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局是她輸了,又下一局是陸璘輸了。


    正當她要點小曲時,目光瞥到棋盤,卻突然發現一個問題:自己剛剛那一步分明是走錯了,露了個大大的破綻出來,隻要陸璘看到了,走了那一步,立刻就能將她打敗,絕不會輸。


    這麽大的破綻,他竟沒看到嗎?


    不……他不可能沒看到,除非他是裝的。


    對,他們的輸贏局似安排得很好,既不會一直讓她贏,也不會讓她連輸兩局,一般是她贏兩三局,然後再輸一局,而且都沒有那種非常妖的棋局出現。


    施菀抬起頭來看他:“你騙我,故意輸給我逗我玩,你分明就是高手,剛剛就是你故意輸的!”


    “我哪裏有……我沒有……”陸璘立刻否認。


    施菀卻已經站起身來去拿鬥篷:“我不和你下了,省得你演得那麽辛苦,什麽圍棋象棋五子棋你一定是樣樣精通,還要來騙我!”


    她是真生氣,畢竟自己剛才贏了那麽多局頗有些沾沾自喜,結果發現和人家棋技比起來就是雲泥之別,他是雲,她是泥!


    陸璘拉住她:“我是會下,但其實不是我厲害,是我曾背過棋譜,圍棋象棋五子棋都有棋譜,尤其五子棋,棋譜就那麽幾種,隻要背會了,贏過普通人不是問題,你不信的話,我將棋譜教你。”


    施菀站在了原地,他將棋盤上棋子收迴,果然在上麵放下兩顆黑子,一顆白子,然後道:“這是黑子為先,如此陣形,名花月局,為黑子必勝開局……”


    說罷,還真是三兩句將棋局講完,向她演示花月局下法。


    又聽了兩副棋譜,施菀也算懂了,這便與背詩差不多,隻要背熟了,出去的確可以大殺四方,普通棋局都不在話下。


    難為他,還陪她演了這麽久。本來覺得他見她沾沾自喜,不可一世,一定在心裏笑壞了,但又想他費心讓自己贏,還唱了那麽多首小曲,也是用心良苦,便又覺得不該氣,隻低著頭一臉委屈不說話。


    最後她問:“所以有你不會的東西嗎?”


    陸璘很快道:“我不會的東西多得是,隻是正好下棋懂得多一些,比如搖骰子,那個我一點都不會。”


    爾後,他問:“你會嗎?要不然我們玩那個?”


    所以這是……和長喜他們一樣賭博嗎?


    施菀沒說話,最後陸璘似是怕她又要走,果真就去廂房找長喜要了個骰盅來,扣上碗,問施菀道:“這個……要怎麽玩?”


    施菀也不會,但托豐子奕的福,她知道最簡單的。


    她將兩顆骰子拿出一顆來,隻留一顆在蠱內,然後道:“比大小,輸了的……迴答問題。”


    吟詩作對猜謎她可都不是陸璘的對手,隻能賭這最質樸的東西。


    陸璘同意了,兩人搖第一局骰子,竟還又是陸璘輸了。


    施菀狐疑地看著他:“你不會也是個賭場高手吧?”


    陸璘無奈地笑,“你見我像會進賭場的人麽?”最後道:“要不然找機會讓豐子奕和我比一比?”


    施菀又想,反正是他輸,他要裝輸就裝輸吧,思慮片刻,問:“你幾歲才……不尿床?”


    陸璘一時怔住,半晌不答話,施菀又補充道:“不許說謊,實在不想說的話,可以喝酒代替。”


    陸璘幾乎立刻就選擇了喝酒。


    然後下一局,卻是施菀輸了。


    陸璘問:“你幾歲才不尿床?”


    想到自己七歲還有一次將床尿濕,施菀不由紅了臉,想迴答,但又想,喝酒也是甜酒,便也選擇了喝酒。


    第三局她竟又輸了,陸璘一動不動看著她,讓她忐忑又心虛,已經想拿起酒壺給自己倒酒。


    陸璘道:“你再喝,我便把酒換成汾酒了?”


    施菀隻好停了手道:“你問。”


    陸璘卻沒有太為難她,隻是問:“小時候做過的,最丟人的事。”


    施菀想了想,看看酒壺,又看看他,最後道:“小時候和人玩,被村口的水牛用角拱進了村裏人積糞的坑。”


    陸璘低低笑起來,問她:“那時幾歲?”


    施菀反應極快道:“我又沒輸,不用迴答問題。”


    陸璘便不再問,繼續搖骰子。


    下一局施菀總算贏了,得意地問他:“小時候因為什麽而挨打過?”


    陸璘搖頭:“沒有,我向來是京城後輩裏的翹楚,從沒挨過打。”


    施菀隻想到村裏那些男孩調皮搗蛋挨打的經曆,卻忘了對麵這個是天子驕子,沒那種時候。


    可惜,浪費了一次機會。


    好在下一局又是她贏了,她問:“最近做過的一件壞事。”


    陸璘想了想,看著她道:“那次你那個狗……如意掉水溝裏是我把它扔進去的,我就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說上話。”


    “你……”施菀大吃一驚,愣了半晌,才又有些不自然道:“你那麽機靈,你怎麽把它扔進去的?”


    “我讓長喜和五兒拿骨頭誘它,然後用布袋捉住的。”陸璘說完,自己又喝了一杯酒,道:“這事是我做得卑鄙。”


    施菀喃喃道:“難怪它要衝你叫……”說完,卻也不知能說什麽了。


    下一局,陸璘又輸了。


    施菀卻還想著剛才的事,不敢再亂問,最後緊張著問了個十分無聊的問題:“比較喜歡白天還是晚上?”


    “白天。”陸璘迴答,“晚上很容易想起想見的人,會很難受。”


    施菀低頭不說話,開始後悔玩這個骰子。


    陸璘卻又開抬搖起來。


    這一次是她輸了。


    陸璘看著她問:“八年前,喜歡我什麽呢?”


    施菀喝了一杯酒。


    下一局她又輸了,他又問:“什麽時候開始,就不再喜歡我了?”


    施菀仍是喝酒。


    他又開始搖骰子,搖出四點。


    施菀已十分遲疑,很久才將骰蠱隨意晃了一下,卻是五點。


    好在又是她贏,她故作輕鬆地問:“今晚的雪好大,是不是?”


    “是,而且我很喜歡,沒有它,興許你今天不會過來。”他說,然後又開始搖骰子。


    這一局他又贏了。


    施菀從他搖骰子時就開始唿吸緊促。


    他問:“會有一點點想我留下來嗎?來安陸是我最低落的日子,那時總想離開,可現在我卻不想走,卻沒有留下的理由。”


    施菀又端起酒杯,陸璘攔住她:“別喝,迴答我。還是說……你沒辦法說出‘一點也沒有’這種答案,你想我留下是不是?”


    施菀匆忙道:“我不玩了,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她說著站起身,卻發現頭有些暈,身體也有些站不直。


    這酒好像還真會醉人。


    陸璘立刻過來扶住她,道歉道:“對不起,我沒有想要惹你不高興,我隻是……太想找到希望。自收到家書,我想過許多次離開後的日子。你一個人在安陸會怎麽樣呢?會有人欺負你嗎?張家人還會來找你嗎?縣城那些老大夫,會讓你安穩做這個會長嗎?如這樣的夜晚,你一個人怎麽熬得下去?


    “而我自己在京城也隻有無盡的孤寂,縱然仕途順遂,官位顯赫,卻沒有人能說,我此生,永遠不會有真正平靜安樂的那一天,還沒走,我便開始想你。”


    施菀低下頭,躲開他的視線,然後道:“你隻是因為正好心情落寞,又在異鄉,所以才會覺得難以放下我。”


    說著她似乎有了底氣,抬起頭:“待你迴京城,你又是從前那個人人豔羨仰慕的陸二公子,便不會再想起這裏的事。你也會娶得貌美賢妻,夫妻順和,你會很好的,陸璘。”


    “可你離開後的四年我也沒有娶妻不是嗎?”陸璘沉聲道:“菀菀,我如今已是二十有八,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喜歡的是什麽女子,我不是見誰都愛、處處留情的多情公子,我也不是行事魯莽不顧後果的無知莽漢,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深思熟慮之後的肺腑之言,我確信,若我今生要選一人為伴,那人便是你。”


    施菀不知說什麽,隻是下意識想逃,她扶著桌子便要往外走,卻被麵前的他抱住:“別走……迴答我,真的不再愛我嗎?真的一點都不想和我在一起嗎?就當我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她沒辦法說話,身體已有些站不穩,最後殘存的意誌想走,卻又走不了。


    陸璘再次喚她:“菀菀……再看我一次,好嗎?你怎樣不再喜歡我,怎樣決定忘記我,就讓我一一補償好嗎?”


    施菀不由自主哭起來,淚水汨汨往下淌。


    她怎樣不再喜歡他,怎樣忘記他呢?


    她的確這樣想,卻從未成功過。曾經她以為是成功的,直到他竟出現在安陸。


    他怎麽能出現在安陸,他怎麽能一次次來找她,怎麽能……和她說愛她?


    他依然如二十歲她初見他時那樣明亮耀眼,依然如天神一般站在她麵前,他來到她的家鄉,成為她家鄉曆任知縣裏最好的一個官,他勤政愛民,他光風霽月,他既有為民之心,又有為民之能,因為他,才讓她的家鄉免於大難。


    他如她所知道的那樣,是個至誠至純的人,出身優渥,天縱英才,卻願俯視人間。


    四年後他再次出現在她麵前,印證了他仍然是她所愛的人。


    可是,人怎能墜入同一座深淵兩次呢?


    她怎能允許自己犯這樣的錯呢?


    但她此時卻無法推開他,不知是酒讓人無力,還是他讓她無力。


    見她哭,陸璘拿自己的袖子給她擦淚,低低道:“為什麽哭?你能為我哭,是因為對我還有幾分感情麽?”


    他紅了眼眶,再一次問:“你也有一絲想我,是麽?”


    爾後,他看見她望著他,淚眼朦朧,而那淚眼裏分明是深深的眷戀。


    她的臉就在他麵前,她的眼裏映著的全是他,他垂下給她擦淚的手,一瞬不瞬看著她,然後緩緩靠近,試探般觸及她的唇。


    她沒有拒絕。


    施菀閉上眼,覺得自己仿若溺水,身體一點一點往水裏沉去。


    又仿佛在夢中。


    他站在她麵前,抱著她,胸膛那樣寬,臂膀那樣有力,肌膚那樣暖。身旁縈繞的都是他的氣息,清冷如雪鬆,卻熱情地一絲一絲往她鼻間鑽。


    還以為她長大了呢……原來二十四歲的她,仍如十六歲的她一樣,如此不堪一擊。


    她終究還是沒能推開他,求救似地攀住地了他的肩。


    然後他便重重吻住她,將她緊緊箍入懷中,一手捧住她後腦,掠住她唇舌。


    屋中碳火燒出一陣“劈啪”的響聲,將房中烘得暖意融融,仿佛不在隆冬,走馬燈還在緩緩轉動,照出蝴蝶和人的影子。


    當雪在外飄落時,她的衣服也落在了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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