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陸璘麵露驚愕。


    楊釗沒迴話,陸璘低頭看一眼田畝冊子,問:“徐仕在羅田鎮、金水鎮、八公鎮共有田畝一萬六百餘畝,而這三鎮共有田畝四萬餘畝,所以徐家一家,占了三鎮裏的一鎮?”


    楊釗笑道:“下官調任安陸以來,便是如此了,那徐家它是有爵位的,自有朝廷的封賞,而且徐家二爺還在京中任侍禦史,所以……”他頓了頓,說道:“這田產,倒也算是朝廷體恤功臣仕人。”


    陸璘明白過來,不管徐家的田產有沒有問題,與黃家兄弟有沒有勾連,是不是欺壓百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徐家是功爵之家,徐家二爺在京城做禦史。


    陸璘並未與這位徐二爺打過交道,但對方作為禦史,有糾察彈劾百官之責,就算是他還在做京官時也不能輕易得罪,如今遠在天邊做這七品芝麻官,有什麽力量去查人家的老家?


    “陸大人,我今日找人買了一條鰣魚,這魚販的鰣魚向來鮮活肥美,也特地備了安陸的甜酒,要不然去下官府上嚐嚐?”楊釗問。


    將這安陸縣一幹權貴交錯網實言相告,楊釗也是為這新來的知縣好,話已說到這裏,知縣想必也明白了其中利害,不會再糾纏這些卷冊,兩人再一同喝幾杯,這交情也便有了。


    楊釗如此打算著,沒想到陸璘卻看向他,迴道:“不了,我稍後再看看前年朝廷的賑災冊子,那時賑災的細則還是我草擬的,我想看看羅平鎮的賑災款有沒有下發到位。”


    楊釗愕然,看著他良久說不出話來。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這位公子爺為什麽做著京官,有著大好前程,還有尚書老爹庇佑,卻被貶到了這彈丸之地做知縣。


    因為腦子有些軸。


    入夜,楊釗靠坐在床上,枕著胳膊,直愣愣看著床頂發呆。


    楊夫人在梳妝台前梳著頭發,問他:“琢磨什麽呢,一聲不吭的。”


    楊釗說道:“我想來想去,都覺得這陸知縣要壞事。自打他來安陸,就一聲不吭到處查卷宗冊子,天天不見人四處暗訪,我就該想到他不是個省事的,這羅平鎮賑災、楊柳店的黃家兄弟,他要是真去沾,那可就完了。”


    楊夫人也知道些安陸縣權貴的事,不由問:“你是說,他要查吞了賑災款的徐家和□□上的黃家那兩兄弟?”


    “說不好,本來我覺得他大概不會,但一想他從四品京官貶到七品縣令,我就覺得說不定他這官就是這麽給貶的。”楊釗說。


    楊夫人緊張起來:“這怎麽辦?他不會指使你去得罪人吧?”


    “不管他指不指使我,這火說不定就燒到我身上,他倒是好,在京裏還有個做尚書的爹,再不濟官可以繼續當,命可以保住,我就不同了,我這外地來的,一沒後台二沒家世,誰給我兜底?一個不好,到時候就拿我我的命來擔責。”


    楊夫人聽他這樣說,急得扔了梳子,坐到床邊道:“那你趕緊想法子呀,就你這芝麻綠豆的官,他們鬥起來隨便濺個刀屑子都能把你削死了!”


    楊釗緩緩道:“我先悄悄給徐仕那邊透個風,好讓他有個應對,這樣陸知縣這邊多半就興不起浪來,也就連累不到我了。”


    楊夫人喜道:“這辦法好,還是你有主意!”


    楊釗歎了聲氣:“好什麽好,我這寒窗十年讀來的父母官,最後竟和魚肉鄉鄰的惡霸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實在是愧對百姓和朝廷的恩德啊!”


    楊夫人冷聲道:“行了,人家良田萬頃,你買條魚還摳摳搜搜,愧對什麽朝廷,你就愧對我和兒子!”


    楊釗白她一眼,懶得開口,楊夫人也不屑理他,徑自繼續梳頭去了。


    第41章


    施菀從藥鋪迴家,才要開門,隔壁霍大娘就從家裏出來,朝她喊道:“施大夫,你等等。”


    施菀停了一下,沒一會兒,霍大娘從家裏端出一碗泡蘿卜來給她:“這個上個月泡的,我嚐了味道還不錯,你拿迴去吃。”


    施菀忙推拒:“這麽大一碗,我一個人怎麽吃得了,大娘辛苦做的,全給我了你們吃什麽。”


    “讓你拿著就拿著,上次我孫子指甲都摔掉了,多虧你,一文錢沒要就給治好了。”


    “那是他自己長好的,我也就是放了些藥粉而已。”


    “別說了,拿著!”霍大娘不由分說,將碗塞到她懷中。


    施菀沒辦法,隻好接下:“那便多謝大娘了,我去尋個東西裝起來,把碗還您。”


    等她拿著洗幹淨的空碗出來時,霍大娘和她道:“拐角過去,大通街那邊新搬來了一戶人家,就陳秀才那個院子,聽說是租出去了。”


    “是嗎?”施菀迴道:“那倒是個好院子。”


    “可不是,我看置了很多新家具,還有個像是書櫃的,好像也是個讀書人,看樣子很有些錢,那東西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裏搬來的。”


    施菀笑起來:“以後就知道是什麽人了。”


    小縣城,離得這麽近,住久了總會認識。


    霍大娘又與她閑話兩句,便迴去了,施菀自己進屋裏去專門做吃的喂狗。


    就在這時,院門卻被敲響。


    有些意外,這個時候,倒是很少有人會找她。


    她將院門打開一道口子看向外麵,卻發現陸璘站在門後。


    “陸大人?”她不無訝異。


    陸璘迴道:“上次說換個住處,長喜找的宅子,今日搬過來,開後門看到這幾棵杏花,才知道和你離得近,所以過來……”


    他頓了頓,繼續道:“主要是想起與楊柳店那些女子聯係的事,想來知會你一聲,若和她們說好了,直接到我家中找我便可,拐角過去就是。”


    施菀這才知道新搬來的人家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等聯係好她們就去找大人說。”說完正準備與他道別關上院門,陸璘看看她身上的粗布圍裙,問道:“你從藥鋪迴來還要做飯麽?”


    施菀搖頭:“不是,藥鋪有學徒,會一起安排晚飯,我不是養了條黃狗麽,迴來做點湯燉粗糧給他。”


    “那……倒也有些辛苦。”陸璘說。


    施菀輕笑:“也還好,並不費事。”


    她沒有多的話要說,也一直半開著院門,並沒有請他入內的意思,陸璘再無話可說,隻好道:“那我便先走了。”


    “陸大人慢走。”施菀說著,待他轉身就輕輕關上了門。


    待身後門關上,陸璘又迴過頭來,看著緊掩的門,站了半晌,終究還是離去。


    本以為過幾日她就會來告訴他同那些女子見麵的消息,沒想到幾日後的確有消息了,卻不是她告訴他的,而是長喜告訴他的。


    “施大夫說和四五個女子說好了,怕讓黃三爺他們知道,就把地方定在了惠來酒樓,就在楊柳店不遠,三日後一早過去。”


    陸璘問:“她來過了?”


    長喜迴答:“下午來的。”


    陸璘有些後悔散衙後在衙門還待了那麽久,但再一想,早一些也趕不上。


    她知道他到傍晚才能迴來,是正好那個時間有空,還是明知他不在,而故意讓長喜帶話的?


    陸璘不確定,隻好又問:“為什麽隻有四五個女子?”


    “施大夫說了,她們村以前有人報過官,那黃知縣狀子都沒接就把人轟出來了,有人還領了板子,所以沒人願意見官。”


    陸璘自然知道徐家這樣有恃無恐,一定是因為早已將官府打點好,楊釗是個膽小怕事混日子的,前任黃知縣也是個庸碌之輩,所以安陸一縣,全在徐仕掌控中。


    “施大夫還有說什麽嗎?”他問。


    長喜迴答:“沒了,我問她要不要喝杯茶,她說不用,就走了。”


    陸璘點頭,正要迴房間,卻突然又迴頭問:“你沒和她說到時我與她如何見麵?”


    長喜抓了抓頭:“要……要提前說嗎?”想了想,他又趕緊道:“要不然,到時候公子直接早點去接她,省得施大夫還得走那麽大老遠的。”


    陸璘輕笑:“你說的對。”


    三日後一早,陸璘看著長喜給自己準備的灰色布袍,問他:“我若是穿那件白色的雲紋綢袍,會不會好一些?”


    “可公子出去不是都穿布袍嗎?一來不顯眼,二來也讓人覺得您是個大清官不是?”長喜說。


    “但……”陸璘看著灰色布袍道:“這衣服也太暗沉了些,我記得父親倒有一件相似的。”


    “小的是這樣想的,公子人年輕,穿這件暗沉的不就顯得老成嗎?這老成了,也就……”


    長喜突然停了下來,看他半晌,試探性問:“公子是覺得這布袍醜了?”


    陸璘斜眼看向他,頓了頓,迴答:“是,既老且醜,布袍也行,換上那件淺藍的吧。”


    如此,便算定了。


    長喜笑道:“公子向來不在意容貌的,莫不是因為今日要去見的都是女人?嘿,那些女人,隻認錢不認人的。”


    陸璘瞪他一眼:“閉嘴,去拿衣服。”


    長喜不知他怎麽就犯了惱,立刻就閉嘴去拿衣服了。


    換上衣服,陸璘坐著,長喜給他梳頭。


    屋裏有張梳妝台,也有鏡子,是一麵小小的銅鏡。


    陸璘看著鏡子道:“改日換麵鏡子,這鏡子太小了,也不清晰。”


    “前幾天公子還說不必要梳妝台呢!”


    陸璘沒迴話,長喜覺得自己今日總說錯話,便不說了。


    等他梳完發髻,眼見主子一副不滿的樣子,便連忙認錯道:“似乎太往後了些,隻怪我手笨,昨天我托付了牙人,讓找兩個手巧伶俐的姑娘來做丫鬟,那牙人答應了盡快送來。”


    陸璘隻是摸了摸發髻,不再挑剔。


    長喜怎麽想也想不明白,公子來安陸這麽久,怎麽今日突然就有了打扮的心思。


    陸璘如長喜所說,準備好便乘了馬車來到施菀院子前。


    長喜去敲門,待施菀出來,便恭敬道:“施大夫,我家公子順道來接你一趟,都要去惠來酒樓,就同乘馬車算了。”


    施菀看向門口的馬車,陸璘自馬車上撩起車簾,正色道:“施大夫,一起吧。”


    施菀略作考慮,點頭道:“那大人等我一下。”


    說完便轉身迴屋去,隻稍稍過了一會兒就出來了,身上多了個醫箱。


    她上馬車來,坐在了他對側坐板的另一端,也就是與他對角的位置。


    他問:“今日也要替她們看病麽?”


    施菀搖頭:“不是,隻是習慣帶著,裏麵有止血藥,棉布,針灸針這些,雖然少,但偶爾也會正好需要。”


    陸璘坐得端正,又問她:“你出來要找藥鋪告假嗎?”


    施菀點頭。


    “那會扣工錢?”他記得她上次還特地早迴來拿工錢。


    施菀笑道:“扣一些,不多。”


    陸璘見她身上仍是之前常看見的淺綠裙子,洗得有些泛舊了,頭上也隻是木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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