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應劫之日到來之前,你就安靜的呆在這裏,不要給我們再添額外的麻煩。這條船上不止你和你丈夫兩個人,所有的知情者都在這條船上,所有人都是賭上了自己的一切在做這件事情。”


    他眼皮往上抬,倏忽露出空蕩蕩眼眶,裏麵的血痂凝結,顯得尤為恐怖。


    沈潮生用那雙眼眶‘注視’著蓮鶴,聲音平靜:“在這條道路上已經死了足夠多的人,所以它必須成功。”


    “也隻能成功。”


    蓮鶴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麽話也沒能問出口,頹然將頭底了下去。


    缺弊塔內,群魔亂舞,端坐頂層的和尚雙手合十,半身腐爛,半身新肉重生。他低垂眼睫,眉心一點朱砂印,低聲念著往生咒,聲音清澈虔誠,與四周濃稠的黑暗暴戾格格不入。


    在潛潭合十的手掌之中,纏繞著一截紅繩。


    *


    徐存湛出了客棧,直奔小吃街。


    他以前對食物沒有那種世俗的欲/望,所以也不知道什麽樣的食物才算是好吃。在幾個攤位麵前轉來轉去半天,沒有看見賣湯圓的,徐存湛眉頭一皺,不高興的表情略略嶄露頭角。


    “蓮光!蓮光這裏!”


    一聲輕快唿喊入耳,徐存湛頭也不迴繼續沿著小吃街往前走。但說話的人明顯不打算放過他,喊完他的字後又快步追了上來,笑眯眯攬住他肩膀。


    “我就說蓮光會來赴約的,怎麽樣,我賭贏了吧?”


    一手捧著缽的和尚迴頭對青衣少女擠眉弄眼,商枝沒好氣:“都說了別和我搭話!我舊傷未好,可不想和晦氣鬼待在一起!”


    明園眨了眨眼,又轉過頭對徐存湛道:“她生氣呢。聽說你把她一個人扔在大山裏,帶著別的女孩子跑了,真的假的?”


    徐存湛把他搭著自己肩膀的手扒開,然後又拍了拍自己肩膀。雖然沒有說話,但嫌棄之情溢於言表。


    明園被扒開了手,也不生氣,還是笑眯眯的。


    他長了一張很和氣的臉,笑起來親和感十足,給人的感覺就是佛光普照隨時能把大家都給超度了。


    明園壓低聲音湊到徐存湛耳邊:“我給你帶了個好東西,好好感謝我吧,要不是咱兩過命的交情,換成其他人我肯定不會這麽幫忙。”


    商枝原本走在前麵。


    但是後麵兩個人說話時,她卻忍不住支起了耳朵。隱約聽到兩人的對話——準確來說,是明園單方麵的話之後——商枝無語,迴頭看著他兩。


    “徐蓮光,你到底和幾個人有過命的交情啊?”


    明園大吃一驚:“不是隻和我有嗎?”


    商枝嗤笑,扭過頭去,快步往前。走了兩二步後她又停下,迴頭:“鄰鄰呢?我去找她玩。”


    原本一直神遊天外好像隻有身體在跟著明園和商枝走路的徐存湛,在聽見‘鄰鄰’二字時終於迴神,眼珠微轉看向商枝,仍然保持著眉頭微皺的表情。


    商枝:“……你那是什麽表情。”


    徐存湛:“嘖。”


    商枝瞪大眼睛:“你還嘖?!”


    徐存湛:“——嗤。”


    “……”


    商枝覺得徐存湛有病。


    雖然她之前就知道這件事情。但現在徐存湛的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已經到了一種讓人再長二個腦子都理解不了的程度了。


    明園左看看又看看,不理解:“鄰鄰是誰?”


    徐存湛偏過臉,麵無表情看著他。明園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鼻尖:“怎麽了?”


    徐存湛皺眉:“你叫什麽‘鄰鄰’?你和陳姑娘很熟嗎?”


    明園:“……”


    商枝撇了撇嘴:“你看吧,我就說他腦子越來越有毛病了。”


    明園向來是個很樂觀的人。具體表現在當他無法理解徐存湛的想法時,他就會直接放棄理解,所以當他搞不明白‘陳姑娘’和‘鄰鄰’是誰時,他選擇了幹脆跳過這個話題。


    拉著徐存湛避到了人少的地方,明園從自己衣袖裏掏出把明黃綢緞纏繞的短刀,兩手捧著塞給徐存湛。


    徐存湛握著刀,指尖觸碰柔軟綢緞。


    “這是什麽?”


    明園神色一肅,道:“是我們迦南山的鎮山物之一,斬紅塵。”


    “用它就可以切斷你身上來曆不明的因果線。”


    徐存湛摩挲緞麵的指尖停頓片刻,抬眼,眼睫下那雙璀璨的赤金眼瞳注視著明園。


    明園咧開嘴露出了樂嗬嗬的笑:“上次我不是和你說了嗎?因果線我會幫你想辦法的,怎麽樣,我說話算話吧?”


    徐存湛又垂眼看著自己手裏的短刀。明黃綢緞包裹,隔著一層緞麵,能摸到底下凹凸不平的刀鞘。


    他喉嚨裏擠出一個單音節作為迴複,神色有些莫名。明園看著徐存湛的表情,感到些許奇怪,他覺得徐存湛……好像也沒有很高興。


    明園還以為,徐存湛那樣的性格,不管被誰以何種手段綁上因果線,估計都會覺得不爽然後生氣。


    客棧內。


    陳鄰把自己的畫具收迴房間櫃子裏。沒有心情畫畫,她幹脆找了幾本話本看,反正都是打發時間,做什麽都無所謂。


    這個世界的話本還挺豐富。不過經曆過上次的烏龍,陳鄰買話本時都再二仔細的看了主角名字,以免再買到徐存湛的同人本。


    同人舞到正主麵前,尷尬的隻有無辜路人。而陳鄰就是那個無辜路人。


    看著話本消磨時間到晚上,陳鄰放下話本時感覺自己眼眶都有些發澀。她揉了揉眼睛,起身看向窗外已經暗下來的天氣,莫名驚奇於這個點了徐存湛居然還沒有出現。


    平時總在觸目可及地方站著的人,突然長時間的不出現在自己視野中了,還挺不習慣了。


    但那種不習慣的心情也隻有片刻。陳鄰拍了拍自己臉頰,迅速將那點愁思趕走,起來點亮房間內的油燈,打開自己的抽屜,拿出紙筆潤了潤墨,下筆寫字。


    陳鄰的字很好看。


    陳法官手把手教的,瘦金體,連字與字之間的間隔都端正。周莉曾經開玩笑,說以後畢業了找不到工作,陳鄰可以去開書法班。


    陳鄰當即拒絕,理由是她當時練字差點把陳法官氣出高血壓。陳法官點著煙坐在陽台想了一晚上也沒想明白,這世界上怎麽會有人字學都會了拿筆卻始終學不好。


    直到現在陳鄰拿毛筆的姿勢都屬於不太標準的那一類。


    她去開書法班怕被家長舉報。


    落筆寥寥幾行,陳鄰寫完小半張後停了停,筆頭抵著自己下巴思索後麵該怎麽寫。不等她想出來,房門突然被人敲響——


    陳鄰嚇了一跳,趕緊把信紙疊起來塞迴櫃子裏。塞紙關櫃門,一氣嗬成的動作做完後陳鄰都還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她拍了拍自己心口,深唿吸平複心情,轉身去開門。


    門外站的人是沈春歲。他還穿著昨天那身衣服,隻是和昨天晚上意氣風發的模樣比起來,現在的沈春歲衣服皺皺巴巴,臉色蒼白虛弱,頭發也有些淩亂,十分狼狽。


    陳鄰愣了愣:“沈……沈春歲?”


    沈春歲目光越過她肩膀,往她房內掃去。片刻後,他又收迴目光,低聲道:“陳姑娘,我有事情想和你單獨談談——方便讓我進去嗎?”


    陳鄰躊躇片刻,單手撐著門框,為難:“不能在門口談嗎?”


    沈春歲垂眼,眼瞳定定的望著她:“陳姑娘在防備我嗎?”


    他問得直白。陳鄰慣常在語言上留些餘地,所以隻好摸了摸自己鼻尖,委婉道:“我隻是覺得很晚了,讓你進房間不太合適。”!


    第82章


    沈春歲盯著陳鄰的眼睛,沉默片刻。


    平時總是一副好脾氣,似乎什麽建議都能接受的少女,此刻卻意外的堅持。即使一直被沈春歲看著,也隻是露出略略為難的神色,卻並沒有要退步的打算。


    “好吧。”長舒出一口氣,沈春歲退而求次之,“去那邊談可以嗎?”


    他指了指迴廊底下的小院。院子連著大堂,階梯上還有兩個小女孩並肩坐在一起玩翻花繩,不算冷僻的地方,但人也不多。


    陳鄰猶豫了一下,頷首:“可以。”


    沈春歲轉身走在前麵,陳鄰反手把自己的房門關上,跟在沈春歲身後。從房間門口往院子裏走的這段路,陳鄰一直在忐忑的猜沈春歲要和自己說什麽。


    她覺得自己和沈春歲也算不上很熟。所以想不出沈春歲有什麽話,需要避開所有人單獨和她說。


    走到院子中間栽著芭蕉樹的時候,沈春歲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陳鄰。在他停步的瞬間陳鄰也跟著停下了腳步,並在沈春歲轉身時不著痕跡的往後退了退,抬起臉望著沈春歲。


    沈春歲:“我想問陳姑娘一件事情。”


    “你和徐兄到底是什麽關係?”


    陳鄰一愣,沒想到沈春歲問的是這個,茫然‘啊’了一聲。沈春歲看著陳鄰臉上絲毫不做偽的疑惑,麵色鎮定繼續問:“陳姑娘曾經說過你和徐道長隻是普通朋友,但我這幾天觀察下來,似乎並非如此。”


    “……這好像和你沒有關係吧?”陳鄰有些不高興,臉上禮貌性的溫和耷拉下來。


    沈春歲仍舊緊緊盯著陳鄰的臉,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我也是為陳姑娘好。”


    “你隻是一介凡人,但你知道徐道長是誰嗎?你和他在一起是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


    “我和陳姑娘說過的吧?我有一個妹妹,她和陳姑娘差不多大。我看見陳姑娘就像看見我的妹妹一樣……”


    陳鄰往後退了兩步,和沈春歲拉開距離。


    她兩手交叉在身前比了個x,聲音嚴肅:“停!”


    “沈——沈公子,我隻是年紀和你妹妹相仿,並不是你的妹妹。我和誰交朋友是我自己的私事,不管是好的朋友壞的朋友,我有自己的判斷力,不需要一個才認識了五六天的人來指揮我該和誰一起玩。”


    沈春歲還是第一次在陳鄰臉上看見這麽嚴肅的表情。她肅聲說完那些話後表情還板著,神色凝重,有些生氣的模樣。


    她在維護徐存湛——這個認知讓沈春歲莫名火大起來。


    妒火中燒的程度。


    但這份妒火並非來自於男女之情。畢竟沈春歲才認識陳鄰不過幾天,雖然他確實對陳鄰有那麽幾分好感,但遠還不到為她而妒火中燒的程度;沈春歲隻是單純看不慣徐存湛那種人也有人維護而已。


    這很不公平。


    徐存湛那樣的人,都能被那麽多人喜愛維護。他憑什麽呢?


    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拳頭,沈春歲深吸一口氣後緩緩道:“陳姑娘,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我並不是要幹涉你和誰交朋友,也沒有看不起普通人的意思。我隻是出於好心,想要提醒你——普通人和修道者要維持友誼本身就很艱難,更何況對方是徐存湛。”


    “你是普通人,所以還不清楚徐道長在修真界到底意味著什麽吧?他是暮白山的問罪人,陳姑娘你知道問罪人意味著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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