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僅僅是鏡流的事情。列鬆一直都知道自己師父私德有虧,但無論沈潮生對不起誰,卻都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列鬆;相反,沈潮生對列鬆當真是極好,甚至在列鬆小時候完全充當了父親的角色。


    但隨著年齡逐漸增長,列鬆開始參與一些宗門內部雜務之後,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無法對沈潮生的行為保持沉默。沈潮生是個非常自負並驕傲的人,他對自己做出的所有行為都堅信是正確並懷有大義的。


    他不會聽從他人勸告去改變自己的行為,並對一切軟弱的情緒嗤之以鼻。沈潮生青睞列鬆的原因也很簡單:列鬆無父無母,天賦極強,又是天生劍骨——而且心態絕佳。


    這樣的人,修道也不容易生出心魔。


    列鬆垂了眼睫,道:“與鏡流無關,隻是我與師父,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從鏡流出事之後,他的心態就出現了問題。鏡流的死讓遠山長從以前沒心沒肺的小弟子變成了刻苦努力,對師父言聽計從的好徒弟。


    但這些落在列鬆眼裏,隻讓他更加無法接受沈潮生。


    他和沈潮生的性格問題已經到了不可磨合的地步。如果繼續留在暮白山,繼續做沈潮生的弟子,列鬆的修為將會直接卡住,自此再也不能進步。


    沈潮生被列鬆的迴答氣笑。


    他拂開意圖攔住自己的長老,咬了咬腮幫子,麵皮緊繃:“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未曾想,我居然還養出來一個和我道不同的弟子。”


    “你是暮白山養大的,你的劍術是暮白山教的,你在我身邊修行二十六年,衣食起居全都是暮白山給的,現在說離開就離開?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麵對沈潮生的刁難,列鬆仍舊沒有絲毫動搖。他定定望著沈潮生看了一會兒,腳尖勾起地麵佩劍;其他人頓時緊張起來,還以為列鬆已然大逆不道到要對長輩動刀劍——


    劍光出鞘,翩若驚鴻,自青年胸口穿了個來迴,劍氣從列鬆胸膛中勾出一截半臂長的銀白色細長骨頭。那骨頭剛一落地,便慢吞吞蕩開一層劍意,發出細微嗡鳴。


    周圍人頓時嘩然,滿座皆驚起,就連主位上的沈潮生,都愕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麵色蒼白的列鬆。


    列鬆轉手將沾血的長劍也拋在地上,抬起臉平靜無波望向沈潮生:“我一生所有皆為暮白山和師父饋贈,唯獨劍骨是生而有之。”


    “我想劍骨應當比我值錢,以此償還暮白山二十六年養育之恩。”


    劍骨確實是可以從人體裏剔出來的。


    世間最強的寶劍,便需要用劍骨來煉。但一個有劍骨的孩子必然也有強大的修行天賦——先不說劍骨千年難得一見——挖出劍骨無異於毀了一個將來可能登頂的劍道好苗子。


    更何況挖出來的劍骨也不能再安進別人身體裏,隻能拿來鍛造寶劍。鍛造出來的劍一出爐就是神器的標準,實力不夠格的人根本沒辦法用。


    所以一般大門派找到有劍骨的孩子,自然更傾向於將其帶迴宗門培養,而不會往挖人劍骨那方麵想。


    沈潮生渾身一顫,忽的反應過來,目光掃過身邊幾個師兄弟,其中有幾位劍修眼珠子都快要粘到地麵那截劍骨上了。他怒喝一聲:“遠山長!你師兄犯糊塗,你還站在那幹什麽?快把你師兄的劍骨給他摁迴去——”


    遠山長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應聲,跑向列鬆。隻是他剛跑出去兩步,耳邊忽然想起一陣清脆的銀鈴聲音,旋即遠山長便感覺四肢發軟,噗通一聲麵朝下倒在地上。


    不隻是遠山長,在那輕快的銀鈴聲響起時,滿屋弟子,長老,就像下鍋的餃子一樣,撲通撲通倒地。除去鈴鐺聲外,遠山長還聽見了一種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下意識抬起頭往屋頂上看——不看還好,抬頭這樣一看,卻險些將遠山長嚇死;隻見屋頂上不知何時盤繞著一隻巨大的蜈蚣!


    作為修道者,遠山長也見過許多原身猙獰可怕的妖怪,但這麽大,盤起來的身體能將整個屋頂都占據的巨大蜈蚣!他生平第一次見!


    更不要說那蜈蚣密密麻麻不斷蠕動的細長對足,爬過屋頂木料時不斷發出密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伴隨著那些細碎聲音一起落下的,卻是無數微塵,與空氣融為一體。


    殿內所有人都倒下了,唯一站著的人居然是列鬆。遠山長仰起頭艱難看向列鬆,忽然想起今天的大殿新弟子入門儀式是列鬆負責的。


    銀鈴聲近了,一個穿著南詔服飾的少女蹦蹦跳跳走進來。她腰間彩繩上纏繞著鈴鐺,藕節似的白皙胳膊,骨肉豐盈,手腕上戴著兩圈紅繩,紅繩收尾的束口編織成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


    她跳過門檻,吹了聲口哨,盤踞在屋頂的蜈蚣遊走下來,溫順俯首在少女腳邊。她抬起臉,小巧瑩白的臉上有雙格外漂亮的蓮花眼,眼瞳微微泛著赤金色,眉心一點朱砂紅印,在太陽光底下,秀美得完全不像是個正常的人。


    比起人——修道者——少女身上反而透露出一種微妙的神性。


    她走到列鬆身邊,撈起他胳膊搭上自己肩膀,還抽空瞥了眼地上那截劍骨。


    少女歪了歪頭,自然上翹的唇角明顯彎了彎,笑意淺淺:“哇!你居然真的把自己劍骨挖出來了啊?”


    “真了不起,比你那個隻會逃避責任,拋妻棄子的師父好點,難怪我第一眼就覺得你人還怪好的。”


    列鬆本來痛得要死,聽見她這句明明是誇獎卻又莫名陰陽怪氣的話,忍不住:“你見我第一麵的時候明明放蛇咬我來著……”


    少女轉過頭去,完全當列鬆說的話是空氣,隻對倒在地麵暫時不能動彈的沈潮生露出一個燦爛笑容。


    “初次見麵,我叫鍾魚,是列鬆在南詔交的好朋友。他已經把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拿出來還你了,我做見證人,從此他和暮白山兩不相欠。”


    “人呢我就帶走了,你別想著以後再來找他麻煩,我這人很護短的,你要是來找我朋友的麻煩,我就會半夜放蛇去咬死你的守塔弟子,然後把你那個什麽缺缺塔的封印全部撕掉,送大家一起去酆都!”


    沈潮生眉心一跳,怒意險些衝上天靈蓋。自從他拜入暮白山後,就未曾有如此屈辱的一刻,被一個年紀可以當自己女兒的小姑娘訓斥,簡直是奇恥大辱!


    隻是他的舌頭也被蜈蚣灑下的磷粉所麻痹,根本說不出話來,隻能憤怒的瞪著少女。!


    第112章


    鍾魚架著列鬆走出去——她不算矮,但和高大的青年比起來,仍舊顯得嬌小,長手長腳纖細抽條。


    但鍾魚扶著列鬆卻一點也不吃力,甚至還有幾分遊刃有餘。走出大殿,殿外的內門弟子也全都被蠱蟲放倒;入門大典一切事宜都是列鬆在打理,他有心要做手腳的話實在是太簡單了。


    事先放置好的蠱蟲悄無聲息讓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暫昏迷,隻有沒辦法進入暮白山的外門弟子幸免於難。但鍾魚和列鬆也沒打算走外圍下山——列鬆從小在暮白山長大,時不時就偷溜下山去閑逛,知道不少偏僻的小路。


    他在途中簡單處理了一下自己胸口的傷口,雖然剜出劍骨留下的傷看似嚴重,但列鬆畢竟是個修道者,肉/體自愈能力遠比普通人強。更何況他是自己刀自己,他又不傻,自然知道避開致命點。


    所以他胸口的傷看似可怕,實際上並不致命。


    走上那條小路之前,列鬆再度迴頭,目光順著窺心流往上,看向那座黑色高塔。鍾魚察覺到他的視線,微微挑眉:“反正你已經不是暮白山弟子了,不如順便去把你師弟的魂魄也放出來?”


    列鬆沉默片刻,輕輕搖頭。


    “我做不到——現在進入缺弊塔的話,甚至不需要打開內塔,光是外塔的魔氣都會將我吞吃掉。”


    鍾魚撇了撇嘴:“所以我就說,你不該把劍骨剔出來給那老不死的,他拿著劍骨能有什麽用?就算他用劍骨鍛造出神劍了,也沒資格去用。”


    列鬆苦笑:“就算我還有劍骨,也不會去打開缺弊塔的。我能在缺弊塔內自保,卻沒辦法控製缺弊塔裏麵的魔。”


    “缺弊塔千年前就已經建成,每年都會有魔被抓進去封印,經過千年積累,裏麵不知道堆積了多少魔族。我雖然自負,卻也還沒有自負到盲目的地步,一旦缺弊塔大門打開,裏麵的魔蜂擁而至,我根本控製不了局麵。”


    “以那些魔的速度,眨眼間就可以衝到山下。暮白山附近有數百個鎮子,還有最近的城市,裏麵住著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若是讓他們遇上這些魔,隻怕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鍾魚聽完了,但是沒有露出很觸動的表情。她抬頭看向那座塔,道:“我如果是鏡流的話,肯定恨死你們了。”


    列鬆隻是沉默,並沒有反駁鍾魚的話。但很快鍾魚便聳了聳肩,再度攬過列鬆胳膊將他架起。


    “算了,反正我也不認識他,你愛救不救,我才不管。”


    由列鬆指路,二人走小路下山。下山後他們也沒有停下來休息——鍾魚的隻能拖一炷香的時間。等一炷香之後,內門弟子連同長老們就會全部恢複。


    列鬆不確定沈潮生會不會接受自己培養多年的弟子驟然出走這件事情。雖然已經把劍骨剜出來了,但列鬆仍舊覺得那截劍骨並不足以完全報答暮白山的養育之恩。


    但愧疚歸愧疚,列鬆並不會因為愧疚,就又迴到暮白山,強迫自己繼續和沈潮生相處。


    兩人離開暮白山的第二個月,列鬆從靠譜的朋友那得到消息——暮白山對外聲稱沈潮生大弟子列鬆,死於外出曆練的途中。


    “看來他們是承認你離開暮白山的事實了。”鍾魚拋著自己手裏折成紙蝴蝶模樣的信紙,嘴角彎彎上翹。


    躺在安樂椅上翹著二郎腿的青年麵色有些病態的蒼白,長眼睫垂落一層小扇子似的陰影,手裏正拿著一本書在翻看。聽見鍾魚的話,他也隻是隨手將書頁翻過一頁,語氣淡淡:“畢竟我離開了這麽久,他們總要對外有一個合適的借口。”


    列鬆原本是沈潮生要當做未來掌門培養的人,一個未來的接班人突然一個多月不露麵,其他門派的人必然會覺得奇怪。以列鬆對沈潮生的了解,沈潮生寧願對外宣稱他死了,也絕不會將列鬆離開暮白山的事情告訴其他門派。


    這對沈潮生來說,大約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自從失去劍骨後,列鬆的修為雖然還在,但實力確實有所減弱。畢竟那是一塊劍骨,又不是什麽普通的骨頭。但在離開暮白山之後,列鬆卻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境變得更上一層樓了。


    隻要心境還在,修為降低一些,列鬆也並不放在心上。他能成為暮白山內門弟子之中的佼佼者,可不全都是靠那根劍骨。


    鍾魚是南詔人,平時很少離開南詔。她兩次出來,一次是來中原找列鬆玩兒,一次是來接列鬆離開暮白山。


    之後要去哪,她其實也沒有計劃。列鬆倒是提了可以陪她一起迴南詔,但鍾魚轉頭一看窗外熱鬧非凡的街市,立刻否定了列鬆的提議。


    最後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一起南下,去江南玩兒。


    鍾魚那身南詔人的衣服實在過於惹眼。兩人做好行程後列鬆就帶她去附近的成衣鋪子買了中原女子的襦裙;隻是到了付賬的時候,列鬆往自己懷裏一掏,掏出六個銅板。


    他盯著那六個銅板,沉默了。


    最後還是鍾魚隨手扔了塊銀子給店主,才算解決此事。


    後麵二人一路下江南,有時候睡客棧,有時候幕天席地躺著看星星,有時候在街頭巷尾和乞丐們混在一起聽牆角。鍾魚對中原的一切都很感興趣,而列鬆是她最感興趣的中原人。


    所以在她偶然知道了‘成親’這個概念後,也毫不猶豫的抓住了列鬆的手,聲音輕快:“我覺得這個想法很好,我們來成個親吧?”


    列鬆一下子把自己嘴裏的酒全噴了出去。


    不知道列鬆為什麽噴酒的鍾魚,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列鬆撈起自己袖子擦嘴,神情複雜看向鍾魚。


    片刻後,他紅著耳朵憋出一句:“成親……成親這種事情……好朋友之間是不可以做的!”


    鍾魚大吃一驚:“為什麽?”


    列鬆幹咳一聲,解釋:“那是兩情相悅的人才可以做的事情。”


    鍾魚更詫異了,“我和你不是兩情相悅嗎?”


    列鬆:“……”


    在吵邏輯這件事情上,列鬆早已經放棄吵贏鍾魚了。或許是因為南詔那邊的風俗與中原相差甚遠,總之,中原人那套禮數,在鍾魚眼裏就跟魚為什麽要吐泡泡一樣難以理解。


    同理,列鬆也實在很難理解鍾魚的腦迴路。


    兩人爭辯半天,列鬆吵累了。他開始反思自己為什麽要和鍾魚吵這種沒有營養沒有意義的話題,想來想去都想不出合適的道理,最後列鬆兩手一癱看著天上,幽幽歎氣。


    “算了,你想成就成吧。”


    鍾魚歡唿一聲,當天晚上二人就成了親。列鬆是孤兒,鍾魚沒見過自己父母,二人拜完天地,沒有高堂可拜,列鬆正想建議說跳過這個環節也可以時——鍾魚從自己懷裏拿出一個小巧的女媧像木雕,擺在桌案上。


    她麵色嚴肅:“女媧娘娘就是我的娘親,所以拜高堂應該拜女媧娘娘。”


    列鬆當即把自己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建議又咽了迴去,老老實實低頭拜女媧。


    就這樣成了親,理所當然的結為夫妻,然後繼續四處遊曆,從南走到西——直到鍾魚懷孕了。兩人都是生平第一次當父母,列鬆剛知道這個消息時走路左腳拌右腳把自己絆了一跤,好不容易爬起來時腿軟又摔了一跤。


    鍾魚比較冷靜。


    她覺得無所謂,小孩子嘛,就跟她養的小蜈蚣小蠍子一樣,喂點東西就能長大了。修道者生育相對不那麽痛苦,至少鍾魚生的時候是一點感覺都沒有,剛生完坐起來第一句話不是關心自己生了男孩還是女孩,而是問列鬆紅糖包子買到沒有。


    生下來的是個男孩。


    列鬆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所以沒敢給孩子起名,讓鍾魚起。鍾魚吃著包子,心情不錯,抽空看了眼自己剛生下來的兒子——小孩兒臉都沒長開,但眼睫毛卻肉眼可見的長。


    她嚼著包子,左思右想,從自己那為數不多的中原知識裏挑來挑去,“就叫蓮光吧?有句詩……有句詩……哎呀我忘記了,反正是一句形容劍用得好的詩,裏麵有這兩個字。”


    “而且聽著也挺好聽的,是吧蓮光?”


    鍾魚自顧自已經叫上了小孩兒的名字,小孩兒隻有剛生下來那會兒才哭,現在哭累了,已經躺著睡覺了。鍾魚伸手掐了把他的臉,道:“眉心有朱砂印,這孩子以後肯定像我多點。”


    列鬆鬆了口氣,單手撐著臉,“像你就好——像你的話比較漂亮。”


    鍾魚聞言摸了下自己的臉,點頭承認:“這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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