沒有我。


    馮蘊:好好想想,你們是不是親生的。


    阿左阿若哇的哭著找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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