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得這麽清楚,明顯不是客氣,而是實實在在不需要,豐永年便吩咐人退下。


    這時豐子奕問:“那想必陸大人是隻喜歡那萬花樓的海棠姑娘了,海棠姑娘的確不同凡響,陸大人著實是眼光好,用情還專一。”


    陸璘冷看他一眼,什麽話也沒說,豐子奕一副恭敬誇讚的樣子,仿佛沒看到他那一記冷眼。


    豐永年此時看了出來,他這頑劣兒子怕是和陸知縣有什麽罅隙,故意找茬擠兌陸知縣。


    他頭疼地撫了撫額,本以為兒子這些年將店鋪打理得不錯,長進了,哪想到還這麽不知輕重。


    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侍候這頓飯,還擔心兒子再作妖,結果算是兒子發了善心,後麵一切都正常,那陸知縣也沒有借題發揮,對他仍是溫和客氣,隻是對兒子有些冷淡。


    直到酒宴吃到一半,豐子奕將店小二叫到身邊去,兩人耳語了幾句,豐子奕指著桌上幾味糕點,又指了邊上的甜酒。


    店小二點點頭就出去了。


    陸璘沒聽到他說什麽,但也能猜到,他在讓店小二再給他做這幾道糕點,以及上一壺甜酒。


    酒宴上的糕點自是足夠的,每人桌上都沒動幾塊,所以他加的糕點不是呈上桌的,而是拿去別處的。


    今日桌上的糕點味道都不錯,尤其造型,有白中透粉的芙蓉糕,有山藥蜂蜜與山楂做的紅白相間的雪山梅,還有做成碧花黃蕊的綠豆糕,男子也許覺得甜膩,但女子一定是喜歡的。


    至於甜酒,他當然明白,這是施菀喜歡的。


    豐子奕,慣會這些小心思,想必是要送去給馨濟堂,一邊討好施菀,一邊賄賂她那徒弟。


    陸璘實在沒胃口,也沒興致與他同在一桌酒宴。


    這時席間說起豐家在江陵府的生意,豐永年歎聲道:“生意是做得比以前好了,但家人卻也難見麵,我這幾年都在江陵府,顧不上家裏,也愁得慌。看我這不肖兒子,如今已有二十四了,卻還未成家,再等幾年都稱得上老光棍了,他娘管不住他,沒辦法。”


    豐子奕迴道:“爹,你這就冤枉我了,我沒有說不想成親,我可是想成親的,就看你們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豐永年無奈低笑,朝陸璘道:“咱們做父母的,萬事也得想開,日子是他們自己過,兒孫喜歡也就足夠了。”


    陸璘聽出了他的話風,問:“這麽說,豐大掌櫃想開了?”


    豐永年說道:“我這兒子啊,他看上了一個姑娘,那姑娘端午時我見過,倒確實是不錯,這小子娶了她也算是福氣,若是今年能成婚,我便謝天謝地了。”


    他說著,讓人給陸璘斟一杯酒,自己敬了陸璘一杯,臉上帶著欣慰與憧憬,一副期待著含飴弄孫的模樣。


    陸璘臉色卻白了一大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不由自主捏緊了酒杯。


    這麽說,豐永年是同意施菀進門的,看樣子也答應了豐子奕,要幫忙撮合。


    豐子奕與施菀,差著兩道阻撓,一是豐子奕的娘親不太同意,二是施菀不願意。


    如今豐永年都同意了,他是一家之主,加上豐子奕的執著,豐夫人多半不會再堅持,就隻差施菀了。


    施菀她……不管她喜不喜歡豐子奕,至少是不討厭的,要不然不會讓豐子奕纏著自己。


    如今人家全家都樂意這件事,她又有什麽理由拒絕到底?極有可能,她就鬆口了……然後以豐子奕的年齡,也會馬上就完婚。


    陸璘幾乎無法再坐下去,隻覺胸壑中血氣翻湧,幾乎要吐出一口血來。


    他還是無法承受,沒辦法心平氣和接受這樣的結局,哪怕隻是想象,都覺得痛苦萬分。


    到這時,他甚至已經顧不上自己的風度與麵子,無法控製地露出失落狼狽之態,勉強喝了最後幾杯酒,便匆匆離席,無力地逃迴了轎子上。


    他們要成親了……施菀要嫁給豐子奕了……


    腦海中來迴響著這話,仿佛一個幸災樂禍的小人在不斷提醒他這件事。


    可是他該怎麽辦呢?


    他不能怎麽辦,一個人她不喜歡自己,就是不喜歡,沒有任何辦法。


    迴到家,已是明月高懸。


    他又忍不住到雨衫巷,忍不住看著她門前的杏樹,看著她緊掩的院門。


    甚至有幾分衝動,想去求求她,讓她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想再向她解釋,他沒有什麽王姑娘在等著,他知道了自己當初的傲慢與涼薄,三弟說的那些話他再向她道歉,保證決不讓她再聽到……他還是想,讓她再看看他。


    但顯然,理智告訴他,他不能做這些,這樣做除了讓她更厭煩,再沒有別的。


    他又無奈走了迴來,一個在孤寂的夜裏踽踽獨行,想再去問問李由:放下不,但也求不了,沒有辦法去求,該怎麽辦?


    而且他怕,怕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去求了,她如果真的嫁給豐子奕該怎麽辦?


    第二天是放告日,施家村的一應案子,都放在一起審理。


    大大小小的案件加起來,數罪並罰,又將張萬和他兩個兒子一起投進了獄中,該歸還的地,還賠償的錢,也都按法令歸還、折價賠償。


    待這案子審結,陸璘便陪著馬蘭香與施重貴,還有周鐵根一起簽下房產買賣契約。


    馬蘭香與施重貴隻花十兩就買下了那宅子,周鐵根賣這房實際得了十九兩,還落了個仁德的名聲,雙方都格外歡喜,當著中人的麵,幹脆果決地按下了手印。


    拿了地契和老宅的鑰匙,馬蘭香高興的不得了,連連向陸璘道謝,陸璘卻是忍不住,和她道:“稍後你們村,我與你們一同迴去吧,我想去那宅子裏看看。”


    施重貴對他還有些防備,沒馬上迴話,馬蘭香是受了人恩惠,心自然軟了起來,很快道:“好,我待會兒就去開門,大人盡管去看。”


    施重貴看她對陸璘熱絡的樣子,臉上微微一暗,有些別扭。


    沒一會兒,陸璘果真換上常服,和兩人一同坐船迴了施家村,施重貴迴家去了,馬蘭香拿著鑰匙去開門。


    “這屋子上次我來過,和周鐵根他們家一起來的,他們倒看護得仔細,裏麵東西都沒動,還是賣出去的樣子。”


    馬蘭香一邊說著,一邊將大門打開,“隻是這兩年沒人,下雨了沒通風,屋裏有些潮氣。”


    堂屋當中,擺著一張長案,兩把椅子,一張四方八仙桌,四條長凳,這些家具都打得結實板正,可見施爺爺是個用心的人。


    陸璘先到了左側的房間,裏麵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箱子,便再沒有別的,再到右邊房間,有一張床,一隻箱子,都是最古樸平實的樣子,隻有一隻雕花塗紅漆的梳妝台,帶兩個抽屜和鏡架,成色新了許多,也精致許多。


    馬蘭香說道:“這是菀丫頭十幾歲……十二還是十三歲打的,當時大伯弄了根好木料,專門去縣城找木匠,讓給菀丫頭打個梳妝台當嫁妝,他之前常去一些富貴人家看病,見到過別人家的梳妝台,覺得氣派,就讓木匠給做了一個,拖迴來時我們村裏人都去看呢,聽說是給菀丫頭準備的嫁妝,都打趣她,臊得她躲進屋半天沒出來。


    “這梳妝台搬進來了就一直放著,後來房子賣得急,這些都沒算價的,白白給了他們。那幾年時間他們把這梳妝台給新媳婦在用,這迴還說想把這梳妝台搬走,我好說歹說給我留下了。”


    陸璘伸出手來,撫向那桌角。


    馬蘭香馬上道:“上麵有灰,迴頭我好好擦擦。”


    陸璘似乎並不在意,又伸手撫向鏡架。


    馬蘭香也看著這梳妝台,低聲歎息道:“大伯一番心意準備的嫁妝,丫頭也沒用上,迴頭我讓她三叔給她拖過去吧,她現在用的還沒這個新。”


    “那就……不要說我來過了。”陸璘說。


    “誒。”馬蘭香應著,然後帶著遺憾道:“這次的事,多虧了大人,大人也是個好人,可惜確實門庭高貴,咱們莊稼人攀不上,當初菀丫頭嫁給你,我便怕有今天……可惜她那時候就是喜歡大人……”


    陸璘陡然一怔,側臉看向她,目光懾人,沉聲問:“你說,她那時候喜歡我?”


    馬蘭香有些奇怪,不知他反應怎麽如此強烈,愣了一會兒才道:“那是自然的,她沒同你說?”


    陸璘啞聲迴道:“她說……不管是不是嫁給我,就算是嫁給我三弟她也很願意。”


    馬蘭香愣了愣,隨後苦笑著搖頭:“她是說氣話吧,她才不喜歡你弟弟,她就是喜歡你,當初不是你給我們傳的信物嗎,你還給我們送了衣服,她呀,那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一眼就看上你了,見你就臉紅,頭都不敢抬。倒是我,怕她嫁太高日子不好過,勸過她,她也沒聽,她看著柔弱,倔起來也挺倔的。


    “如今也挺倔,當初剛從京城迴來,許多人上門,還有那沒成過親的小夥子,她都不願意,偏要去做大夫,耽擱這麽多年還是一個人,也不知道以後怎麽辦。”


    馬蘭香忍不住念叨起來,也細細觀察著陸璘的動靜。


    這些日子,她見陸璘幫他們這些忙,也時時流露出在意侄女的樣子,便覺得這兩人興許是夫妻恩情沒斷。她又打聽到他也沒再娶,便覺得是不是還有些希望,如果兩人能複合倒也不錯,施菀一直沒著落也不是迴事。


    陸璘久久沒說話,心中擊起驚濤駭浪。


    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想明白了許多事。


    他終於知道施菀為什麽突然離去,為什麽在這兒平靜做了大夫,為什麽討厭他,恨他。


    因為她曾喜歡過他,她是因為喜歡他,才嫁給他的。


    可他沒好好待她,他冷落她,錯怪她,甚至說要娶平妻來傷她的心,讓她對他失望了,所以走了。


    他那麽傻,竟然還以為她是為富貴榮華,為錢。


    她一直就不是個重利的人,如今都是荊釵布裙,向來以醫者仁心對病人,當初又怎麽會為了富貴而嫁給他?


    她那天在他麵前哭出來,和他說不要再見到他,分明就是當初被他傷得太深……若她是為富貴而嫁他,那她就不會和離,恰恰因為她是為喜歡他而嫁他,才會一次二次受傷。


    她是懷著期待和歡喜嫁給他的,可他卻連洞房都沒進,他沒有關心過她,沒有照顧過她,沒有拒絕綠綺,沒有向她解釋王卿若的事,他甚至在和她圓房之後怪她,自己留她過夜,還要再懷疑她……


    廷哥兒洗三時、府中過重陽節時,她都不在,最初是代母親在祈福,後來焦媽媽帶話迴來說她受了些風寒,要在庵中靜養,所以就不迴來了。


    獨自一人,又在病中,她那時該有多孤單難過?


    他明明知道,卻沒有去看一眼,他理該接她迴來,沒道理將她一人留在庵中,就算不接迴來,也該去陪她。


    可他就是沒有……不是不知道,而是覺得,冷落也就冷落了,反正他已經娶她了,還要怎樣?


    他娶了她,卻並沒有把她當妻子。


    若她不喜歡他,也許隻是對他氣恨,可她喜歡他,那這樁樁件件,便是利刀剜心。


    如今迴憶起來,他不知道當她病愈後迴來,他沒關心她,卻突然說要娶卿若為平妻,她是什麽感受……


    一定是哀默大於心死,對他絕望到了極致吧……


    所以才會當場說要和離,才會故意找他要錢,讓他覺得她果然是為這些,出了錢,從此兩不相幹。


    她那時,便已經不願再喜歡他了。


    他隻覺頭暈目眩,血液倒流,一個踉蹌,腳下險些站不穩,急急扶在了眼前的梳妝台上。


    到今日他才明白,那天晚上她眼底的淚光,她痛陳他那些話,裏麵含著怎樣的悲傷與痛楚。


    他竟然……覺得隻用和她道歉就好,覺得他如今愛上她,他們就可以輕飄飄重新開始。


    她不會,她當然不會……她想的,其實是這輩子再不要見到他。


    馬蘭香看他麵色冷白樣子,不由擔心道:“大人你怎麽了?可是哪裏不舒服了?”


    陸璘搖搖頭,艱難道:“我沒事……”


    “那……我扶你去坐坐?我去我們家給你倒杯水來?”


    陸璘再次搖頭。


    “不,我一個人靜靜就好,你去忙別的。”他說。


    馬蘭香又看他一會兒,不知該怎麽辦,最後從房裏出去,想了想,趕忙往家裏跑,準備給他端杯茶水來。


    陸璘在梳妝桌前站了很久,然後緩緩直起身,一步步走到屋前的小窗旁,看向外麵的槐樹。


    那是她曾在窗內看見過的景象。


    夫妻三年,天各一方四年,整整七年,他才知道真相,才真正看明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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