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門前,推門進去。


    裏麵的施菀與上官顯抬起頭來,上官顯意外道:“陸大人?”


    陸璘神色坦蕩,說道:“見這邊有燈光,就過來看看,沒想到二位還沒迴去。”


    施菀看了看外麵,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陸璘迴道:“大概亥時過了一半。”


    “這麽晚了嗎?”施菀吃驚。


    上官顯笑道:“要不然現在迴去,明日來再同大家一起商議?”


    施菀點點頭,收拾桌上的東西。


    陸璘便說:“我也要迴去了,正好與你們一起。”


    他說著,在燭光下看向上官顯,隻見他穿一身練色綢料直裰,從桌前起身後,套上了放在一旁的茶色刻絲鶴氅,這般模樣,看著素雅而貴氣,玉樹臨風。


    陸璘還記得第一次見上官顯,那時他隻穿了身靛藍色布袍,極為平常隨意。


    當時是他同江陵府官員一起到安陸來,還是見安陸的知縣,這絕不是個平常的日子,他卻沒有刻意著裝,這代表,他其實是個不在意自身外貌的人。


    一個不在意裝著外貌的人,怎麽偏偏又在意上了呢?今天可不是什麽大日子,疫藥房的人就如平常一樣待在這裏研究藥方。


    隻要稍作猜想,便能知道他是有了在意的人。他對某個女人動了心,所以想表現自己最好的那一麵,如此裝扮,顯露的也是他的財力和英俊容貌。


    整個縣衙,除了做事的仆女,隻有施菀這麽一個年輕女人,陸璘幾乎能肯定,這些日子上官顯所見的女人裏,隻有施菀是有那樣的風采,會讓他動心的。


    本在預料之中,心裏卻仍然厭煩而焦灼。


    那施菀呢?


    她原本就是景仰上官顯的,如今相處下來,這景仰裏會不會摻雜了愛慕?


    “好了,我吹蠟燭了。”施菀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轉過身往外走。


    施菀吹了蠟燭,上官顯拿了燈籠,兩人與陸璘一起往縣衙外走。


    陸璘想交待施菀,就算疫病緊急,也不要總熬到這麽晚,她自己說的人在疲憊時容易染病,自己更要注意。


    但怕太過刻意,他隻好看向上官顯道:“研治藥方是一迴事,但上官大夫與施大夫還是注意自身身體,以後再不要熬這麽晚了。”


    隨後他淡淡看一眼施菀:“再說夜深了,天也更涼一些。”


    畢竟她那麽怕冷。


    上官顯迴道:“陸大人說的是,我倒還好,下次我提醒施大夫。”


    施菀沒說話。


    走了幾步,到縣衙外,上官顯道:“說起來,前幾日我見著路邊的銀杏樹,滿滿一片金黃,實在震撼,聽說碧山銀杏最美,也不知有沒有機會,能在銀杏凋謝前去看看。”


    施菀迴道:“銀杏葉可能還能有大半個月,一定可以,到時候我帶上官大夫去看。”


    “那也帶我去嚐嚐安陸的甜酒,上次你說你喜歡的。”上官顯說。


    施菀迴:“如果天氣合適,倒可以自己做,但如今這樣的天氣,也隻有吉慶樓那樣的地方有了,但願它們能在年前開業。”


    話音未完,她突然想起什麽來:“上官大夫想吃排骨蓮藕湯麽?這個倒是如今這季節裏最合適的。”


    上官顯問:“我知道隻有雲夢澤的藕燉來最好吃,卻還沒嚐過。”


    施菀說道:“那有機會,我在家裏燉了給上官大夫送過來,這個簡單,自己也能做。”


    “怎麽是施大夫做嗎?”


    施菀低聲道:“其實可以讓藥鋪裏的夥計做,但如今疫病,肉難買,也貴,藥鋪裏那麽多人,實在吃不起,我悄悄買一兩斤迴我家去燉了拿過來,他們就不知道了。”


    上官顯臉上露出歡悅的笑,溫聲迴道:“好,那多謝施大夫了。”


    不遠處,劉老二已經將車駕到了縣衙大門前:“大人,上車吧。”


    陸璘迴頭看向身後兩人,問:“要不要我稍二位一程。”


    上官顯看向施菀,施菀搖頭:“不必了,也沒有多久,大人先迴去吧。”


    陸璘沒說什麽,似乎真是客氣地問一句,得到迴答,很快就迴過頭來,上了馬車。


    馬車前行,將天邊的月光隔絕在車廂外,也將他們兩人的身影隔絕在車廂外。


    他們隱約又說起什麽,隻是他不再能聽到。


    上官顯此時很開心吧,能和喜歡的女子一起走過這漫長的夜路,和她說話,給她壯膽,保護著她,說不定見她冷,還能將自己的衣服取下來給她披上。


    他體內,那滿盈了忌妒、不甘、憎恨的種子在滋長、發芽,長出陰暗邪惡的枝葉來。


    城中積攢的屍體焚燒後,疫病蔓延的速度倒真慢了下來,疫藥房又開出一張新藥方,在幾名病人身上試驗後竟見到了效用,這讓疫藥房大喜過望,所有人的精神都暫時放鬆下來。


    幾日後的傍晚,陸璘途經疫藥房附近,聞到一陣隱隱的排骨燉蓮藕的香味。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往疫藥房走去。


    這一次裏麵已經沒旁人了,隻有上官顯在裏麵,正好將空碗放進食盒。


    見他過來,上官顯問:“陸大人來了,可是有事?”


    陸璘問:“上午說的幾味藥,是否不會再變了?若是不變,我便即刻想辦法從別處購藥過來,城內的存藥一定不夠。”


    上官顯立刻道:“大人考慮得周到,僵蠶,蠶衣,薑黃,大黃,這幾味藥不會再變了,特別前兩種,平時用得少,縣城存藥也不會多,可以提前準備。”


    陸璘點頭,然後看了看他旁邊的食盒,狀似隨口道:“施大夫果真遵守諾言,給上官大夫燉湯了?”


    上官顯迴道:“她說怕自己燉不好,托隔壁鄰居大娘幫她燉的,倒是專程給我送了一趟,剛剛被藥鋪的人叫走了。”


    陸璘說道:“她想必是謙虛,我雖不知她燉湯怎麽樣,但以前我們還沒和離時她給我煮過蓮子粥,倒是真不錯。”


    上官顯不無震驚,愕然地看向他:“和離?”


    陸璘裝作意外道:“上官大夫不知道?”隨後歎聲一笑:“大概是菀菀不願多說這些,好了,我先走了,上官大夫早些迴去休息。”


    說完,他便一副不在意模樣離了疫藥房。


    房中的上官顯驚愕不已。


    他一直不知道施大夫是嫁人還是沒嫁人,但他與她同住杏林館,也和藥鋪夥計學徒多有接觸,所以很確定她至少現在是沒有丈夫的。


    然而現在陸大人竟說,他們和離……所以,他和施大夫曾經竟是夫妻?


    施大夫曾是陸大人的妻子?


    但陸大人不是京城尚書府的公子嗎?他們怎麽會成婚?又怎麽會和離?和離後,卻為什麽陸璘在這裏做知縣,施大夫又是大夫?


    上官顯又是震驚,又是失落,原來歡喜的心頭好似被澆了一桶涼水。


    他要弄明白,施大夫和陸知縣到底是什麽關係,怎麽迴事。


    第85章


    前一晚,上官顯在疫藥房待得太晚,所以第二天稍晚一些起身。


    沒一會兒,枇杷給他送來早飯,和他道:“上官大夫,師父一早先去縣衙了,這是給你留的早飯,你吃了再過去。”


    “多謝姑娘。”上官顯溫聲道。


    枇杷連忙道:“上官大夫客氣了,你可是我們安陸的恩人。”


    見她低頭擺著粥碗和菜,上官顯裝作好奇的樣子,隨口問:“我昨日聽人說……施大夫和陸知縣以前是夫妻?”


    “是啊。”枇杷很快迴。這事在安陸本就不是什麽秘密,所以她也不覺得有什麽好遮掩的。


    聽到她如此肯定的迴答,上官顯心中最後那一絲希望破滅,隨後問:“這倒是讓人意外,看上去他們都是不錯的人,怎麽成親了又會分開?聽說是和離了?”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枇杷正糾結著不知怎麽說,嚴峻從外麵進來道:“自然是因為陸知縣對師父不好,他是個好官,但並不代表會是個好丈夫。”


    枇杷問他:“你怎麽來了?”


    嚴峻迴道:“外麵有個女病人,你去看看。”


    枇杷欣喜,立刻就放下碗筷往前堂跑去。原本師父說她做事不認真,也沒到出師的時候,但如今師父不在,某些特殊的病人隻能交給她,這倒讓她興奮又有了幾分壓力,做事卻比以前認真多了。


    等她離開,上官顯就看向嚴峻道:“你是說,你師父和陸知縣和離是因為陸知縣對她不好?陸知縣看著不是挺溫和的人麽?再說……我聽聞陸知縣是京城尚書府的公子,他與施大夫怎會結識?”


    這是他昨夜半夜都想不明白的,這樣的兩個人,怎麽會成親。


    上官顯問的這些話已經不像是因為好奇而隨口問幾句了,但嚴峻仿佛並不在意,很快解釋道:“陸知縣的祖父到雲夢澤來做過官,被師父的爺爺救了一命,兩人就給孫輩訂下了婚約。後來師父嫁去了京城,迴來卻是萬念俱灰,瘦骨伶仃,從此斷了嫁人的心思,一心行醫,這才做了大夫。”


    “竟是這樣……”上官顯喃喃出聲,他竟沒想到,如今溫和恬靜的施大夫還有這樣一段過往。


    他忍不住又問:“所以陸知縣到安陸來做官是碰巧麽?看如今他們相處,倒是和和氣氣,不知當初怎麽就走到那一步。”


    嚴峻迴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師父也沒說,不過她說過,此生絕不會再高嫁、遠嫁,大概是陸知縣家門第太高了吧,還在京城,師父孤單一個人,怎麽可能過得順心呢?”


    上官顯坐在桌邊拿著筷子,卻是看著碗裏的粥若有所思,遲遲不動筷。


    嚴峻靜靜看他的樣子,語氣輕淡道:“上官大夫有事叫我,我就先走了。”


    上官顯這才迴過神來,很快道:“好。”


    嚴峻再次看他一眼,目光緩緩沉下來,往門外而去。


    枇杷卻就在門外,跟著他走了幾步,低聲問他:“師父什麽時候說過這話了,我怎麽不知道?”


    嚴峻反問:“這還用師父說嗎,想也能想到,難道你覺得師父會離開安陸?”


    枇杷很快道:“那肯定不會。”隨後問他:“這上官大夫怎麽突然打聽起這事來了,他看著不像是會關心這些的啊?”


    嚴峻瞥她一眼,淡聲道:“你懂什麽。”說著就往前堂去了,枇杷瞧他這樣,滿臉不服:“你這什麽語氣,我不懂,你懂?”說著就追了過去。


    屋內的上官顯,一直想著嚴峻的話。


    施大夫她……果真說過從此絕不會再高嫁、遠嫁嗎?


    偏偏上官家在濟寧府確實稱得上醫藥世家,高門大族。他知道施大夫家中是什麽情況,不談家世,她嫡親的祖輩全都不在了,她如今隻有一人。


    而濟寧,與安陸隔著千裏之遙,當屬遠中之遠。


    他初來安陸,得遇仙女一般的姑娘,那份欣喜與眷戀還未滋長,就得到這樣的消息。


    就算他不計較她曾嫁過人,就算他能說服家中讓他娶她,她卻不見得會嫁給他。


    所以,這終究是他的一腔癡想嗎?他們此生的緣分,不過是安陸疫病中的同伴而已,絕不可能結發為夫妻,相守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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