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鬱眉心一跳,忍無可忍:“大媽!你嘴裏一直在逼逼什麽呢?少咒人行嗎?再說這些話,我就要報警了!”


    他畢竟身材高大,又是個男性,黑著臉放話時,多少還是有點威懾力。但女人卻絲毫沒有害怕的意思,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睛仍舊死死盯著陳鬱。


    陳鬱被她盯得莫名煩躁——女人再度開口:“我叫萬識月,我們還會再見麵的。”!


    第123章


    說完這句話,女人轉身走進暴雨之中。她沒有打傘,腳步又快,不過兩三步的功夫,背影便被暴雨淹沒。等陳鬱迴過神來,卻已經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身影了。


    隨著女人的離開,剛剛還狂風暴雨的天氣,忽然間就變得明朗起來。


    暴雨驟停,閃電消失,烏雲雖然還沒完全散盡,但雲與雲的縫隙間,已然有亮得刺眼的太陽光照了下來。陳鬱不禁在心裏嘀咕了一句這天氣真奇怪,快步跑迴了家。


    迴家之後,他很快就將那個古怪的女人拋之腦後,也沒有和妻子提起過這件事情。盡管嘴上說著自己不信這些東西,但妻子臨近預產期,那瘋女人神神叨叨的話還是讓陳鬱覺得有點不舒服。


    他不想把自己聽了都不舒服的話,再轉述給自己妻子。


    隻是沒想到,那女人的話會應驗得這麽快。家裏的阿姨說那天妻子突然想要出門散步——懷孕中的女性適當運動不管是對母親還是對腹中的孩子都有好處——所以阿姨沒有拒絕,扶著他妻子一起出門搭乘電梯下樓。


    他們住的小區離中央人民法院很近,當初建立時便打著花園造景的噱頭,內部休息區造景錯落開來高低起伏。


    但妻子性格一貫細心,身邊又有阿姨陪著。偶爾阿姨不在,陳鬱也是寸步不離的呆在妻子身邊。所以他從來沒想過,自己隻是走開一小會兒,去取畫室寄過來的一個快遞,那個快遞隻是剛剛拿到陳鬱手上,他便接到了妻子滾下觀景樓梯的電話傳訊。


    從家到醫院,一路上陳鬱都強作鎮定。直到此刻,那眼熟又詭異的女人,用更為奇特的方式,再度出現在陳鬱眼前,同時陳鬱也記起來對方自我介紹時說的名字。


    她說她叫萬識月。


    萬識月摘下外袍兜帽,抬眼溫和看向陳鬱。窗外,忽然又起雷聲。


    明明時間已經被凝固了,但外麵突如其來的暴雨,卻依舊是進行時,來勢洶洶,帶著幾l分雷霆之怒的意味。


    “我們又見麵了。”萬識月笑盈盈看向陳鬱。


    無論是說話語氣還是外貌氣質,萬識月都和初見時一模一樣。唯一的變化卻是陳鬱,他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一副難以支撐的模樣。


    “你到底是什麽人?鬼魂?還是黑白無常之類的?”陳鬱從牙縫裏擠出質問,兩眼死死盯著萬識月。


    萬識月輕聲:“二者都不是,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救你妻子。”


    陳鬱:“誰知道是不是你搗的鬼?!”


    被質疑了的萬識月,臉上溫和柔軟的表情沒有絲毫動搖。她隻是微笑,和陳鬱強撐著的鎮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並不需要你相信我——你隻需要知道,此時此刻,你的妻子危在旦夕,而我是可以救她的人。現在隻需要你的一句答複,你點頭或者搖頭,要我救還是不救?”


    窗外又有閃電掠過,雪亮的光壓過了走廊燈光,給屋內一切事物都鋪上層過度曝光的黑白濾鏡。


    陳鬱喉結微微滾動,眼睛卻不自覺看向手術室緊閉的大門。他深知這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麵前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女人,必然是為了得到什麽,才這樣出現在他眼前的。


    但他別無選擇。


    普通人在某些思維不太能想象的力量麵前,顯得如此柔弱。


    “我要……救我老婆,我該怎麽做?”陳鬱嘴唇抖了抖,最終還是問出來了這句話。


    聽見這句話,萬識月眼睛驟然亮起,即使極力遮掩,但她臉上仍舊閃過一絲狂喜。


    她深深望向陳鬱,道:“我隻有一個要求,你的第一個孩子必須起名叫陳鄰。”


    陳鬱原本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隻聽到這一個要求。他愣了下:“就這?”


    萬識月:“沒錯,就這一個要求,還請你務必做到。”


    陳鄰。


    陳鬱在心裏默念了下這個名字,雖然和他之前與妻子精心挑選好的幾l個名字比起來,這個名字顯得有些隨意,但也不算難聽。


    甚至都算不上很特別的名字,隨便輸入人口普查頁麵裏,都能拉出三頁同姓同名來。這個名字有什麽意義嗎?


    盡管心裏閃過很多疑惑,但最終還是擔心妻子的心情占了上風。陳鬱咬咬牙,點頭答應:“好!我答應你。”


    萬識月微微一笑,抬手打了個響指——這次連同陳鬱也被凝固住了。她轉頭走向手術室,好似看不見站在旁邊活動的陳鄰,陳鄰猶豫了一下,抬腿跟上對方。她的腦子有點亂,一邊努力消化眼前情況,一邊想著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先不說自己名字是否真的是這樣取的,麵前這個女的又是誰?


    現在她已經能認出剛剛在手術室門口走來走去的眼熟男人就是自己父親了。畢竟對方已經死去多年,陳鄰對他印象模糊倒也情有可原。


    萬識月旁若無人進入手術室,手術室裏消毒水和血液的氣味混雜,原本圍繞在手術台上動作的人全部都凝固了動作。她走到產婦麵前,抬手從自己袖子裏取出一團纏繞的金色線團,那線團上甚至還沾著些許血跡,斑駁刺眼。


    萬識月低聲念咒,靈力包裹住那團蓬亂的線,飛快沒入孕婦鼓脹的肚子裏。她盯著孕婦的肚子,低聲:“你本該於此難中夭折,如今我將天劫的生命線借你一段,此後萬般坎坷磨難,皆為你命中注定——你生身父母亦同意此舉,故而因果不在我。”


    金色線團殘留的光芒蒙蒙散開,陳鄰隱約在那光芒中看見一個渾身血汙,奄奄一息的小孩。對方仰麵倒在廢墟上,手心到手腕的部分被切割得血肉模糊,唯獨那雙赤金色眼瞳,仍舊冷漠的,不帶任何感情的注視著她。


    陳鄰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視中,猛地驚醒。她醒來後才發現自己倒在床上睡著了,睡覺倒也沒有緩解她的疲憊,反而整個人都變得更累了。


    她翻了個身躺在床上,呆呆望著天花板上的紋路,腦子裏卻不斷迴想自己剛剛所做的那個古怪夢境。如果是在平時,陳鄰早就將這個夢當做是怪力亂神轉頭忘記了,但她前兩天才經曆過自殺,並在自殺時看見了那個奇怪的和尚。


    陳鄰不自覺抬手捂住自己心口,隔著單薄的一層骨肉,能感覺到快得有些不健康的心率,那顆心髒正在努力運作著,飛快的將血液泵入她的四肢百骸,維持著她的生命。


    但在她的心髒裏麵,真的有那一枚小小的種子嗎?


    *


    久遠的,因為魂魄殘缺而跟著一直被遺忘的記憶,在此時此刻全部湧了上來。


    陳鄰不得不抱住自己的腦袋發出痛唿聲,眼淚先與一切意識落下來,啪嗒啪嗒墜在地麵。而做完這一切的沈春歲隻是收迴手,安靜的垂眼望著她。


    萬識月,被改寫得亂七八糟的命運,她和徐存湛互相糾纏的命運——全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當然會是徐存湛的因果,就連她的命都是續在徐存湛身上的。


    “天劫生來便沒有情竅,在這個世界不可能找到天劫的因果。天機門那婦人倒是聰明,打開了三千大羅盤,在其他世界尋找合適的孩子——為了不被因果反噬,她不得不尋找一些命中注定要夭折的孩子。”


    沈春歲歪著腦袋,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她很聰明,因為這樣做得到的因果反噬就會少些。比較蠢的,比如我的父親,他親手抽出了天劫的生命線,又將他養大,所以被因果所累,兩眼生生爛掉,修為至今未曾再有半分進步,就連青春體麵的外貌,都無法再用靈力維持,隻能日漸老去。”


    “我的師弟倒是運氣不錯,有個願意為他承擔因果的道侶。隻是他十年如一日的毫無長進,隻想粉飾表麵的太平,覺得隻要他努力了,時間就還可以維持在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天真得有些可愛了。”


    “至於你心髒裏的金線蓮……”


    “那也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啊,陳鄰。”他往陳鄰麵前湊了湊,仰起臉看著陳鄰,輕聲,“潛潭和那些人都不一樣,他嘴上說著要幫他們,但我看出來了,他想幫的是天劫。”


    “他想幫天劫,但又可憐你,所以給了你金線蓮。”


    “你看,多假惺惺的和尚。”


    陳鄰伸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擦了兩把,眼淚濕漉漉碾碎在掌心。她本意並不想哭,卻根本止不住自己生理性的眼淚一直往下掉,眼眶泛紅,喉嚨裏好似堵著一塊濕透的棉花。


    “為什麽……為什麽非要救活我。”咬著後槽牙斷斷續續的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陳鄰甚至分不清自己問出這個問題時,到底是期望自己被救活過,還是沒有被救活。


    沈春歲:“還不明白嗎?他們需要人為的給天劫製造一個因果,然後讓這個因果來結束天劫,這樣他們就可以繼續苟活在這個世上。”


    “而因果的死活,因果活得好不好,是否幸福,他們並不在意,就像人用匕首割開獵物喉嚨的時候,不會在意匕首在劍爐裏被淬煉時痛不痛苦,想不想成為一把刀一樣。”


    “因果對他們而言,隻不過是一個好用的工具而已。”


    “那你呢?”陳鄰抬起泛紅的眼,望向沈春歲,“你幫我修複魂魄,找迴記憶,把真相都告訴我,你又想怎麽用這個工具?”


    “我什麽都不想。”沈春歲歪著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第124章


    “因為隻有祭品被蒙在鼓裏的話,就太可憐了。我也過得很可憐,所以見不得他們高興——要把他們最想掩藏的真相全部扯出來,我才會心情好一點。”


    沈春歲笑容燦爛,笑容燦爛得過了頭,反而顯得有幾分不正常,掛在他臉上,透出點違和的僵硬感,“接下來恢複了記憶的你想做什麽,想怎麽做,我都不會幹涉。”


    陳鄰:“……你不是沈春歲。”


    沈春歲眨了眨眼,歪著腦袋露出笑容。他不說話,陳鄰卻莫名的想到了一個人:淡紅色霧氣,擅長修複魂魄,能知道萬識月和沈潮生一切所作所為的人……


    “你是,沈德秋?”陳鄰試探著問出口。


    沈春歲沒迴答她,隻是揮一揮手,原本高大的骨架萎縮迴去。當衣袖拂過他麵容時,他那張臉又變成了‘天樞’的臉。至於真正的天樞此刻身在何處——


    陳鄰心想真正的天樞隻怕兇多吉少。


    來到這個世界快小半年,她已經摸清楚了這個世界一些殘酷的規律,不會再天真的猜測對方是不是隻打暈了天樞。


    變迴天樞模樣後,沈春歲打了個響指,原本覆蓋整個小院的淡紅色霧氣鑽迴他的身體裏。在淡紅色霧氣退去的瞬間,沈春歲的表情又完全變迴了原本天樞的表情。


    陳鄰微微張開唇正要說些什麽,喉嚨裏驟然竄上癢意,於是尚未說出口的話全都變成了劇烈的咳嗽,同時五髒六肺都痙攣起來,抽痛自內往上爬,陳鄰咳得肩膀大幅度亂顫,不得不扶住安樂椅把手,才能坐穩。


    身體上的痛苦最終變成神經上的痛苦,她抓緊安樂椅扶手,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隔著一層單薄皮膚,顫顫亂跳。


    好不容易平息了咳嗽,陳鄰大口喘息,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順著眉骨眼窩往下滑,綴在鼻尖。


    她嚐不出自己嘴巴裏的味道,所以下意識低頭去看自己掌心——這次倒是沒有再咳出血來了。


    天樞端起藥碗放進陳鄰攤開的手心,“陳姑娘,把藥喝了吧。”


    就連聲音也和天樞完全一模一樣。陳鄰盯著麵前天樞的臉,想到之前對方和她一起去見了萬識月,但萬識月好像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大徒弟是沈德秋冒名頂替的……話說迴來,沈春歲的皮囊底下,真的是沈德秋嗎?


    剛才那片籠罩小院的紅色霧氣,或許是用來隔絕他人注視的。雖然還不知道萬識月打算怎麽做,但現在陳鄰對自己的重要性有了很明確的認知。


    既然對萬識月等人來說,自己是如此重要的存在,她肯定也會在暗處盯著自己,以免橫生變故。想來天樞也是顧慮到這點,所以在給自己修複魂魄之前,先用淡紅色霧氣隔絕了小院。


    就是不知道這些霧氣是否就是缺弊塔中的魔氣。


    陳鄰接過藥碗,仰頭灌下去。


    說來也怪,明明她的舌頭連血腥味都嚐不出來了,但這碗藥進嘴之後的苦味,她卻感覺得清清楚楚。味覺不太靈敏時尚且如此,如果味覺還沒出事之前的話……簡直不敢細想這碗藥到底是什麽味道。


    天樞盯著陳鄰把藥喝完,隨後從陳鄰手中接過藥碗,走進廚房裏去收拾殘局。陳鄰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不管怎麽看,都是天樞的背影,和沈春歲的模樣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相像。


    他從沈春歲變迴天樞後,複又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管陳鄰試探性的和他說什麽,他都不會搭話,隻是盡職盡責站在陳鄰旁邊,充當一個人形監視器。


    陳鄰試探半天無果,在夜深後隻好先自己迴房間了。


    房間也是提前被打掃好的,和陳鄰一起轉移過來的被子好端端的被疊放在床上。她躺上床,扯開被子裹在自己身上——雖然躺在了床上,陳鄰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單手貼著自己心髒處,想著潛潭放進自己心髒裏的金線蓮。天樞說潛潭把金線蓮給自己,是因為可憐自己,他還說潛潭要幫的人是天劫。


    潛潭要幫天劫的話……最大的阻礙不就是自己嗎?


    畢竟她是天劫的因果,她存在天劫就有危險。隻有她死了,或者幹脆她不穿越過來,天劫才能平安……


    陳鄰想著事情,掌心卻不期然摸到一樣東西。她愣了愣,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是斷紅塵。


    迦南山的鎮山物之一,斷紅塵,據說是可以斬斷因果線的刀。是別人送給徐存湛,徐存湛隨手又扔給自己的東西。


    夜色愈濃,到了後半夜,陳鄰的房門被人敲響。她原本就沒有睡著,隻是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放空,在聽見敲門聲的一瞬間她便坐了起來,起身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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