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繼續問:“列鬆將劍骨還給沈潮生,現在那截劍骨還在暮白山嗎?”


    鐸蘭愣了愣,沒想到列鬆會問這樣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偏門問題。


    她有些遲疑:“應該……應該還在吧?當初暮白山對外宣稱列鬆已經死了——也沒見他們把劍骨拿出來過。”


    徐存湛頷首,輕聲:“我明白了。”


    他拉著陳鄰轉身就走,迴應過於平靜,平靜得鐸蘭都沒反應過來。等她追出去還想跟徐存湛說些什麽時,卻早已看不見徐存湛背影了。


    離開隔離區,陳鄰摘了口罩,想唿吸一口新鮮空氣。但今天天氣不太好,空氣又濕又悶,摘掉口罩給人的感覺也沒有舒服到哪裏去。


    她一隻手還被徐存湛牽著,另外一隻手空餘,繞著自己手腕上紅繩垂下的部分打轉。徐存湛拉著她一口氣走出很遠,陳鄰走得有點累,拽了拽徐存湛的手腕——徐存湛偏過頭看了看她,會意,停下腳步。


    他指了下旁邊的台階,陳鄰點頭,兩人一起走到台階邊坐下。


    天色已近傍晚,暮色流淌在街道石磚上,速度緩慢而安靜。陳鄰抽了抽手,沒能成功把自己的手從徐存湛掌心抽走,她曲起膝蓋抵著自己下巴,偏過臉去看徐存湛。


    徐存湛表情很鎮定的樣子,眼睫微微垂著,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陳鄰空餘的另外一隻手伸出去,把他鬢邊散亂下來的一縷頭發別到耳後。


    她的動作不算快,自然也稱不上隱蔽——別說修道者,哪怕是個普通人,也絕不會被陳鄰如此明顯的動作嚇到。


    徐存湛等她幫自己別完頭發,濃密眼睫下的眼珠才慢吞吞轉動,視線投向陳鄰:暮色映在她瓷白的臉頰上,她黑色和藍色交錯的頭發斜編至胸口,發絲裏編著一截三色混合的絲帶。


    過於明亮的色彩,但在陳鄰身上混合,就怎麽搭配都不會顯得奇怪。


    “雖然我總是說自己是個很會看氣氛的人,但其實我也沒有那麽聰明。”陳鄰聲音輕輕,“所以你要是覺得難過,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等著我自己去猜。”


    “我光看你的臉,很難確定你的情緒。如果我一直沒辦法確認你的情緒,我會非常的焦慮和不安……”


    說完,她小幅度抿了抿唇,眉心皺起。徐存湛歪了下腦袋,臉頰觸碰到陳鄰還停在他耳邊的手。


    陳鄰猶豫了一下,攤開手掌——果然,徐存湛立刻將臉貼了上去。他的臉頰意外柔軟,唿吸從鼻尖湧到陳鄰的大拇指邊緣,溫熱的氣流一路下落拂過手腕。


    像一隻主動蹭人的貓。


    “我不難過。”


    徐存湛慢吞吞開口,顏色罕見的赤金色眸子注視陳鄰,眼瞳裏倒映出陳鄰模糊的輪廓。!


    第116章


    “一點也不難過,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我的親生父母,從片段的迴憶裏也能看出他們很愛我,但他們的死,卻對我沒有絲毫觸動。”


    “我既不因為他們的死而難過,也不因為師父的行為而憤怒……雖然我現在確實很想殺了他,但這份殺意並不是因為他做了壞事,而是因為——”


    徐存湛語氣一頓,神色變得有些微妙。在話語停下的時候,他雙眼還望著陳鄰,視線專注。


    陳鄰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的臉頰,換來對方好幾個主動蹭蹭。


    徐存湛繼續道:“我隻是氣惱於他欺騙我,在我麵前玩那些文字遊戲。”


    是的,比起控訴沈潮生在私德上的缺陷,徐存湛對沈潮生所產生的負麵情緒,更多的來源於沈潮生騙他。


    但徐存湛生氣於沈潮生騙他,也不是因為他原本對沈潮生有多深的感情。他隻是單純的反感被人欺騙愚弄——正如當初昭昭抱著找場子的心態來糾纏他,他也毫不客氣燒了昭昭的尾巴。


    他自負而聰明,故而便格外難以接受自己被蒙蔽愚弄了的事實。


    陳鄰想了想,問:“你師父知道你是列鬆的兒l子嗎?”


    徐存湛:“知道。”


    “雖然他對待自己的兒l子確實像個人渣,但我覺得列鬆和鍾魚的死,不應該被歸算到沈潮生頭上。”他直唿自己父母的名字,言語間對那二人並沒有太多的親昵感,甚至帶著幾分完全剝離自己的旁觀者心態。


    “魔氣是因為感應到了我的出現,才會全力衝破封印,進而害死暮白山一大批的內門弟子,包括那個鎮子上所有無辜慘死的人。這些應該是我的因果。”


    按照列鬆的記憶,那麽收錄冊上死掉的六頁弟子名單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魔氣衝破封印,在去尋找他的路上,不小心踩死了一窩‘螞蟻’。


    直到這種時候,陳鄰忽然就對徐存湛‘情竅有損’這件事情,有了非常明確的認知。換位思考,如果是她突然得知了這件事情,肯定備受打擊,甚至會情緒失控。


    但徐存湛卻沒有。他既無法感覺到喪父喪母的痛苦,也無法代入被師父欺騙的徒弟身份。情竅的缺失,讓徐存湛對任何感情的感知能力都變得很弱。這麽一想,陳鄰也覺得徐存湛會喜歡自己這件事情,簡直就像奇跡一樣。


    她一直捧著徐存湛的臉,胳膊都舉酸了,見徐存湛說完話,陳鄰不著痕跡的縮迴手,活動了一下手腕。徐存湛還定定的看著她,陳鄰幹脆迴握住他的手。


    “算啦,反正是誰的因果也跟我沒關係。”陳鄰把頭轉過去,看著冷清的街道。


    徐存湛看著她轉過去的側臉,玫瑰色的晚霞照得她眼睫也成了很淺的顏色。


    徐存湛問:“你會害怕嗎?”


    陳鄰:“啊?”


    徐存湛解釋:“我是天劫。”


    這迴陳鄰終於轉頭看向他了,那張清秀的臉上露出躊躇神色。她猶豫了一會兒l,輕輕搖頭:“還好吧,沒有特別害怕。比起你的話,其實我更害怕其他人。”


    “至少徐存湛一直在救我,所以不管你是天劫還是地劫什麽的……我都可以接受。”


    這個世界是一個危險的世界。對於陳鄰這樣柔弱的外來者而言,徐存湛甚至還不如初次見麵就將她推向劍鋒的鬼修可怕。


    至於其他人的想法——陳鄰並不在乎。


    就像一個在現代社會長大的人,如非必要,他不會去關心鏡麵世界五百年前大家在幹什麽。


    世界毀滅也好,末日終結也好,隻要這份災難不流竄到自己的世界,大多數普通人並不關心其他世界的死活。陳鄰亦是如此。


    她確實善良,但這份善良顯然有著明確的分界線。當做好事所要求的能力超過了自己的極限時,即使愧疚,陳鄰也會選擇抽身離開。


    入夜後,陳鄰睡得很快。幾乎剛躺上床,她的唿吸聲便均勻平穩起來——徐存湛照例不睡,躺在屋頂上看月亮。隔著一段距離,他也能聽見陳鄰的唿吸聲,還有心跳聲。


    和普通人比起來,陳鄰的心跳聲要更弱一點,心率也偏快。徐存湛不是大夫,卻也能意識到這樣的心跳頻率顯然是不健康的。


    他屈起食指慢慢敲著木劍。


    這把問罪劍外表看起來似乎隻是一把平平無奇的木劍,但實際上卻是一把絕世罕見的神劍。


    從拿到這把劍的時候開始,徐存湛就察覺到這把劍與自己異常契合。但那時候他從未多想,也未曾多問一句這把劍的來曆——就像自己之所以是問罪人,於是這把劍就是問罪劍這樣,如此天經地義的事情,徐存湛一直以為那都是不需要去了解原因的。


    但現在他知道原因了。


    列鬆曾經剜下自己的劍骨還給暮白山。而劍骨可以用來鍛造神劍。


    神劍對使用者要求十分苛刻,哪怕是天賦卓絕者也未必會被接受。


    徐存湛之所在在握劍時便能立刻將問罪劍用得如此順手,原因隻有一個:這是用列鬆的劍骨鑄造出來的劍。


    組成這把劍的劍骨來自於他的生父,嚴格來說他和這把劍甚至有血緣關係。所以問罪劍在徐存湛手上才會那樣溫順又強大。


    食指輕敲著問罪劍時,徐存湛的腦子也一點沒有閑著。他在想別的事情,很多,關於問罪劍,他的父母,沈潮生,遠山長,還有……陳鄰。


    沈潮生收養自己的目的是在自己徹底變成天劫之前,殺了自己。指望那群廢物們達成這個目標顯然不太可能,萬識月曾經說過,魔氣固然強大,但也逃不過因果定律。


    所以他們想借因果殺人。


    順著這條思路往下一想——以徐存湛的腦子——幾乎很輕易的就可以順出沈潮生他們的想法。


    如何借因果殺人?那麽自然隻有生死劫。不過根據自己親生父親的記憶來看,自己的情竅壓根不是被魔損壞,而是天生便情竅不全。


    情竅不全讓這群人沒辦法給自己找生死劫,因為情竅都沒有的人並沒有共情或者愛的能力。譬如徐存湛平時偶爾會做點好事,但他做好事的出發點絕對不是為了做好人或者可憐誰。


    隻是突然想試試所有才做的。


    所以正常來說,就算天機門那群神棍算到死,都不可能算出他的生死劫。因為他壓根就沒有生死劫這種東西。


    但偏偏陳鄰出現了。


    徐存湛伸手一撫自己脖頸,當人有意識的去觸碰因果線時,它立即就會變得無比鋒利。所以當徐存湛手指碰上去時,他指尖立刻被因果線割破,一線醒目的紅色血珠爭先恐後從傷口中冒出。


    陳鄰的因果線與他的命運相糾纏,陳鄰的命運牽動著徐存湛的欲/望。很顯然,陳鄰現在就是那個能置他於死地的生死劫。徐存湛這次沒有任由自己手指流血,而是低頭將割傷的手指放進嘴巴裏吮吸,血液的氣味腥甜難聞,但他並不在意。


    陳鄰根本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按理來說,她也不可能成為徐存湛的生死劫。她甚至都不應該和徐存湛產生任何的交集——哪怕她命中注定要穿越,也絕不應該和天劫有任何的因果糾纏。


    除非,有人刻意的擾亂她命運,將她的命運線和徐存湛的命運線綁定在一起。


    徐存湛從懷裏拿出那截遺物紅繩,手指捏著纖細的紅繩,搓了一下。紅繩裏麵儲存的靈力已經用得所剩無幾,作為一條隻能保護人的後天煉化法器,這條紅繩身上並沒有其他的可疑之處。


    不過他記得,這種南詔的千機繩都是一對的,例如他和陳鄰手腕上的那條。


    沈潮生能說出‘紅繩是你母親遺物’的話,就說明他很清楚自己是列鬆和鍾魚的兒l子。這樣一來,師兄總想著讓自己給大師兄上香的舉動,也有了合理的理由。


    他們既然能找出同為遺物的這條千機繩,就沒道理會找不到另外一條。現在,另外一條千機繩又在誰手上呢?


    但不管在誰手上,已經發生的事情顯然無法改變——陳鄰的命運已經和自己綁定,並受到了自己的影響。


    在酆都,東嶽大帝確實沒有說錯,陳鄰本該是親緣濃的命格。但因為和徐存湛命運相連,徐存湛的命運連帶著影響到了陳鄰。


    弊靈根的威力即使跨越世界也依舊存在,並無視了兩個世界的溫度差,給象牙塔裏長大的花朵送去了狂風暴雨,險些將她折斷。


    盯著自己掌心紅繩看了良久,徐存湛忽然側過臉眨了眨眼,自言自語:“啊,那這麽說的話,是我讓陳姑娘變成孤兒l的吧?”


    *


    睡到後半夜,陳鄰被難受醒了。


    渾身都難受,但又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裏難受。她下意識抬手去摸自己額頭,但手心與額頭的溫度太近,陳鄰腦子也暈暈乎乎的,根本摸不出來自己的額頭是什麽溫度。


    正當她單手搭著自己額頭茫然時,一道黑影自床邊籠投到她身上。陳鄰微微轉動眼珠,視線往床沿看去,不出意外看見徐存湛蹲坐在床邊的地上。


    陳鄰:“我好像……”


    她剛張開嘴發出來兩個音節,旋即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陳鄰從沒想過自己居然還能發出這樣嘶啞的聲音,活像刮鍋底一樣。


    徐存湛俯身,用手背碰了下陳鄰額頭。


    平時徐存湛身上的溫度總是偏高,但這次他的手背碰過來,陳鄰卻覺得他的手背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徐存湛垂下眼,皺眉:“你在發燒。”!


    第117章


    他平靜的聲音落進陳鄰耳朵裏,卻變得模糊起來。陳鄰第一句甚至都沒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麽,困惑的睜大眼睛去看徐存湛。


    不知道為什麽,就連視線裏的徐存湛也變得模糊起來。


    她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模糊的視線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好轉。等陳鄰還想上手揉第二次時,徐存湛抬手攥住她手腕——少女過於細瘦的手腕,單薄的一層皮肉都發著燙,脈搏很弱,浮在徐存湛掌心。


    他不敢給陳鄰輸靈力——對他而言很理所當然,甚至是可以救命的力量,卻會要了陳鄰的命。


    陳鄰不知道,還睜著眼睛望他,因為高燒,也因為生病,她的皮膚越發白,從原本健康潤澤的白,脫落成了慘白,像一層單薄的紙。從慘白底下,又洇開兩片紅暈,從她眼尾滾到臉頰,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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