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點點頭,迴答:“我知道的。”


    焦媽媽便替她蓋了被子,拿著碗出去了。


    施菀躺在床上,等著藥效發作,就好像給自己的孩子喝下一碗毒藥,看著他死去。


    眼中彌漫住淚水,她一閉眼,兩行淚便湧了出來。


    這一刻,她恨不得這大夫開錯了藥,給她的是一碗劇毒斷腸草,讓她也就此一並去了算了。


    一刻之後,腹痛襲來。


    最初隻是隱隱的感覺,隨後便是越來越清晰的痛,就像一把剪刀進了肚子,在裏麵一通亂剪,將她的肝腸一寸一寸剪斷。


    她難耐地蜷住身子,縮成一團,冷汗涔涔,咬緊被角,將所有的委屈與痛楚一並咽下。


    好疼好疼,原來墮胎藥,是這樣的藥……


    身體疼,心也疼。


    可她竟不知道能怪誰,能恨誰,想來想去,似乎這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


    她縮在被中哭了起來,第一次,很想很想家鄉,很想很想爺爺,想死去的爹爹和娘親。


    如果他們在,她就不會來京城,不來京城,就不會遇到陸璘,就不會不管不顧嫁入陸家,淪落至此。


    或者,三年前是她錯了。


    當陸爺爺要履行婚約,讓她嫁給陸璘時,她就不該同意。


    這是第一次,她後悔和他相遇,後悔當初的決定。


    腹中的疼痛越來越難承受,有熱的血液從身下淌出,她幾乎能感覺到孩子的離開,終於咬住被子痛哭。


    焦媽媽不知做什麽去了並沒有來,她緊攥著被子,也沒去喊焦媽媽或是婆婆,而是忍不住喚了聲“爺爺”。


    “爺爺……我好疼,好疼……”


    她錯了,爺爺教她為人本分,她不該不聽爺爺的話……異想天開去愛上一個自己夠不著的人,以為嫁給他就能接近他。


    她本是安陸一個鄉下姑娘,就該老老實實,嫁一個實在的農家漢,生在安陸,死在安陸。


    是她不自量力,是她癡心妄想,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走到這一步。


    往後年月,她隻有自嚐苦果,承受老天給自己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她幾乎昏死過去,焦媽媽匆匆過來,到床邊扶她道:“少夫人怎麽樣了?隻怪我,剛剛出去院外,正好碰到位認識的夫人,她竟也來了庵堂,怕她起疑,我和她在外麵待了許久。”


    施菀醒來,那陣巨痛已漸漸退去,隻有殘存的隱痛,她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神與力量一樣,不剩半點力氣,冷汗淋漓,澆得她從頭到腳仿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


    焦媽媽打來熱水,替她將身上擦淨,換了衣服,隨後換下鮮血染遍的床褥,將之全裝在了一個大布袋裏,拿著東西出去。


    隔了很久焦媽媽才迴來,陸夫人也來了,坐到床邊,關心地問她要不要喝湯。


    施菀閉著眼,無力地搖頭。


    焦媽媽便說:“那先把這藥喝了吧,是補身的,以後每日早晚喝一碗,身子很快就好了。”


    施菀撐著起身,由焦媽媽端著碗,再次將一碗濃黑的藥汁喝下去。


    雖是補藥,卻仍是難喝,滿口苦澀,藥在胃裏翻滾。


    她連漱口都沒力氣就又躺了起來,苦味從嘴裏蔓延至心裏,癱著身子,一動也不動。


    陸夫人在床邊說道:“廚房裏給你燉著雞湯,待會兒要是餓了,就喊焦媽媽來給你盛來。”


    施菀沒有動的力氣,卻還是點點頭。


    陸夫人又安慰道:“好好歇息,沒事的。”隨後又坐了片刻,便離去。


    焦媽媽在房中多待了一會兒,見她也沒什麽事,便關照她兩句,讓她躺著,自己出去了。


    房中一片寂靜,能聽見外麵的秋風瑟瑟聲,也能聽見自己一下一下孱弱的唿吸聲。


    她就這麽躺著,如同死去一樣。


    夜很長很長,從未有過的漫長。她睡一會兒,又醒一會兒,寒冷孤寂,一點一點熬,身體似燈油,能看得見耗盡的速度。


    天亮時,腹中不再疼痛了,隻是虛弱無力,她仍不想吃東西,但焦媽媽說不可這樣,又將要喝藥了,怎麽也要墊墊肚子,於是用雞湯煮了麵條,硬逼著她吃下半碗,見她幾乎吐出來才無奈放下。


    看她這樣,焦媽媽不由濕了眼眶,擦了擦淚水道:“少夫人,你別怪夫人,做母親的一片憐子之心,她也是沒辦法。你受的這番罪,夫人會記在心裏的,等迴了府中,自然讓二公子多陪陪你。他還年輕,男人年輕時,就是一心惦記著外麵,等年輕大一些,知曉身邊人的好,也就收心了。”


    施菀沒說話,不知是不是聽了進去。


    焦媽媽走前,又問她:“少夫人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好吃的點心,或是好玩的,在床上躺著也是無趣,隻要能弄來的,我便給你弄來。”


    施菀終於有了動靜,緩緩看向她,開口道:“進庵堂時,我見相國寺有兩棵銀杏,葉子都黃了,媽媽若得空,替我去折幾枝銀杏枝來,我想看看。”


    焦媽媽覺得奇怪,但想來,有的人愛花,有的人愛果,少夫人想必是喜歡金黃的銀杏葉,那顏色放在房中倒也怪好看的,便點頭答應:“好,我這就去給少夫人弄些來。”


    焦媽媽倒也上心,沒一會兒,就拿了隻白瓷瓶,手上拿著銀杏枝,在瓶中裝了水,將銀杏枝插進去,放在了床邊小幾上。


    “少夫人看這樣可好?”焦媽媽問。


    施菀點點頭,伸出手來,摘了一片扇形的銀杏葉放在手上細細看著,猶如看最心愛的東西。


    焦媽媽問:“少夫人喜歡銀杏?”


    本以為她不會答,卻聽她迴道:“原本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看多了,隻覺得熟悉,且膩,可現在卻覺得好看。”


    隔了一會兒,她又主動說:“我家鄉最多的便是銀杏,路旁,村落,鄉間遍地都是,到這時節,便是漫山遍野的金黃,很美。”


    焦媽媽看著她道:“少夫人是想家了吧,以後有機會,讓二公子陪少夫人迴去省親也是可以的。”


    施菀又不說話了,看著銀杏葉發呆。


    她很迷茫,從未有過的飄忽、茫然,如同才出生就落到地上的雛鳥,不知自己是誰,不知該做什麽,何處又是歸途。


    第21章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她也漸漸恢複一些力氣,外麵天氣晴好,秋高氣爽,她卻一步也沒出去過。


    她就每日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看著日頭東升,日頭西落,然後到傍晚,橘黃的陽光照射進來,再到晚間,一切歸於黑寂。


    有一日,陸夫人那邊似乎來了客人,焦媽媽過來問她,當朝皇帝的親舅母韋夫人來了,問起她,問她要不要去見見。


    施菀以前是願意有這樣的機會的,如今卻覺得那早已是前世的事,搖搖頭,連目光都不曾從窗外挪過來。


    焦媽媽便不再勸說,迴了陸夫人那邊。


    本以為就這麽平淡熬過半個月就迴去,誰知在她們住進庵堂的第六日,陸家急派人送來消息,說大少夫人蕭氏提前發動了,如今接生穩婆已到了府中,正在接生。


    陸家三個兒子裏,隻有大公子陸恆和二公子陸璘是陸夫人所出,她自然更真心實意一些,而這兩個兒子暫且隻有個孫女綿兒,陸夫人心心念念大兒媳這次能一舉得男,一聽這消息,便急急忙忙收了些東西就迴去了,讓焦媽媽留在這兒照顧施菀。


    到了晚上,施菀聽到有陸府的人過來,焦媽媽去料理之後迴來,給施菀送來藥,施菀問:“大嫂一切順利麽?”


    焦媽媽點頭道:“托祖宗的福,一切順利,母子平安。”


    施菀又說:“這麽說,是男孩了……母親的心願算是成真了。”


    焦媽媽有些過意不去地點點頭,半晌才說:“等迴去了,少夫人也會有心願達成的一天的。”


    施菀沒迴話,屋內一片死寂。


    她的心願,她還有心願嗎?


    焦媽媽待了一會兒,細聲和她說:“先把藥喝了吧,良藥苦口,喝了藥才能快些養好身體。”


    施菀乖乖喝藥。


    藥是種很奇怪的東西,並不會喝習慣,隻會越喝越難受,越喝越懼怕,看見它就反胃。


    可是,人人都說良藥苦口。


    其實墮胎藥也是苦的。


    待她喝完藥,焦媽媽道:“過兩日是重陽節,府中會辦小哥兒的洗三禮,我也要迴去一趟,等過了洗三,我便再過來,夫人也許是沒空了,但我會在這兒待到和少夫人一起出去的。”


    施菀點點頭。


    她自從墮胎,柔順得有些可怕,焦媽媽知道她心裏還難受著,卻又不知能說什麽,隻好問她吃不吃,喝不喝,還要不要看銀杏,施菀都是搖頭。


    焦媽媽便下去了,給她去煮粥。


    兩日後,九月初九,焦媽媽迴陸家了,讓錦心入院來照顧。


    錦心並不知施菀是如何在裏麵“齋戒”的,焦媽媽和她說施菀剛染了風寒,所以暫停了齋戒,調理身體,錦心便給她送飯送藥,她也沒什麽別的吩咐,錦心便到院外去和別的丫頭們閑聊。


    下午,錦心進來道:“少夫人,外麵有個韋大人,說是從家裏帶了些重陽糕來給他母親,順便給我們送來一些,要接麽?”


    施菀怔怔,半晌才意識到她在問自己,茫然道:“什麽?”


    錦心覺得主子這幾日不見,反應越發慢了,便又說道:“外麵有個韋大人,他母親就是國舅夫人,也在這清雪庵中齋戒,今日他從家中拿了重陽糕送過來,說是他母親吩咐他給這邊的夫人拿一些,他便來了,此時就在院外。”


    施菀重複道:“你說的人,姓韋?”


    錦心點頭:“是,是姓韋。”


    施菀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幾分,搖頭道:“不,不要,讓他走。”


    她不知道這韋大人是不是自己知道的那韋大人,但不管是什麽韋大人,她聽見這個姓就害怕惡寒,絕不想和他扯上一丁點的關係。


    錦心擔心她的態度過於冷淡,影響到陸家與韋家的關係,便勸說道:“這樣會不會不太好?要不然我和他說夫人不在,隻有少夫人,不便見客,收了他的東西,來日再登門感謝?”


    “不,讓他走!”施菀立刻道,這麽多日子,這是她唯一一次這樣堅決果斷地說話。


    錦心仍覺得不妥,但見她態度堅決,隻好作罷,最後道:“少夫人要這樣迴,那我就這樣去迴了。”說著歎了聲氣,往外院而去。


    施菀縮在床上,恐懼地抱住自己的身體。


    這一刻,她覺得孤獨,覺得怕,卻不能和任何說。


    陸家似乎是她的家,那裏有她唯一稱得上親人的人,還有她的丈夫,可她卻覺得那些都離自己好遠好遠。


    這一日外麵很熱鬧,她在這小院裏,都能聽見前麵相國寺傳來的鍾聲,錦心說,相國寺在辦重陽節的大法事,熱鬧得很。


    而陸家今日也很熱鬧,是陸家嫡孫的洗三禮。


    說這些時,錦心語氣中頗有些失意。但凡這樣的喜事,陸家下人們都能得到許多賞賜,可他們這些留在相國寺的丫鬟仆人卻被遺忘了,拿不到。


    後來,天色漸漸暗下來,傍晚時,錦心又和她說,清雪庵夜裏有祈福大會,所有尼僧都會參加,誦經,祈福,奏樂,還會發重陽福糕,很有意思,問她要不要去看看。


    施菀自是無興致,搖了搖頭,錦心還不放棄,又細細勸說許久,施菀有些不耐煩地迴答:“我不去,不必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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