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七進帳,看看神色怪異的兩個人,一臉懷疑。


    但裴獗明顯無意多說,拿過桌案的頭盔,麵無表情地從馮蘊身邊走過去,冷淡得沒有一絲情緒。


    “帶去領人。”


    敖七對舅舅的脾氣不陌生,拱手應下,“喏。”


    馮蘊沒說什麽,目光追隨那個背影消失在營帳,僵硬的身子才算是活絡起來,好像從地獄裏走了一遭似的,長長籲一口氣,朝敖七福身行禮。


    “有勞敖侍衛。”


    敖七哼聲,“將軍對女郎真是偏心。換了他人,犯兩次軍規,少不得要挨三十軍棍的。”


    馮蘊:“我何時犯了兩次軍規?”


    敖七飛快睃她一眼,“一送吃食,二送姬妾。”


    馮蘊愣了下,笑而不語。


    敖七:“將軍素來與將士同飲同食,不開單灶,尤其厭惡往他房裏送人,女郎可真會犯忌諱……”


    又瞥馮蘊一眼,不滿地道:“也不知女郎哪裏好,竟讓將軍再三寬容。”


    馮蘊猶豫著停下來,仰臉盯住他看,“敖侍衛不知道嗎?那再看看,看仔細些可好?”


    敖七忽地撞上她黑亮的眼睛,一個對視,耳根都燙了起來,腦子裏無端生出千絲萬縷的勾纏,攪得心亂如麻,趕緊扶著刀走開,仿佛背後有鬼在追。


    少年郎的狼狽看入馮蘊眼裏,不免好笑。


    毛頭小子跟她鬥!


    再不濟,她也活兩輩子了。


    ·


    大滿被押扣在侍衛營裏,蹲在地上像隻兔子似的,紅著眼睛,不敢多看馮蘊一眼。


    馮蘊不多話,將她帶迴營帳。


    小滿和另外兩個仆女已經迴來了。


    逃過一劫,幾個女子又哭又笑。


    隻有馮蘊默聲不語,一直等敖七的腳步聲遠去,她才不動聲色地將那個從中軍帳帶迴來的白釉蓮子罐,推到大滿的麵前。


    “嚐嚐看,這雞還是不是那味。”


    大滿撲嗵一聲跪下,“女郎罰我吧。”


    馮蘊笑:“你錯在何處?”


    大滿羞愧地低垂著頭,神情狼狽,“出城前,府君再三交代我和小滿,要護衛女郎周全……仆女蒿草之姿,出身賤微,心知難討將軍喜愛,這才自作主張,將鹿茸粉末融在雞湯裏……”


    馮蘊冷哼,“你也太小看裴獗。”


    要是區區一罐加了鹿茸粉的雞湯,就可以讓裴獗失去分寸,那他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閻王將軍嗎?


    “愚蠢!”


    小滿聽不懂這些沒頭沒腦的話,不知所措地看著馮蘊。


    “女郎,阿姐……這是怎麽了?”


    文慧和應容都在邊上,拉了拉小滿,搖頭示意她不要吭聲。


    馮蘊卻不避諱,慢條斯理地道,“鹿茸補腎壯陽,生精益血。你說你阿姐做了什麽?”


    又轉頭盯著大滿,“我是讓你去送湯,不是讓你去送賤!”


    大滿身子抖了一下,瞬間生出一種不認識她的錯覺。


    這還是太守府那個木訥溫吞的馮十二娘嗎?


    她心下懼怕,身子跪伏下去,“仆女錯了,仆女不該擅自主張……可仆女這麽做也是為了女郎啊。伱我主仆身在敵營,生死未卜,若我僥幸討得大將軍歡喜,從此女郎便不用在這臭氣熏天的營房裏受罪了……”


    馮蘊沉默一下,“你走前,我怎麽叮囑你的?”


    大滿喉頭像被卡住,不敢看馮蘊的眼睛。


    “女郎讓仆女……謹慎行事。若將軍看得上我,我便留下,在帳裏好生侍候……若將軍無意,不可自討苦吃,曲意逢迎,行引誘之事……”


    “那你是怎麽做的,怎麽說的?”馮蘊將那把她從安渡郡帶來的小彎刀拿在手上,輕輕地摩挲著刀刃,極為珍愛的樣子。


    大滿將頭磕在地下,嚇得瑟瑟發抖。


    馮蘊眯眼,“說。”


    大滿嘴唇囁嚅,雙頰緋紅,說不出話來。


    小滿哭泣著跪下,“女郎,你饒恕阿姐吧……”


    “起來!”馮蘊沉著臉將彎刀一擲,貼著大滿的額頭摔落在地,嚇得她失聲尖叫,跪爬過去抱住馮蘊的腿。


    “女郎饒命,女郎饒命!仆女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馮蘊神色不變,“在我跟前侍候,背主是萬萬容不得的。”


    大滿失神地癱坐在地,流著淚抽搐下嘴角,“女郎,你當真忍心要仆女的命嗎?仆女以前在府裏……隻因眉眼與女郎有三分相似,便被陳夫人處處挫磨,仆女也是苦命人啊。”


    小滿聽罷,跟著淚流滿麵地求情,“阿姐有錯,但阿姐起心是好的呀女郎……”


    馮蘊的指節在膝蓋上拂了拂,平靜地道:“不用害怕。我救她迴來,就不會再殺,但你們聽好了,機會隻有一次,下不為例。”


    大滿嗚咽著,用力磕頭。


    馮蘊倦怠地別開臉,“歇了吧。”


    —


    這個夜晚注定難眠。


    營裏的巡邏兵,偶爾會傳來一陣清脆的腳步聲,合著夜風掠過的嗚咽,輕而易舉便讓馮蘊陷入漫長而幽遠的思緒。


    經了上輩子,馮蘊不認為自己還是什麽貞節烈婦,更不會妄想在這種兵荒馬亂的年月裏為誰人守貞。裴獗生得俊朗無匹,手握重兵,眼下也可護她平安,原本沒什麽不可以。


    但是……


    晉國臨朝太後李桑若的心上人,心尖尖上的人,睡他就是一個大火坑,她嫌麻煩。


    而且,她今生要的不是這些。


    更不想再挖空心思和別的女子去爭奪男人那一點點隨時會收迴的寵愛。


    也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對李桑若才有了重新的認識。


    一個年輕的後宮女子,在群狼環伺中,要扶持年幼的兒子登基,要以皇太後之名臨朝稱製,沒點拿捏人心的本事怎麽行?


    有這樣的本事,李桑若要什麽又不該有呢?


    裴獗拚死拚活征戰在外,馬蹄踏過白骨累累,不就是為了保她母子的江山嗎?


    他愛呀!


    馮蘊在暗夜裏失笑。


    讓那算命先生的十四字箴言去死吧!


    她為什麽要紅顏薄命?她為什麽不能在眾叛親離後,將女俘生涯走出除了侍寢以外的康莊大道?


    她為什麽就不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許是想得太出神,聽到寂夜裏有人高唿“叫濮陽醫官速來”,她才迴神。


    濮陽醫官是指濮陽九嗎?


    營裏大半夜叫他來,不會是大滿那一罐鹿茸壞事了吧?


    罐裏的雞湯,她隻喝了小半碗,剩下的全進了裴獗的肚子。


    馮蘊起身,想繞過睡在門口的仆女,躡手躡腳往外走……


    “女郎?”小滿迷迷糊糊睜眼。


    “噓……”馮蘊搖頭示意她噤聲,“我出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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