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認識那幡子上麵的字,張起耳朵聽了一下,聽到衙差喊著什麽“遊街示眾”,便迴頭道:“這是什麽,他們說什麽呢,誰遊街示眾?”


    藥鋪內夥計自然早知道了消息,很快迴道:“不就前不久抓起來的那徐老爺,還有縣城楊柳店的兩兄弟,判了,過兩天遊街示眾呢,您要喜歡熱鬧,過兩天趕早來看。”


    “判了?死罪啊?那不是還能看殺頭?”嬸娘興奮道。


    夥計搖頭:“不殺頭,就遊街,那徐老爺好像是殺頭的罪,但聽說這種罪都要交到京城皇帝手上給審批,再殺頭,殺頭也是秋後殺,不是現在,現在就遊行。”


    “嘿,現在還興這個,不殺頭就遊行,我看就遊得對,這種殺千刀的壞人,是該讓大家都看看!”嬸娘恨聲道。


    這邊嬸娘家的兒媳婦看完了病,也跑大門口去看了,與婆婆說著徐家的案子和遊街的事,說自己娘家有親戚就真的還了田。


    施菀看著她們圍在門口的身影,鬆了一口氣。


    經上次墳上那麽一鬧,幾乎整個村就傳遍了,知道她當初嫁的就是新來知縣,也從陸躍的隻言片語中開始議論她在京城怎麽了。


    眼看消息就要從施家村傳到京城來,縣衙卻出了告示,讓審了數月的徐家案落下帷幕,還遊街。


    她那點流言飛語,便被這消息衝散了,沒什麽人議論。


    她不知道這事是陸璘有意為之還是碰巧,但陸家人向來在意名聲,興許是為了官聲。但不管是為什麽,也不是她該去猜想的。


    趁著那嬸娘婆媳倆在討論遊街的事,她起身去了後院,正好避開她們。


    第65章


    徐仕三人的遊街示眾,讓縣城熱鬧了好多天,不知是哪裏以訛傳訛,說三人遊街後要砍頭,還惹得鄉鄰都趕去菜市場看,守了幾天,見確實沒有砍頭,才慢慢相信是謠言。


    這場熱鬧持續了半個月才落下帷幕,縣城又重新迴歸平靜。


    這一日,天正熱時,一名婦人著急抱著個幼童到了藥鋪,才進門就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她指甲全破了!”


    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將藥鋪內打盹的人都驚醒了。


    施菀坐在裏間,正寫著手上的行醫手紮,聽見聲音不由抬起頭來,就見前麵的周繼正替那孩子看著。


    孩子是個兩歲的小女孩,長得白白淨淨,一邊哭著,一邊由抱著她的婦人拿著手給大夫看,急道:“她自己在玩,摔了一跤,不知怎麽就把兩隻手指甲都摔破了,我看了,就一點點還粘著肉,這還是個女娃,沒了指甲可怎麽辦……”


    周繼看了看那女娃的指甲,歎聲道:“傷得太嚴重,將她放這邊床上來,我替她將指甲拔了上藥。”


    婦人連忙抱著孩子去一旁的小床上,才放上去,後麵又追來一個男人,問婦人:“大夫怎麽說?”


    婦人幾乎哭了起來,迴道:“得先把指甲拔了上藥,孩子得有多疼,就怪你,把那凳子放路中間,讓她摔倒了……”


    男人迴道:“怎麽會要拔指甲,你忘了上次隔壁的春嬸,被石頭砸破了腳,灑了些藥,養幾天就好了。”


    說完他往裏麵看了看,看到施菀,立刻就抱著孩子往她這裏來:“施大夫,你給看看,這怎麽辦?”


    施菀看看那孩子的手,又抬眼看看周繼,猶豫一會兒,迴道:“若不想拔也可以,我試試給她上些藥,若是慢慢在長好,就沒有大礙。”


    “是嗎?”婦人問,“真可以?”


    施菀點點頭。


    然後拿了棉布浸了藥汁,替女娃將快要剝落的兩枚指甲敷了敷,交待道:“迴去看著她,別碰水,別再摔跤,指甲……也別碰,會長好的,不會影響手的樣子。”


    男人鬆了一口氣,問:“這該給多少錢?”


    施菀迴答:“就一文錢吧。”


    沒有施針拔火罐,也沒有開藥,一文錢隻是那一點點綿布和藥汁的錢。


    兩人給了錢,對施菀再三道謝後離開了。施菀看一眼前麵的周繼,他還是端正坐在診台前,從背後看不出什麽神情來。


    施菀明白,周大夫是不高興的,但她做不到和那對夫妻說,前麵大夫說的沒錯,就是要拔掉指甲清洗上藥,每日換藥,持續五六天。


    那樣自然是能好,還能多賺些藥錢,但那麽小的女娃,卻要多受好幾天的罪。


    幼兒指甲脆弱,的確容易脫落,但女娃的指甲還生在皮膚上,對傷口便是天然的防護,反而不易惡化,也不用遭那樣大的罪生生被剝掉指甲。


    她在內心歎了口氣。


    這就是她對這傷口的判斷和自己的救治方法,也是她作為大夫想盡心治病救人的準則,周大夫不高興就不高興吧。


    傍晚歇診,施菀從後門迴家去,枇杷說要跟著一起去拿些金銀花泡茶喝,便和她一起出去。


    等離開藥鋪,枇杷就湊在她耳邊悄聲道:“師父,昨天結工錢,你拿了多少?”


    施菀問:“你問這個做什麽?”


    枇杷迴道:“我見到你那錢袋了,沒多少,看著好像就一吊錢的樣子,但我看你以前都是發銀子的,銅錢都數不過來。”


    施菀笑她道:“不好好學醫,盡操些沒用的心。”


    “你就說拿了多少嘛!”枇杷拉著她問。


    施菀無奈迴答:“行了,你猜對了,就是一吊。”


    枇杷吃了一驚:“才一吊,師父你知道藥鋪這個月掙了多少嗎?”她用手比出一個數,施菀迴道:“我知道,我在藥鋪這麽多年,看生意就知道藥鋪能掙多少。”


    “那你竟然能忍住不和小周大夫吵!叫我才忍不住,這裏麵有多少人是直接奔著你去的?不是我誇張,全城的女人有大半都是找你看吧?你外出看診,錢也都交迴來了,藥鋪掙的那些錢,除開藥錢、夥計什麽的,怎麽也得有上百兩是你幫忙掙的吧,就說算工錢,拿個七八兩也不為過,以前生意沒現在好,還有個三四兩,現在竟然隻有一兩,也太過分了!”


    施菀迴道:“我上個月好幾天都不在藥鋪,也要扣除的。”


    “那也還是過分!”枇杷說:“這一定是小周大夫吩咐的,要不然師父去和大周大夫說?”


    施菀搖搖頭:“師父現在都不管藥鋪的事了,哪裏敢去讓他勞這個心,算了吧,反正我錢多錢少都是那麽過,周家對我有恩,少一些就少一些。”


    “他們對你有恩,你不也對他們有恩嗎?老周大夫不在了,人家都信不過小周大夫的,還不都是衝著師父去。”


    此時兩人進了院子,枇杷又小聲道:“今天的事小周大夫肯定放在心裏了,師父應該和小周大夫同一個說法的,畢竟他是東家是不是?”


    施菀迴道:“我明白,但我不想做這樣的大夫,我學醫是為救人,不是為從商賺錢。”


    “那下個月賬房估計還是給一吊錢師父。”枇杷說。


    施菀迴:“一吊就一吊吧,倒是你——”她看著枇杷道:“什麽時候能從賬房也領錢出來,而不是交食宿費?”


    枇杷嘿嘿笑,轉移話題:“師父快給我拿金銀花吧!”


    施菀無奈,不再說她,轉身去屋裏拿幹金銀花。


    她本就是溫婉的性子,就算是徒弟,也做不到嚴厲,至於枇杷,一來她生性活潑散漫,二來她家中有些積蓄,沒有什麽人和事逼著她要她快些出師,所以她便繼續散漫著,相對來說,嚴峻作為男子比她更刻苦一些。


    施菀沒想到,就在她們提起老周大夫的當夜,老周大夫過世了。


    他本就年邁體虛,身上有些舊疾,所以將藥鋪生意都交給了兒子周繼與施菀兩人,自己不再出診,想的是輕鬆些安度個晚年,結果夜裏摔了一跤,正好摔到頭,到第二天有夥計起床來才發現,身體已經涼了。


    馨濟堂暫時關門了,門前掛上了白布和白燈籠,專心給老神醫辦喪事。


    時值盛夏,周家倒有心多守幾天夜,但屍體不能久放,哪怕周家專程去買了冰來陳放屍體,也隻堪堪堅持了三天,便不得不送葬了。


    葬禮當日,周繼請了道師,法師,嗩呐隊,鑼鼓隊等等許多人來,又因老周大夫半輩子行醫,許多人都來吊唁,這葬禮可謂是風光無限。


    到要抬棺送葬時,後人便都依親疏換上喪服。


    周繼是長子,穿的是生麻布做的斬衰,衣擺與袖口都隻有缺缺漏漏的半截,拿哭喪棒,這便是孝子的地位,也是家族繼承者的象征。


    周老大夫還有次子,一名未嫁女,三名孫子,都是斬衰。


    施菀是周老大夫行過拜師禮的徒弟,若依“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言,她便也是服斬衰,但葬禮之事都是周繼在安排,之前見他們準備喪服時,施菀與他提過,他卻說此事族長會統一安排,讓她不用掛心。


    此時待斬衰麻衣已經發完,施菀便明白,周繼並不想她以女兒或大徒弟身份送老周大夫。


    本以為會給孝輕一些的齊衰給她,誰知也沒有,直到最後,她與所有夥計、學徒一樣,被安排在袖子上係一條麻布巾。


    這隻是安陸當地,普通的遠親好友服喪之禮,以示對逝者的尊重。


    夥計與其他學徒都無所謂,因為他們隻是幫工,沒拜周老大夫為師,而且出師了也不一定會在馨濟堂坐診,但施菀卻是當藥鋪是自己半個家的,也當師父是自己的恩人,她有服喪之心,隻是顯然周繼並不這樣想。


    心裏有些落寞,但也不好反對或質疑,她與枇杷一起接了那麻布巾,在袖口綁好。


    沒一會兒,喪夫抬棺出門,紙錢灑得漫天飛舞,浩大的送葬隊伍在家眷們的哭泣聲中出發。


    陸璘站在街邊,與城中其他人一起看著這葬禮。


    他是在劉老二口中得到的這消息,當時他便想,施菀與老周大夫是師徒,又有老一輩的恩情,加之周老大夫為人不錯,所以施菀在馨濟堂是很安穩的。


    但如今老大夫去了,小周大夫成為新的東家,哪怕是藥鋪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知施菀和這小周大夫的情分怎麽樣,今後會不會有什麽齟齬。


    當時隻是想想,到今日這葬禮他便看出來,這小周大夫是想讓施菀與老周大夫的關係與恩情降到最小,換言之,他要告訴眾人,他是周家藥鋪的繼任者,也是周家醫術唯一的傳承。


    施菀原先在藥鋪中,因師承周老大夫,醫術也好,所以和小周大夫可以平起平坐,但現在小周大夫成了周家醫術的傳承者,又是東家,他與施菀便是上下級的關係了,他是個如此心胸狹窄的人,到時候施菀的日子必定會難過一些。


    施菀此時與兩名徒弟一起站在送葬隊伍裏靠後的地方,臉上哀婉而落寞,安靜得似一朵蓮花。


    他想,這一切她都是能明白的,隻是無可奈何。


    師父的葬禮,自己卻被剔除在外,她此時也是難受的吧。


    就在他如此想時,一個人從街邊隊伍裏躥進了送葬隊伍中,站在施菀身旁,拿出一把折扇來給她扇風。


    那是豐子奕。


    施菀側過頭,不知和他說了什麽,他將扇子收起來了,卻依然擠在送葬隊伍中陪著她。


    他想起,她到京城時,也是她爺爺新喪不久。


    他沒給她爺爺服過喪,也沒有問過她一句,是否想家,是否想爺爺。


    她那時在陸家唯一能說話的人就是她三嬸,後來她三嬸迴家鄉了,她還有誰能說話嗎?


    他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


    心中一痛,看著豐子奕與她說話,他神色黯然收迴目光,隔了一會兒,卻又看向那方。


    他還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看她,哪怕她身旁還有另一人。


    第66章


    送葬隊伍離開後,陸璘也迴了縣衙。


    李由見他迴來,告訴他已經派人盯著張家人了,但暫時還沒什麽動靜。


    這原本是陸璘之前的吩咐,但此時他卻興趣缺缺,隻是淡淡應了一聲。


    李由問:“大人是不是有什麽心事,不高興?”


    陸璘隻是失神坐著,久久不說話。李由知道他平時不愛多說,更不願意和人提起心事,正準備離去,陸璘突然開口問:“若有一件事,求不得,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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