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一會兒,小姑娘在床上發出動靜來,他立刻進去,唯恐驚喜了施菀,低頭朝小姑娘輕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小姑娘在睡夢中迷糊道:“水……”


    他便去旁邊拿了水杯,小心用被子裹了她扶她起來喝了幾口水,再讓她躺下。


    再去看施菀,好在還沒被驚醒。


    他再出門去,隻半掩著門,好讓自己聽著屋裏的動靜。


    夜太漫長,到清晨天邊見白時,陸璘也拿著書靠在外麵的椅子上睡著了。


    但閉眼沒多久,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他驚醒,他睜開眼來,便見施菀臉上帶著喜色,正從屋內跑出來。


    “怎麽了?”他問。


    施菀眉眼一彎,開心道:“她退燒了!”


    陸璘也高興起來,輕笑道:“後麵大約就順利了,你不用擔心了。”


    施菀這才道:“我不知怎麽就睡著了,大人在這兒坐了一夜嗎?離天大亮還有一會兒,大人快去睡會兒吧。”


    陸璘搖搖頭:“我等她醒來吧,現在去睡也睡不著,你要不要迴去睡?今日就不去藥鋪了。”


    施菀迴說:“我也睡不著。”


    於是兩人再一起等著,施菀捂著嘴打了個哈欠。


    陸璘盯著她看,隨後很快收迴目光,和她說:“等一下你迴去,就將這鬥篷披著,早上冷,別凍著。”


    施菀迴答:“若等下太陽出來了,我便不用了。”


    “你以前就這樣怕冷麽?我怎麽不太記得。”他忍不住問。


    施菀沉默一會兒,笑了笑,“是啊,以前就怕冷,大人忘了吧。”


    陸璘卻總記得,她之前沒這麽怕冷的。還想說什麽,她卻先他道:“我再進去看看她。”


    陸璘隻好將疑惑咽了下去。


    沒一會兒,他聽見裏麵傳來小姑娘的聲音,便也挪步進去,果然發現小姑娘醒了過來。


    “感覺怎麽樣?頭還疼麽?”施菀問她。


    小姑娘搖搖頭:“不疼了。”


    “那想吃東西麽?”


    小姑娘也搖頭:“不太有胃口。”


    施菀又問:“粥或湯呢,喝不喝得下?等下要喝藥的,怕你肚子空著喝藥難受。”


    小姑娘便點頭:“喝得下。”


    施菀見陸璘進來,和小姑娘道:“我讓縣太爺給你準備雞湯怎麽樣?”


    “雞湯啊……那不是過年才能喝麽?”小姑娘說著,眼裏卻已發起亮來,顯然早被雞湯勾起了饞蟲。


    施菀說道:“別人家是過年才能喝,縣太爺這兒卻不一定。”說完抬眼問陸璘,“陸大人,可以麽?”


    陸璘被她弄得笑起來:“可以,我讓人去燉,我大小也是個官,有錢。”


    施菀也忍不住笑,朝小姑娘道:“聽見了沒,縣太爺有錢。”


    “好,那我喝雞湯了再喝藥,施大夫,我覺得我的腿都沒之前那麽疼了,是不是快……”她的話突然停了下來,隨後“哇”地一聲,吐出大口的鮮血來。


    “來弟,來弟……”施菀一時有些慌神,急忙拿出自己身上的手帕來想要替她擦,可很快小姑娘又接著吐出一大口血,將她手帕、手、袖子染得一片紅。


    陸璘立刻脫了自己的外衫墊在小姑娘頸下,隨後問施菀:“這該怎麽辦?”


    施菀將小姑娘交給他,急忙去盆裏洗手,然後開醫箱,從裏麵拿出針灸袋來,隨後點燈,烤針,正要去紮針時,陸璘開口道:“她是不是,已經去了?”


    施菀迴過頭來,發現半張床都是血,被子、床鋪、上麵陸璘的外衫,全是殷紅一片,小姑娘睜著眼,卻已不再吐血,身體也不再動彈,隻是目光直直看著前方。


    她放下針灸包,走過來探了探小姑娘頸下的脈搏,許久,一片平靜。


    這姑娘終於是去了,如此突然,走之前,她還以為自己快好了,以為這個大夫真的醫術精湛。


    施菀鬆開了手,卻久久站在床邊,不說話,也不動,隻是看著床上小姑娘的臉。


    許久,她喃喃道:“我知道她髒器受損,知道她內傷很嚴重,可我覺得,會是腿上的傷緊急一些,她沒辦法承受那麽多救治,我選擇了先治她的腿傷,我怕她因瘡瘍而撐不下去,我以為內傷還能再等等……”


    淚水從她眼底淌下,滴落到床上。


    陸璘看看床上的小姑娘,安慰道:“這不怪你,她的傷太重。因為有你,她才能醒過來,才能度過這幾天。”


    施菀轉過身來,無力地抱著腿,背靠著床坐在了小姑娘床邊。


    過一會兒,她迴道:“我明白,我隻是……隻是以為不會這樣……”


    陸璘抬了抬手,遲疑一會兒,卻又放了下來。


    施菀抽泣了一會兒,伸手要去身上拿手帕,卻想起手帕已經在床上染遍了血,隨後理了理自己袖子上沒沾血的地方,擦幹臉上的淚水。


    但很快她眼中的淚水又流了下來,陸璘想起什麽,連忙拿出前一日在懷中放著的那方手幅,正要遞給她,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隨後衙役的聲音傳來:“大人,豐氏綢緞的豐公子來了。”


    才說著,豐子奕已經急步跑了進來,衙役迴頭道:“誒,你怎麽自己就進來了?”


    “你們家大人認識我,我在安陸向來就是按時按兩納稅,遵紀守法的大好良民。”豐子奕一邊說著一邊走過來,在門口道:“菀菀,你怎麽坐在地上?”


    陸璘及時將手上的手帕放迴了懷中。


    豐子奕進來,朝他行禮:“見過陸大人,一早聽說施大夫在縣衙,放心不下,便過來了,不知——”


    說話間,他瞥見了床上的血和上麵躺著一動不動的王來弟。


    豐子奕看看施菀,又看看陸璘,陸璘說道:“昨日下午王姑娘病情有變,我便遣人去叫了施大夫過來,施大夫昨夜守了一夜,到今早,這姑娘因內腑之傷吐血而亡,施大夫有些難受。”


    豐子奕急走到施菀身旁,蹲下身道:“這不怪你,你師父和小周大夫都覺得她死定了,也就你憐惜她,想試試,菀菀,你隻是大夫,不是神仙,生死由命,這是她的命。”


    施菀再次流起淚來。


    豐子奕連忙拿出手帕去給她擦淚,施菀接過他手中的手帕,自己擦去淚水。


    “別哭了,你知道我一早找你做什麽嗎,你不是想去雲夢縣找醫書嗎,我今日要去接貨,和我一起去吧,我給你另外安排一輛馬車,在那兒待一天,後天或大後天就迴,正好是你想要的時間。”


    施菀抽泣了一下,問他:“現在就走麽?”


    豐子奕說道:“可以晚一些。”


    施菀迴頭看看床上的王來弟。


    “晚一些吧,她家中想必不會管她,我想……去棺材鋪買副棺材,將她安葬了。”


    “行行,我這就讓人去買,葬完了她我們再走。”豐子奕說。


    施菀點點頭,隨後又道:“再給她買件衣服吧,那個張記繡坊有。”說完從身上拿出一粒碎銀來。


    豐子奕不高興道:“什麽張記繡坊,那賣的都是什麽,我們豐氏綢緞的衣服不比他們好?”


    “你們的衣服那麽貴……”


    “貴是因為它好啊!”豐子奕將她手上的錢推了迴去:“我去我們鋪子裏拿一套就好了。”


    施菀從地上站起身:“算了,我自己去買。”


    豐子奕攔住她:“好好好,我找個夥計去張記買!”


    施菀將錢給他。


    豐子奕不要,“我們做生意的,也要積德的,你救她一場,就把這買衣服買棺材的機會給我吧,別再和我爭了,我去叫人,你留在這裏給她洗洗?”


    施菀抬眼看向陸璘:“這縣衙……”


    “縣衙本是正氣之地,我也不懼鬼神,就在這裏替她洗,無妨。”陸璘說。


    施菀點頭:“謝大人。”


    豐子奕很快出門去吩咐人辦事,施菀待在屋內,將床上的血衣血被拿下來,陸璘也著人去燒水。


    待施菀給王來弟沐浴完,衣服也買來了,是一件粉色的短襦和長裙,穿在小姑娘身上很好看,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


    換完衣服,施菀出門問:“陸大人,能借大人的梳子一用麽,我想替她梳梳頭發。”


    陸璘沉默著去自己房中拿來梳子。


    施菀正要接,卻發現那竟是把牛角梳。


    “算了,來弟向來擔心麻煩別人,大人這梳子貴重,她會不好意思的。”說著又迴了屋。


    陸璘拿著牛角梳的手收了迴去,一時之前,竟不知心中是什麽滋味。


    為什麽,他要將京城的梳子帶過來呢?若是在安陸隨意買的一把木梳就好了。


    施菀最後就用手給王來弟盤了個髻,再由衙役將人抬出去,放進了棺木中。


    天已大亮,其他官員陸續到縣衙來辦公,長喜提醒陸璘道:“公子,今日是放告日,好幾個案子要審,要不要趕緊去沐浴更衣了上公堂?”


    豐子奕也迴過頭道:“這幾日勞煩陸大人了,安陸一縣的重任還托付在陸大人身上,大人自去辦公務吧,剩下的事我與施大夫會辦好的,大人放心。”


    施菀將身上的鬥篷解了下來,想還給他,卻發現上麵一處染了點血,隻好收在手中道:“這鬥篷我迴去洗洗,若能洗幹淨,再還給大人。”


    “不急,我眼下也穿不上。”陸璘說。


    施菀便拿著鬥篷,走到了棺木旁邊。


    陸璘突然在身後道:“施大夫與豐公子……路上小心。”


    兩人同時迴過頭來,施菀朝他點點頭,豐子奕作揖道:“多謝陸大人關心,說起來,大人應該知道雲夢縣梨山書院吧,這書院算是近幾個縣最大的書院,墨香書坊就在梨山書院旁邊,裏麵書比江陵府的還全還新,陸大人若有需要,可說與我聽,若是有,我與施大夫幫大人買了帶迴來,也是順手的事。”


    陸璘搖搖頭:“多謝,暫且沒有。”


    “那我們先去安葬王姑娘了。”豐子奕說。


    陸璘點點頭,看著他們動身,看著拖著棺材的板車與他們二人越行越遠。


    早上的日光灑昭在安陸街道,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少,靜謐中帶著幾分暖意。直到兩人的身影消失不見,他迴到縣衙,經過前堂,去往後院,迴到自己房中。


    長喜正在給他備沐浴的水,說道:“公子先解衣服吧,水這會兒就好了,廚娘也在煮麵,正好沐浴完用早飯。”


    陸璘沒迴話,隻是靜靜從懷中拿出那方繡著荷花的手帕來,看了一會兒,走幾步,放迴了裝冬衣的服箱中。


    這手帕,注定的不合時宜,也不知他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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