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立刻來押丁文孝入監牢,丁文孝略壓低了聲音朝陸璘道:“知縣大人,你等著,我們東家一定會來找你的!”


    陸璘不為所動地朝他道:“一百杖刑你恐怕受不了,若你知道他人犯下的罪行願意供出,或許還能抵些罪,免幾板子。”


    丁文孝愣愣看著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搬出東家來他竟不怕。


    而且他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要他供誰?難不成還真會打他一百杖?就他這年紀,八十杖都受不了吧……


    案犯被帶下去,外麵看熱鬧的人便紛紛散去,陸璘看著施菀也在人群中離去。


    這時陳有田問他:“丁文孝真能判杖一百和流放嗎?”


    陸璘看著他的目光,沉默半晌,肯定道:“能。”


    這一刻他決定,無論後麵徐家有怎樣的後招,他都不會放丁文孝。


    他要讓安陸的百姓明白,這縣衙真的是明鏡高懸、沉冤昭雪的地方。


    陳有田似乎從他的眼神裏得到了信心,目光微微激動起來,趴在地上朝他磕了兩個頭,隨後送他來的人走上前,艱難地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陸璘朝邊上衙役吩咐道:“幫忙扶他出去。”


    衙役立刻上前幫忙,此時外麵人影一晃,陸璘抬眼,就見一個戴著帷帽的婦人快步往旁邊而去。


    那婦人戴著黑紗垂至腰間的帷帽,根本看不清麵容,但陸璘卻覺得她有些熟悉,而且安陸這樣的縣城不比京城,其實很少有貴婦人戴垂紗帷帽,畢竟不方便,就算戴了,也是乘車轎出行,不會是走路。


    下一刻陸璘便想起來,這是許珍娘。


    她知道了陳有田今天來告狀,不願上公堂,卻又偷偷來了,而現在,她沒進來看她丈夫,又會去哪裏?


    “大人,丁文孝不願在供狀上畫押,我看是等著徐家來救他。”李由過來和他說道。


    陸璘從許珍娘身上迴過神來,不屑道:“無妨,等不到,他也就死心了。”說完吩咐:“你親自去監牢中盯著,交待衙役將他們好好看押,任何人不得探監。”


    “是。”李由道。


    陸璘迴到縣廨內,問裏麵官員:“丁文孝還沒有認罪,稍後我進獄中審問他,誰願做陪審?”


    按律法,審問犯人不能隻有一個官員,還須有陪審,這陪審,自然最好是縣丞,但除了縣丞,其他主薄、縣尉,或是各房典史,隻要在編官吏都行。


    楊釗此時迴道:“陸大人,我今日下午便覺得頭眼昏花,半邊身子發麻,怕是有中風之兆,我得趕緊去找個大夫瞧瞧,就先迴去了。”


    說著沒等他迴答,就收了東西慌不迭離開,走了幾步,又迴頭道:“對了,那徐府的管家剛剛大概是等不了,已經走了。”


    縣尉黃盛也立刻說:“剛剛有衙役來報,說之前那個楊灣盜竊殺人案的嫌犯似乎迴村裏來祭祖了,此人潛逃外地五年,我趕緊帶人去看看。”說著也慌不迭離去。


    陸璘看向其他人,之前被他單獨談過話的典史低著頭不吭聲,陸璘正欲說話,腦中卻突然想起來什麽。


    他知道許珍娘去做什麽,她去追施菀了!


    她不願陳有田來告狀,不願在公堂上提起自己去了楊柳店的事,但今日,這些她不願意發生的都發生了,她會怪施菀!


    陸璘知道鄉下的百姓純樸起來尤其純樸,但憤怒起來也不會客氣,至少他在安陸就斷過無數起因為幾棵菜、一把鐮刀而爭執、打架,乃至全家人械鬥的案子。


    許珍娘若對施菀動手,施菀完全不是她對手。


    他不再叫人去做陪審,轉身就往縣衙外走去,上了馬車,立刻往雨衫巷趕。


    到雨衫巷,他從馬車上下來,才走近院門,就聽見裏麵許珍娘的聲音。


    “你之前是怎麽保證的,說不會和別人講,說會幫我,這就是你的幫?”


    “現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丁文孝糟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楊柳店做□□、做婊子,我男人也知道了!”


    “我以為你是好人,結果你是要逼我去死是不是?”


    ……


    陸璘立刻進院門,果然就見許珍娘摘了帷帽,正指著施菀大罵。


    施菀站在院中,插不上話,也不知該怎麽辦。


    他上前道:“她不是逼你,她是在幫你,難不成你能瞞著你丈夫一輩子?”


    施菀此時也解釋道:“我知道是我不對,說話沒算數,隻是知縣大人要查徐家,不能無憑無據,要有苦主去告,所以我們才……”


    “金水鎮羅平鎮那麽多苦主,怎麽就隻挑中我們家,就因為你認識我嗎?我就不該相信你!”許珍娘說著,突然衝過來猛地將施菀往後推去。


    眼看施菀要被推得摔倒在地,陸璘立刻過來一把扶住她,人也被重力擊得倒退了兩步,隨後他將施菀護在身後道:“這事是本官和你丈夫說的,也是本官讓他去告官的,你要發怒,隻管衝著本官來!”


    外麵的劉老二聽到裏麵聲音也衝了進來,看著許珍娘道:“什麽人,敢動縣太爺,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抓去打板子?”


    許珍娘看看雙目圓瞪的劉老二,又看看陸璘身上的官服,剛才對著施菀的氣焰立刻就熄了大半,再也沒動手,低下頭嚶嚶哭起來。


    陸璘朝劉老二道:“你先出去。”


    劉老二隻是個趕車的,剛剛卻仗著陸璘的勢呈了威風,覺得很有些意思,此時被陸璘趕出去有些不舍,隻好看看許珍娘,出了院子。


    陸璘這時上前道:“此事我的確沒經過你允許,但隻有這樣,才有機會讓徐家伏法。”


    “他伏法了,那我呢?我男人會休了我,會連同我和女兒一起趕出去的……”許珍娘哭道。


    陸璘反問:“他為什麽要休你?作為男人,是他沒保護好你,沒讓你過安穩的日子,要不是他個性衝動易怒,也不會弄得癱瘓,讓你無以為繼,要去賺賣身錢。”


    許珍娘看著麵前的知縣發愣,她在楊柳店受了太多白眼,知道自己下賤、自己不堪,再也配不上丈夫了,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說是她丈夫的不對,才讓她走上這條路。


    似乎……她也是委屈的。


    而這個人,還是個當官的,是堂堂縣太爺。


    她不禁又哭了起來。


    陸璘繼續道:“他日若查清此案,我可以特批你們這些在楊柳店討生活的女人遷居去別的鎮,另分田地給你們,也能將你們賤賣給徐家的田地拿迴來給你們,但前提是真的讓徐家罪證確鑿。


    “我知道你的顧忌,可不去告、不去碰這件事就好嗎?你要繼續在楊柳店做到什麽時候?到你女兒長大了,和你忍受同樣的屈辱?”


    許珍娘這時抬眼問:“真有可能將我們的田拿迴來嗎?”


    陸璘認真道:“我會用我的官職、我的身份,去努力做這件事,徐家尚且不知,但丁文孝已經關在監牢中了,無論如何,我會將他的罪名定下來。”


    許珍娘沉默許久,最後道:“如果他不認,我可以……去指認他,和他對質,就是他逼我的,他那時說我不同意他還要向我們家收九成租,我沒有主動去勾引他。”


    陸璘迴道:“好,此案的確需要你的證詞,稍後兩天我會送牌票去你家中讓你來寫供狀,你先與你丈夫一同迴家去吧,這段時間別去楊柳店了。”


    許珍娘點點頭,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待她離開,陸璘轉頭看向施菀,道歉道:“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她會來找你,你沒事吧?”


    施菀搖搖頭。


    再看他,卻發現他左側胳膊上的衣服被劃破了一條口子。


    “大人,你衣服……”說話間,又看到了他裏衣上的血跡,這才驚覺他胳膊受了傷。


    “你受傷了?”施菀說著立刻去看剛才他扶自己的地方,那裏有一棵銀杏樹,上麵為晾衣服而係了圈鐵絲,鐵絲的接頭上麵隱隱有血跡,陸璘就是被這鐵絲劃傷的。


    陸璘看了看自己胳膊:“隻是小傷,之前都沒有感覺。”


    施菀又過來,揭開他被劃傷的衣料看了看他胳膊上的傷,說道:“傷不大,但這鐵絲上有鏽,怕會造成破傷風,大人隨我進屋,我給大人上藥。”


    陸璘便隨她進屋。


    “大人在這兒坐一會兒。”施菀一邊說著,一邊去開醫箱配藥,陸璘坐在了屋中的凳子上,看看她,又看看這屋裏的樣子。


    這是他第一次進這院子。


    院中簡潔也幹淨,從院門口處鋪了一條青磚路到屋門口,兩邊都沒有再鋪,院子的左邊隻種了一棵銀杏樹,此時正長著新嫩的葉子;右邊種了一簇金銀花,枝繁葉茂,已經能見到花苞,在這簇金銀花前方,還有一畦矮矮的,長著綠葉的植物。


    施菀拿了藥過來,陸璘問她:“你院中種的那是什麽?”


    施菀轉頭看了眼,說道:“是薄荷。”


    “薄荷?”


    施菀繼續道:“當初院子裏空著,不知種什麽好,我平日很少做飯,種菜也吃不了,種嬌貴的花草又沒時間照料,所以就隨手種了株金銀花和薄荷,都不用管,可以入藥,也可以當茶泡來喝。”


    她說完,看著陸璘傷口,猶豫一會兒,說道:“要不然,大人將外麵的官服脫下來?”


    隨後似乎怕他誤會,又很快解釋道:“我怕不好上藥,也怕把藥弄到官服上不好洗,這破傷風不是小事,若嚴重起來是有可能……”


    陸璘已然解了腰帶,將官服脫了下來,又很快將裏衣的袖子捋起來,露出胳膊。


    第46章


    施菀拿棉布打濕了水,給他清理傷口上的血跡。


    並不是很深的口子,隻是一條淺淺的劃痕,流血不算多。


    將血跡清理後,就用藥粉一點點酒在傷口上。


    陸璘看著她纖細的手指替自己清理傷口,然後微微抬眼,去看她。她的樣子很認真,也很熟練,一步一步,有條不紊,有一種大夫麵對傷病的沉穩在裏麵。


    她的手是隔著他胳膊上衣料的,但偶爾,也會碰到他,讓他感知到她手上的肌膚。


    很細很軟,但有些微涼。


    他好似記得,她的手沒這麽涼的。


    他也曾……握過她的手,小小的,軟軟的,他握著那手,自上而下地親吻她,而她會很乖地將手躺在他手上,閉著眼,柔順地任他做那些事。


    “傷口不深,我便不包紮了。”施菀的聲音自耳邊傳來。


    陸璘驚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剛剛竟當著她的麵,在想那些……


    他立刻迴神,強作鎮定地“嗯”了一聲。


    她放下藥瓶,繼續道:“大人先不要將衣服放下來,待血幹了再說。明天一早讓人去藥鋪,我給大人開兩劑藥拿迴去煎服。”


    “好。”陸璘說。


    施菀將棉布,藥瓶都收拾好,再迴頭,就看到了陸璘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官服。


    那是件綠色綢袍,胳膊上的口子正好朝上,她將那袖子拿起來看了眼,足有一指長的口子,非常顯眼,隻能修補好了再穿。


    他因救她而劃破這官服,也不知好不好再新製,她有些歉疚道:“大人家中的丫鬟應該會針線活吧?迴去補一補,應該可以,若沒有這樣顏色的線的話,我這裏有,應該是同色。”


    說著她放下了衣服,去拿出房中的針線笸籮來,將兩樣綠色線比了比,拿出其中一隻與官服顏色更相似的來。


    陸璘這時說:“她們都是附近村裏的姑娘,大概不會太細致的針線。”


    施菀聽了出來,他不覺得家裏的丫鬟能將這官服補好。


    她之前在京城倒是學了很久的針線,花也能繡得不錯,修補這一道口子的話,應該有把握能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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