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摸自己後脖頸,此刻明明是玩偶的身體,陳鄰卻莫名感覺自己後脖頸好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又縮迴水裏,老老實實開始洗裙子,兩手並用,態度端正,神態認真,好像她洗的不是裙子,是自己的小命。


    徐存湛起身,從旁邊椅子上扯了一條毛巾擦幹淨自己胳膊上水和泡沫。趁著他擦手臂的功夫,陳鄰卷起自己的裙子抱在懷裏,試圖悄悄跨出洗臉盆——不是她不想把裙子脫下來洗,而是因為這身裙子和布偶是縫在一起的。


    一想到在自己身體徹底複活之前,自己都要頂著這個醜布偶和這套醜裙子,陳鄰也覺得很鬱悶。


    也不知道徐存湛在哪裏買的布偶,這麽醜的布偶就算拿出去擺攤,也賣不出去吧?


    不對,徐存湛是下山第一天就被騙光了身上盤纏的人,萬一這個布偶就是他被別人騙著買下的呢?


    陳鄰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試圖溜走,右腿剛跨出洗臉盆,忽然她後脖頸一緊,被人拎了起來。


    腳下驟然踩空,陳鄰在空中胡亂撲騰。捏著她後脖頸的手很快轉為握住她的腰,她被抬高到和徐存湛平視的高度,布偶身上的粉色紗裙浸濕徐存湛手指,他剛剛幫陳鄰捏了皂角,手指上都是皂角的味道。


    有點像那種青草地的味道,但是要更厚重一點。


    陳鄰不撲騰了,老老實實趴在徐存湛手上。


    徐存湛:“陳姑娘要去哪?”


    陳鄰乖巧迴答:“洗完了,想找個地方把自己曬幹。”


    徐存湛瞥了眼院子:“這裏的晾衣繩都已經掛滿了。”


    不止掛了徐存湛一個人的衣服,還有周大娘一家的衣服。


    勤勞的周大娘天不亮就起來洗完了一家子的衣服,陳鄰則是睡到將近晌午才起床。


    她捋了捋自己濕淋淋的裙子,茫然:“那我去外麵?”


    徐存湛:“陳姑娘,你再去外麵走一趟,好不容易洗幹淨的玩偶又要弄髒了。”


    “去屋頂吧,屋頂曬太陽也方便。”


    徐存湛單手托著陳鄰,縱上屋頂。


    屋頂是瓦片組成,有些地方還堆著白色積雪。徐存湛在正中央的屋脊上找了塊幹淨地方,將陳鄰放下來。


    陳鄰坐在屋脊上,拎起自己裙擺擰了擰,擰出一大片水。徐存湛也沒閑著,半蹲在她旁邊,陳鄰擰身前的裙子,徐存湛就幫忙擰後麵的裙子,事半功倍。


    屋頂上沒有遮擋物,太陽光直接披撒在二人身上。徐存湛垂眼,手裏攥著一小片劣質粉色紗布,洗幹淨的小布偶坐在瓦片上,正在認真用兩條胳膊試圖擰幹自己的裙子。


    ……當初做布偶的時候,忘記給她做手指了。


    但是想到自己的手工,徐存湛又覺得自己記不記得都——差別不大。


    他正認真給陳鄰擰著裙擺,忽然陳鄰長歎一口氣身子往後靠,靠到徐存湛手背上。


    徐存湛動作一停,目光再次從那截粉色紗布移到陳鄰身上。


    陳鄰仰起腦袋,大小不一的綠豆眼苦兮兮的望著他:“徐道長,我非得用這個布偶的身體嗎?”


    徐存湛:“你不喜歡這個布偶?”


    陳鄰大驚失色:“你喜歡這個布偶?!”


    徐存湛:“……”


    他陷入沉默,眼睫低垂,蓮花眼半闔。


    陳鄰把那截裙子布料從徐存湛手心拽出來,然後爬上徐存湛掌心,在他眼睛麵前拍了拍自己的臉。


    玩偶身上浸滿了水,臉蛋被陳鄰拍的時候還會發出‘噗嘰噗嘰’的聲音。


    她仰起腦袋,嚴肅質問:“徐道長,你說實話,你真的喜歡這個布偶嗎?你看著這個布偶的臉,摸摸自己的心。”


    徐存湛目光落到布偶身上——小小的一隻布偶,也就比成年人的拳頭大一點,粉色紗布圍在身上勉強拚接出了裙子和衣袖,雖然做得是有些……形狀上不怎麽標準,但手是手腳是腳的,有眼睛有鼻子,明明就是一個很標準的布偶,哪裏醜了?


    他眉頭微皺,道:“它隻是一個布偶,你為什麽要對它要求如此苛刻?”


    陳鄰:“……?”!


    第8章 真的怕


    陳鄰覺得徐存湛被騙都是有原因的,他審美有問題。


    但陳鄰什麽也沒說——畢竟審美這種東西因人而異,總不能因為自己是大眾審美,就說小眾審美不好看。


    她將自己的裙子從徐存湛掌心扯出來,攤開在瓦片上,自己也躺下。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雖然不溫暖,但是天空中沒有雲,也沒有下雪,太陽晴朗的掛著,太陽光明亮的灑滿整個院子。


    陳鄰把自己的兩條胳膊也攤開,整隻玩偶躺在瓦片上閉著眼睛曬太陽。


    太陽光曬得陳鄰有些困倦,但她又不太想睡覺,滿腦子都在想自己要怎麽複活的事情。雖然徐存湛答應了會幫她,但陳鄰還是覺得自己也應該想想辦法,畢竟這個小道士看起來就一副不太聰明的模樣。


    “……這個娃娃,真的有這麽醜嗎?”徐存湛的聲音突兀響起,打斷了陳鄰懶散的思維。


    她睜開眼去看徐存湛——徐存湛半蹲在她身邊,沒有要坐下來的意思,眉頭微微皺著,連帶著眉心那枚紅色方菱額花也跟著皺起。


    陳鄰想了想,委婉:“其實也沒有特別的醜,就是不太符合我的審美而已。”


    徐存湛低垂眼睫,瞥了眼躺在屋脊上的玩偶。


    太陽光照著他雪白的發和同樣雪白又濃長的眼睫,那雙顏色少見的金色瞳子像寶石一般流光溢彩。即使穿著普通的粗布衣裳,少年身上仍然有著完全區別於普通人的挺拔氣質。


    這張臉的殺傷力太大了,所以陳鄰情不自禁補充了一句:“真的。”


    徐存湛眸光一轉,望向陳鄰。躺在屋脊上的棉花娃娃歪著頭,神態無辜,圓圓的綠豆眼眨了眨。


    徐存湛覺得這個娃娃還是挺好看的。


    “徐大哥——徐大哥!”


    底下院子裏傳來帶著幾分稚嫩聲音的唿喊。徐存湛起身,拎起陳鄰——陳鄰正想說自己還沒有曬幹,徐存湛已經捧著她跳下屋脊,玩偶濕潤的裙擺鋪開在少年掌心。


    風自下往上拂動,陳鄰連忙抱緊徐存湛手腕,以免自己摔倒。


    兩人穩穩落地,兩個半大少年圍了上來,看向徐存湛的眼神中充滿了欽佩。


    其中一個小孩道:“徐大哥!我爹爹他們巡山的時候,找到了一個洞穴!裏麵有好多人骨頭,村長說可能是那妖道的住處,讓我們來找徐大哥去看看。”


    小孩說話時,目光又忍不住好奇的打量陳鄰。


    光風霽月的少年劍仙,手中卻托著一個醜醜的布偶,不管怎麽看都有些奇怪。但鑒於徐存湛剛幫村子裏的人殺了鬼修,現在在村子裏的地位可謂是水漲船高,所以他們也不敢貿然去問。


    他們不問,徐存湛更不會主動解釋。


    他將陳鄰往自己肩膀上一放,問小孩:“在哪裏發現的?”


    小孩迴答:“在半山腰那裏。”


    徐存湛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不等小孩給他指路,便縱著輕功飛了出去。隻有坐在徐存湛肩膀上的陳鄰嚇了一跳,哇哇亂叫著撲過去,抱緊了徐存湛脖頸。


    要靠玩偶的胳膊完全抱住徐存湛脖頸,還是有些困難。陳鄰艱難維持了這個姿勢一會兒,實在難受,還是悄悄把抱脖子換成了死死抓著徐存湛衣領。


    風唿唿的從耳邊吹過,陳鄰深唿吸,鼓起勇氣睜開眼睛,往四周看了看:四周都是樹梢,托著積雪的葉子。


    她和徐存湛正在樹梢之間穿行,少年雪白長發的發絲拂過陳鄰臉頰,他的頭發上也是冷冽的氣味,好似冬日裏的飛雪。但和身上氣味相反的,是徐存湛的體溫。


    陳鄰驚奇而又後知後覺的發現,徐存湛的體溫好像要比正常人高許多。即使是隔著衣領,陳鄰貼在他脖頸上,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種蓬勃旺盛的溫暖,好像是生命力正實體具象化在少年的體溫上一樣。


    忽然,頭頂響起徐存湛的提示:“到了。”


    陳鄰:“噯?”


    高度急降,身體驟然失重。陳鄰驚慌失措抱緊徐存湛脖頸,布偶濕潤的胳膊緊貼在他脖頸皮膚上,隔著一層皮膚,觸及他起伏跳動的脈搏。


    皂角濕潤的氣息浸染皮膚,徐存湛眼皮跳了跳,目光微垂瞥了眼死死抱在自己脖頸上的陳鄰。但不等徐存湛開口,玩偶又自覺鬆開了他脖頸,拍著自己胸口小聲嘟噥:“嚇死我了——”


    她就站在徐存湛肩膀上,即使是小聲嘟噥,徐存湛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他小幅度的挑眉,收迴目光,嘴角微微上翹。陳鄰一邊拍著自己胸口壓驚,一邊好奇的打量四周。徐存湛明明不知道確切的位置,但他卻落地到了對的地方,這點看不遠黑乎乎的洞穴入口,和守在入口處的村長與另外幾名壯丁就知道了。


    幾人見到徐存湛,臉上如臨大敵的嚴肅表情驟然一鬆,快步向徐存湛走來。


    村長和徐存湛大致講述了一下情況:自從鬼修死後,進山便不再有性命之憂,村裏還有其他家人被鬼修抓走了的村民,就想上山為自己的親人收斂屍骨,讓其好好下葬。


    這座洞穴就是進山的村民找到的。


    一開始大家還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鬼修的地盤。直到他們在洞穴裏發現了許多人骨和看起來就十分邪惡的擺設後,才聯想到了那位死去的鬼修。


    這是鬼修生前住過的地方,村長擔心裏麵會不會有什麽威脅到村子安危的邪物,這才連忙派人去請徐存湛。


    “我們都是普通人,隻覺得裏麵的那些東西看起來就讓人感覺不舒服,但也看不出裏麵的門道,還要勞煩道長好好為我們看一下……”村長一邊解釋,一邊忍不住目光瞟向徐存湛肩膀。


    這位本領過人的小道長肩膀上坐了個醜醜的布偶。


    仙風道骨的背劍道士,縫得歪歪扭扭的醜布偶。這兩組合在一起要多怪有多怪,饒是村長這樣活得久見得多的老人,也覺得稀奇。


    陳鄰能感覺到好幾道目光正盯著自己。


    她不敢說話,死死扒著徐存湛衣領,假裝自己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玩偶。


    說話間村長和徐存湛已經走到洞口,另外幾個村民都守在一邊,並沒有人進入洞穴。陳鄰借著日光往裏看,洞穴隻有靠近洞口的那一小圈被照亮,再往裏卻是一片昏暗,什麽都看不見了。


    徐存湛:“請留步——各位既然不會法術,那還是在洞口等我吧,我進去探探就出來。”


    其他人沒有異議,止步於洞口。徐存湛帶著陳鄰邁步走進洞穴,裏麵溫度更低更冷,陳鄰不禁往徐存湛脖頸上靠了靠,感慨:還是徐存湛暖和。


    “風雷水火土——風來。”


    徐存湛單手掐訣念咒,昏暗洞穴內霎時起來一陣微風,繚繞於他指尖。陳鄰‘哇哦’了一聲,好奇的盯著徐存湛。他略微一動手指,那陣微風往前拂去。


    陳鄰:“這是法術嗎?是法術吧!哇你還會這個?”


    徐存湛迴答:“是五行術,我隻是略通一二,並不擅長。”


    陳鄰想到他召出來的那陣微風,信了徐存湛的話。


    不一會兒,那股微風卷著一陣淡淡的腥臭味迴到徐存湛指尖。徐存湛低頭望著盤旋在自己手心的風,臉上那點淡淡笑容逐漸散去,他單手握成拳,微風消散,空氣中隻剩下淡淡的腥臭味。


    陳鄰聳了聳鼻尖,左顧右盼:“徐道長,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有點臭……”


    徐存湛:“陳姑娘能接受什麽樣的屍體?”


    陳鄰一愣:“唉?”


    徐存湛偏過臉,那雙蓮花眼於暗處亦熠熠生輝,瞳麵倒映著布偶滿是茫然的臉。


    他又重複了一遍:“陳姑娘看見什麽程度的屍體不會害怕?”


    陳鄰腦子一轉,迅速明白了徐存湛的意思。


    她縮了縮脖子,抱著自己的棉花腦袋,哭喪著臉:“裏麵有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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