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洋和魏虹的婚禮定在泰嶽餐廳舉行,張海洋把來賓的人數嚴格限製在十來個人,都是些關係比較近的人。魏虹本來還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學的同學和刑警隊的同事都請來,誰知鍾躍民陰沉著臉一口迴絕:“小魏,不就是結個婚嗎,幹嗎這麽興師動眾,咱們能不能不學那些俗人?我可事先聲明啊,要是你們非堅持請這麽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這裏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興:“鍾大哥,你怎麽這樣,穿警服的怎麽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嗎?”


    鍾躍民冷冷地說:“小魏,你的話太多了,你讓張海洋說話。”


    張海洋已經沉默半天了,他心裏很矛盾,作為老戰友,他太了解鍾躍民了,知道鍾躍民還沒有從寧偉死亡的陰影中解脫出來。近來他看誰都不順眼,甚至毫無道理地遷怒於那個開槍擊斃寧偉的狙擊手,他認為這個狙擊手的心理素質太差,還沒弄清楚寧偉的意圖就開了槍,不然的話,那天的結局不會這麽糟糕,至少那個女孩子,她可以活下來。張海洋知道他在鑽牛角尖,一時還無法從那種抑鬱的情緒中走出來,因此遷怒於所有穿警服的人。


    張海洋息事寧人地對魏虹說:“小魏,這又不是什麽大事,躍民既然不喜歡刑警隊的人,咱們就改日單請他們,何必招他不高興。”


    私下裏,魏虹不無醋意地對張海洋發牢騷:“海洋,你那個戰友說句話就是聖旨嗎?除了他,我還沒見過你對誰這麽俯首帖耳。”


    張海洋隻是沉默著,不作任何解釋,他覺得自己和鍾躍民的關係是很難向魏虹解釋清楚的。他珍惜和鍾躍民的友誼,不願意為這點小事和鍾躍民鬧得不愉快。


    鍾躍民到底沒有主持成張海洋的婚禮。他在婚禮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高玥發現他接電話時臉色忽然陰沉起來,便預感到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但她不會主動詢問。她知道,如果鍾躍民認為有必要告訴她,他會主動對她講的,反之,你問也沒有用。


    鍾躍民掛上電話,怔怔地點燃一支煙,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小高,咱們手頭還有現金嗎?”


    “有兩萬多元,是昨天收入的營業款。”


    “都給我拿來。”


    高玥問也不問便拿出現金交給鍾躍民。他感激地看了高玥一眼,解釋道:“是李奎勇的弟弟來的電話,李奎勇剛被診斷出肺癌,已經是晚期了。”


    高玥一驚:“住進醫院了嗎?”


    “沒有,他死活不進醫院,我想,他可能是出於經濟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張海洋的婚禮你幫忙張羅一下,替我向他們夫婦道一下歉。”


    高玥把現金裝進鍾躍民的提包,她摟住鍾躍民吻了一下說:“快去吧,別擔心這裏,我會向張海洋夫婦解釋的。躍民,我隻想告訴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錢,你可以把飯館賣了,畢竟是人命關天呀,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慮我的意見。”


    鍾躍民緊緊地抱住高玥低聲說:“謝謝,謝謝,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謝你……”


    鍾躍民已經有三十多年沒去過李奎勇的家了,李奎勇家仍然在宣武區南橫街的大雜院裏,還是當年那兩間房子。他感到很驚訝,李奎勇的家和30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麽明顯的改變。這個大雜院恐怕有百十年的曆史了,占地麵積不小,估計以前是個大戶人家的宅院,而現在卻看不出半點昔日的風光,因為真正意義上的院子早已經消失了,到處蓋滿了雜亂無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裏隻剩下一條僅夠一人行走的小道。從院門到李家的房子直線距離估計有三十米,但鍾躍民在這條小道上竟遇到了5個90度直角彎兒,他的腦袋蹭掉了一戶人家晾出的女人褲衩,還差點兒撞進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廚房裏。鍾躍民納悶,如今的北京到處都在拆遷,一處處的高級住宅小區拔地而起,怎麽這裏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還保持著幾十年前的樣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都已成家搬了出去,隻有20世紀80年代中期才從陝西迴京的李奎勇沒有房子,他的工作單位在接收他的時候還提出了一個令人沮喪的條件,必須簽字保證永遠不向單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則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親擠在父親留下的兩間房子裏,他12歲的兒子和奶奶住在外間,李奎勇和妻子住在裏間。李奎勇的母親兩年前患了老年癡呆症,記憶力全部喪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聲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時,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鍾躍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李奎勇了,這一見卻吃了一驚。李奎勇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他身上瘦得脫了形,衣服像是掛在身上,顯得空蕩蕩的。他的臉龐已經浮腫變形,皮膚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種死亡的氣息。鍾躍民進門時,李奎勇正在劇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幫他捶背,李奎勇連連吐出幾口帶血的濃痰才慢慢平複下來。


    鍾躍民感到很難過,此時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隻是低聲說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該早告訴我。”


    李奎勇笑道:“躍民,你來啦?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媳婦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見過,就不用我介紹了。”


    王淑芬是個農村婦女,長得比較醜,她怯生生地向鍾躍民點點頭,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說:“躍民,我媳婦是個農村娘們兒,沒見過世麵,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讓你見笑了。”


    鍾躍民笑笑:“肯定挺能幹的。”


    “長得很醜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著順眼就行。”


    “問題是我看著也不大順眼,不過她心眼兒挺好的,我這個條件也隻能找這樣的媳婦。這種娘們兒雖說模樣不濟,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塌地,讓人很放心。”


    “你媽也需要有個人照顧,要是找個城裏姑娘,人家才懶得伺候老人,所以說好事不能都讓你一個人占全了。”


    “躍民,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我家是30年前,你約我一起去天橋劇場買《紅色娘子軍》的舞劇票,從此以後你再也沒來過。時間過得真快,一晃30年過去了,想起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躍民,今天我請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我要走了。”


    “你別這麽說,得了病就得治,咱們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來和你告別的,我已經給你聯係好了醫院,一會兒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這麽消極地在家裏待著。”


    “躍民,你沒必要安慰我,你說的話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經是晚期了,幹嗎要花這個冤枉錢?現在的醫院黑著呢,就像個無底洞,多少錢扔進去都填不滿。咱別犯傻,治與不治結果都是一樣的。”


    “這叫什麽話?你不用考慮錢的問題,這由我來解決。咱們朋友一場,今天你能不能聽我一句,咱們先去醫院好不好?”


    “哥們兒,你應該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誰勸也沒有用,咱們不談這些好不好?你我認識幾十年了,見麵不吵架的時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別招我煩了行不行?”


    鍾躍民無言以對,他不知該說些什麽好,麵對著這樣貧困的家庭,他覺得自己無論說什麽都是廢話,他除了能拿出一點兒錢來,別的什麽忙也幫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車公司是個集體所有製單位,醫療費實行包幹政策,每年隻按人頭發放200元醫療費,如果看病費用超過200元,就得自掏腰包。鍾躍民知道,如今200元的醫療費連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錢人還無所謂,隻苦了李奎勇這類無權無勢的老百姓。李奎勇說得沒錯,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什麽平等,一般來說,每個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就注定了。鍾躍民記得李奎勇曾經很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幾何時,工人階級的牌子多麽響亮,還被稱為“領導階級”,盡管沒有什麽實際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像李奎勇這樣的工人,已經無可奈何地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成了弱勢群體。想到這裏,鍾躍民感到很辛酸。


    “躍民,你信佛嗎?”


    “不信,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絕對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後來我接觸了幾個信佛的人,常和他們聊天,我漸漸地對佛教有了些興趣,隻是那會兒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時每天早上一醒,眼睛還沒睜開就他媽的欠了公司兩百多塊錢的‘車份兒’,哪有工夫琢磨別的。我生病以後才算是有了閑,於是就先把自己這一輩子仔細想了想,最後又想到了佛教。能靜靜地想想心事,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裏也好受點兒。躍民,你願意聽聽嗎?”


    “當然,我今天就是來陪你聊天的,咱們倆有多少年沒好好聊聊了?難得湊在一起呀,今天咱們聊個夠,你說吧,我聽著呢。”


    “那次在醫院,醫生把我弟弟叫到辦公室談話,還把門關上,我心裏就有點兒明白了,看來我這病有點兒懸啦。奎元出來時我一眼就看出他哭過,咱們中國的醫院就這點不好,誰得了絕症就千方百計地瞞著,怕病人想不開,有些病人也願意配合醫生裝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壽限到了,該走咱就得走。當時我一把揪過奎元說,‘你小子長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瞞著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說我就揍你’。奎元當時哭了,說‘大哥,醫生已經確診了,是肺癌晚期,醫生說要馬上住院’。我說,‘既然已經是晚期了,還住什麽院,這不是把錢往水裏扔嗎?最後無非是人死了,活著的人也傾家蕩產了,走吧,咱們迴家’。當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著,後來不咳了,我還是睡不著。我想了很多,先是覺得這輩子活得太窩囊。你想,我這輩子就沒過過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時候家裏孩子多,全靠我爸一個人掙錢養家,本來日子過得就緊巴巴,偏偏又趕上三年困難時期,隻記得那幾年我經常餓得肚皮貼後脊梁,眼睛裏總是小星星亂飛,那滋味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14歲時,我爸一撒手走了,我這個長子就代替父親管起了這個家,托社會主義的福,那時我爸的單位還按規定每月向我家發放撫恤金,不然我們家可就慘了。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家曆史上最富裕的幾年,因為國家規定撫恤金是按家庭人口發放,雖然每人隻有十幾塊錢,可是我家人口多,這樣就占了便宜,加起來比我爸在世時的工資還高,仔細想想挺讓人辛酸,這樣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換來的。後來我去陝西插隊,那段日子你也經曆了,咱們那兒是窮村,連續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5分錢,辛苦了一年還倒欠錢。我為了能掙點兒錢給家裏寄去,每天拚命幹活兒,還自願到水庫工地上背石頭,有一次工程塌方還把我活埋了,被救出來後我整整昏迷了兩天兩夜,左邊的肋骨折了3根,還吐了血。我歇了一個月,傷還沒好又上了工地,其實沒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幾頓飽飯和每天一塊錢的工錢。這樣的日子我過了整整4年,1974年我才被分配到縣電力局野外架線隊工作。總算有了份工資,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資的一半兒都寄迴家,自己連身衣服都舍不得買,長年都穿著工作服,無論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記著,我他媽的不是光為自己活著,家裏還有老媽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長子,得負起這份責任。在這期間我有了個相好的,是個西安知青,長相雖然一般,可人品還不錯,我們相好了3年,最後還是分了手,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哪個女人嫁給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過,她猶豫了很長時間,再加上她父母的壓力,最後還是下決心和我斷了。不怕你笑話,我們相好了3年,我硬是沒動過她一根指頭,不是沒機會,而是我怕將來萬一結不了婚坑了人家,臨分手的那天她哭著對我說要把身子給我,也不枉我們相好一場。我不是聖人,要是有個你喜歡的女人哭著喊著非要和你睡,你能撐得住?當時我心一橫,心說,愛怎麽著怎麽著,我先把事兒幹了再說。可是說來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麽也沒幹成。你想啊,一個和自己相好了幾年的女人要永遠地離你而去,這種感覺太讓人絕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處於這種絕望的狀態下,連尋死的心都有,哪還有心思幹那個?不陽痿才怪呢。我們就這麽摟著過了一夜,第二天她走時我們都很平靜,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還不如平靜地分手,長痛不如短痛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她。說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愛過的女人,這種愛的感覺我想以後不會再有了。後來我經人介紹認識了我現在的媳婦,剛才你看見了,長得醜,腦子還不大明白,基本上是個文盲。她家即使在陝北農村也算是貧困戶,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對八兩,誰也別嫌誰。這是我的命,我必須得認命,什麽叫萬念俱灰,大概也就是這樣吧?我這輩子就是個窮命,無論我怎麽努力都擺脫不了這個窮命,現在我真是認頭了,人怎麽能掙過命呢。我掙紮了一輩子,到頭來不但自己的現狀沒有改變,親人的現狀也沒有改變,就算在朋友中間,我也是個沒用的人,混到這個份兒上,也早該被淘汰出局了。


    鍾躍民製止住他的話:“奎勇,你這樣評價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經夠多的了,別說你的親人,就連我這個朋友,也在最困難的時候接受過你的幫助。我鍾躍民永遠也忘不了,記得那時你對我說過,‘誰都有走背運的時候,你要是條漢子就得咬牙扛過去’。奎勇,你知道嗎?就這麽一句話,當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人在失意的時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是要互相幫助的,我曾經接受過你的幫助,現在我的情況好些了,也有能力幫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絕我。”


    鍾躍民拿出那兩萬元現金說:“奎勇,既然你不願住進醫院,我想我還是應該尊重你的選擇,請你把這些錢收下,錢不多,隻能救救急,過幾天我會再送些錢來。”


    李奎勇望著鍾躍民說:“躍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頭就走,從此沒你這個朋友,記得嗎?這句話你曾經對我說過,今天該輪到我說了。”


    李奎勇歎了口氣抱怨道:“你呀,總是不吃虧,我那句話你現在還記著,又原樣給我扔了迴來,報複心夠強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們聊點兒別的。”


    鍾躍民問:“你剛才提到對佛教感興趣,這是怎麽迴事?我記得你也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劇烈地咳嗽起來,鍾躍民連忙幫他捶背,好一會兒才平複下來。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跡,說:“我有個信佛的朋友,他告訴我,佛教相信輪迴轉世,認為每個人都有前世和來生,如果你這輩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麽下輩子還會投胎為人,還會生活得很幸福。反過來說,要是你這輩子經常作惡,那麽下輩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許成了某種動物。當然,變成了動物也不是完全沒有了希望,經過若幹次輪迴,也許還能重新投胎為人,但這個人一生的命運不會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輩子。佛教講究因果報應,作惡就必須受到懲罰,就像欠了債必須要還一樣,這輩子沒還,下輩子也得還。我那朋友說,他的師父修行層次很高,而且已經開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師父買東西,進了一家大商場,一進門見商場裏亂哄哄的,到處是人,這時他的‘天眼’就睜開了。這一睜開不要緊,他發現這商場立馬變成了動物園,到處是動物,從耗子到大象,應有盡有。他師父當時挺納悶,心說,這個商場的動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場雖說也能見到些動物,但畢竟人是多數,比例不會相差得太大。後來這位老先生轉念一想就明白了,原來這個商場坐落在這個城市的貧民區,這裏的居民都是從事最下等工作的人,這就對了,很多人的前世都是動物,難怪要受窮,這就是因果。當時我一聽就怒了,操,有這麽糟蹋人的嗎?本來當窮人就夠倒黴的了,還得挨罵,連他媽的上輩子都是動物,這也太讓人沒盼頭了……”


    鍾躍民忍不住笑了起來:“按達爾文的進化論說,人本來就是動物變的,富人、窮人都一樣,最早都是三葉蟲,或是單細胞生物,這沒什麽可丟份兒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來也想請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動物也該有點兒區別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動物,可是這兩類動物能比嗎?一個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一個是除‘四害’的對象。後來我還是沒敢讓人家看,為什麽?主要是心裏沒底,萬一我被認出上一世是隻耗子,而且還是被耗子藥藥死的,那我可真就沒有勇氣再活下去了,這太讓人絕望了。”


    鍾躍民沒有說話,他是個現實主義者,既不關心前世也不在乎來生,管他什麽輪迴。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陣,繼續說:“當然,這都是玩笑話。我問過那個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輪迴?不管下輩子是人還是動物,我都他媽的煩了,我什麽都不想當,最好讓我永不投生。他說除非你修行達到極高的境界,那時你可以進入極樂世界,隻有到了這個層次才能停止輪迴,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聽了他的迴答頓時感到灰溜溜的,心裏很不痛快。你想啊,就這麽沒完沒了地輪迴下去,哪輩子是頭啊?人這一輩子真是很沒意思,要說人為什麽活著,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說,人活著就是為了生存,沒有別的目的,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拚命掙錢養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還得把孩子養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離死也就不遠了,這輩子就這麽過去了,要說有什麽意義,我看狗屁意義也沒有。”


    鍾躍民笑了:“你這個結論倒是很直截了當,其實很多事情原本就是這麽簡單,不過是被人為地複雜化了,作為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既沒有選擇的可能,也沒有目的。”


    李奎勇向鍾躍民伸出手:“給我一支煙。”


    “哥們兒,這不太好吧?抽煙會使你的病加重,你還是忍著點兒吧。”


    “已經是這樣了,多抽一支煙和少抽一支煙沒有什麽區別,破罐破摔吧。”


    “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裏了,耳朵還掛得住?這會兒你就是想抽白麵兒,我也不能拒絕你。”鍾躍民替他把香煙點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煙:“好幾天沒抽煙了,我媳婦把煙都藏起來了,好像我戒煙病就能好似的,還是你夠意思,能理解一個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輕鬆。躍民,當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時候,你猜我是什麽心情?”


    “大概是挺高興,因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煩了,想一勞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興奮地給了鍾躍民一拳:“太對了,還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聰明的。說真的,當時我是挺高興,就像小時候盼過年似的,我是覺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還沒有盼頭。我記得插隊時幹累活兒,最累的時候就盼著收工,因為收工後你可以在井台上洗個澡,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都供你支配,這是每天中最輕鬆的時刻,這就是最具體的盼頭,要是沒有這個盼頭,我可能支撐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個人生來說,我卻找不到盼頭,無論我怎樣掙紮也改變不了現狀,這就是命啊。我有時就盯著我兒子,一盯能盯1個小時,我就琢磨,我把這小子帶到這個世界上來也許是個錯誤。這小子隨我,從小就不愛學習,一看書就犯困,可打架卻有些天分,你看我現在什麽德行,他將來就是什麽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別指望他將來能考上大學,找份體麵的工作,沒戲,他也就是個幹糙活兒的料,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將來的社會競爭會更激烈,像這種頭腦簡單的愣頭青還不是得受一輩子窮?等到年紀大了,該找個媳婦了,到那時這小子就該步他爹的後塵了,又沒文化又窮,好人家的女孩兒誰會跟他?隻能找個又醜又傻的媳婦湊合著,要是生了孩子,他還得拚命掙錢養活孩子,到頭來和我一樣,一輩子窮困潦倒,讓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心啊,沒盼頭的日子真的很沒意思。現在好了,我這輩子終於熬出頭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總得有個完。躍民,我真累了,該走啦。”


    鍾躍民久久地沉默著,他覺得李奎勇今天顯得話格外多,這似乎是迴光返照,在意識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他對人生有了某種感悟。


    李奎勇又點燃一支煙,繼續說道:“前些日子我看過一本書,是個遭遇車禍的人被搶救過來後寫的。當他被送進醫院搶救室時,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他迴憶當時的情景說,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全身都處於一種鬆弛狀態,舒服極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變得很輕,漸漸地飄浮起來,一直飄到天花板上,他從天花板向下望去,隻見醫務人員仍在拚命地給他做人工唿吸,他的遺體靜靜地躺在床上,家屬在一邊哭喊著……這時他才明白,此時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個已經脫離了肉體,能四處飄蕩的靈魂……這個人最後又被搶救過來,他大概是屬於陽壽未盡的那種人,不然咱們這些活著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瀕死的感受。躍民,你看書比我多,這種事你聽說過嗎?”


    鍾躍民點點頭說:“我也看過這方麵的書,據說美國有個科學家想驗證一下人是否有靈魂,如果有,靈魂是不是物質的。他搞了一個實驗,把一個瀕臨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製的、極精密的電子秤上,在那個人咽氣的一刹那,他發現這個人的體重突然減少了零點幾克,這個科學家得出結論,他認為人的靈魂是物質的,因為它有重量。當然,至於人是否真有靈魂,目前人類所掌握的科學手段還不足以驗證,因此也不能得出結論。”


    李奎勇突然臉色慘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唿吸顯得很急促。鍾躍民急忙扶住他問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渾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還是早點兒了結好。躍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應我。”


    鍾躍民搖搖頭:“在你沒說出具體要求之前,我恐怕什麽也不能答應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給我找點兒安眠藥,行嗎?”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幫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為難,你總不能為了自己要飛到天花板上,就讓我去坐牢,頂個殺人犯的惡名,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長歎一聲:“我就知道你不會幫我,你小子,真他媽的不夠意思。”


    “除了這個要求,別的我都能答應你,我可以為你母親養老送終,也可以盡我的能力幫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搖搖頭:“朋友隻可救急,但救不了窮。我走了以後,奎元就是長子了,他應該承擔起責任。躍民,今天我找你來,就是想和你告個別,既然朋友一場,就總要有始有終,現在我有點兒累了,你走吧,不要再來了。我走後奎元會通知你。再見吧,哥們兒,要是有緣,咱們下輩子還做朋友。”


    鍾躍民神色黯然地擁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見!”他站起來向門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他就會控製不住自己的悲傷。


    “躍民……”


    鍾躍民停住腳步,但他沒有迴頭。


    “我走的時候,會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會放心地走,那是咱們最後的告別……”


    鍾躍民沒有迴頭,他低聲迴答:“我知道了……”說完他頭也不迴地走了。


    周曉白給鍾躍民打來電話,說有人送了她兩張音樂會的票,是柏林愛樂交響樂團訪華演出的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指揮大師祖賓·梅塔擔任客座指揮。


    周曉白問鍾躍民有沒有興趣聽聽。


    鍾躍民當然有興趣,柏林愛樂可是世界一流的交響樂團,更何況還是大名鼎鼎的祖賓·梅塔擔任指揮。


    周曉白的父親周鎮南於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大軍區正職的職務離休,他的家搬進了幹休所的一座二層的小樓裏。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隻有最小的女兒周曉白在北京。在周家眾多的子女中,周鎮南最寵愛的還是小女兒周曉白。他在位的時候動用職權把周曉白從野戰軍調入北京的總部醫院,對此,周鎮南毫不隱諱:老子年紀大了,調迴個子女照顧一下又怎麽啦?誰愛說閑話就說去,老子聽不見。看來周曉白被提升為大校副院長,這裏麵也有周鎮南操作的因素。別看他已經離休,沒有了權力,但他在軍隊的餘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軍,老頭子說句話還是有一定分量的。


    周曉白的兩個哥哥都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從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的,一直在軍隊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將,成了某軍事部門的負責人。這似乎是個慣例,像周鎮南這類1955年授銜的中將,子女中出現幾個將軍也是正常的。周曉白出身於這種典型的軍人世家,父親是中將,哥哥們是少將,她這個最小的女兒軍銜也最低,是肩章上兩杠四星的大校軍銜。


    這些日子,周曉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開會,他便帶著秘書和警衛員住迴父母家。鍾躍民如約來找周曉白時,正遇見要出門開會的周淮海。他是個英俊的中年人,長得和周曉白很相像,眼睛很大,雙眼皮,膚色白皙,顯得有些文弱。他穿著一身毛料將官軍服,肩章上佩著金燦燦的將星,正要往沃爾沃轎車裏鑽,看見鍾躍民走進院子便直起身子問道:“你找誰?”


    鍾躍民客氣地向他點點頭說:“我找周曉白。”


    周淮海上下審視著鍾躍民問道:“你是哪個單位的,找她有什麽事嗎?”


    鍾躍民有點兒煩了,這個人什麽毛病,上來就查戶口,有什麽事?難道沒事就不能來嗎?他故意迴答:“我沒有單位,是個體戶,今天我有點兒時間,來找周曉白聊聊。”


    周淮海其實沒有無禮的意思,他不過是當領導幹部時間長了,養成了首長的習慣,話一出口就不自覺地帶有居高臨下的口吻。但鍾躍民的迴答也很牛氣,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點兒時間來找周副院長聊聊,他以為自己是誰,組織部部長?這是什麽話,曉白從哪裏認識這麽個個體戶。周淮海真有些生氣了,他不屑和這種人一般見識,便沉下臉道:“周曉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鍾躍民馬上走。


    鍾躍民卻不識相:“不對吧?她說好了等我,怎麽能言而無信呢?看來隻有兩種可能:或是周曉白缺乏誠信,或是你沒說實話。”


    周淮海的秘書正把手擋在汽車門框上,防止首長碰了頭,他一聽鍾躍民的話便惱了,連忙喝道:“嗨,你怎麽和首長說話呢?”


    鍾躍民不卑不亢地迴答:“我是個老百姓,又不歸你們首長管。再說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長。您別笑話,我們老百姓不認識你們肩牌兒上的東西,我有個表弟剛從軍校畢業,他肩牌兒上也是一顆星,我記得他說過,凡是掛一顆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長,排長能算首長嗎?”


    周曉白這時站在二樓的露台上正饒有興味地聽鍾躍民胡謅,她早就看見鍾躍民走進院子,還沒來得及招唿他,就見鍾躍民和二哥發生了衝突,她索性不說話看起了熱鬧。鍾躍民可是很久沒耍貧嘴了,這家夥一旦來了情緒往往是妙語連珠,氣死活人不償命。周曉白就喜歡聽他胡謅,別管心裏有多煩,一聽鍾躍民胡侃,心裏的煩惱馬上就煙消雲散。當她聽到鍾躍民故意把少將當成少尉時,周曉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聲大笑起來。


    正待發作的周淮海和秘書見露台上的周曉白樂得前仰後合,心中便疑惑起來,周淮海問道:“曉白,你傻笑什麽?這是誰呀?”


    周曉白捂著肚子笑道:“二哥,你趕快走吧,再不走,你連少尉都當不上了,也許就是列兵了。哎喲,鍾躍民呀,你可樂死我了,我的肚子……”


    周淮海和秘書苦笑著鑽進汽車走了。


    鍾躍民走進客廳抱怨道:“侯門深似海呀,一個個體戶要見周副院長怎麽這樣難呢?那個少將是你二哥,他打過仗沒有?”


    “好像沒打過,他是搞技術的出身。”周曉白忙著給他沏茶。


    鍾躍民說起了風涼話:“在我眼裏,隻有1955年那批將軍才是貨真價實的,那是打出來的。哼,現在……什麽少將?跟黃醬差不多。”


    “行啦,你嘴上積德吧,再說下去,你的損話就全來了。我替你說吧,我爸是‘鍾匠’,我哥是‘黃醬’,我是‘兩毛四’,行了吧?”


    鍾躍民氣兒正不順,張嘴便教訓起人來:“曉白,你這個大校差不多就算了,別再讓你爸走門路晉將了,要是像你這種連槍都沒怎麽摸過的女將軍再多幾個,咱們軍隊的臉往哪兒放啊?再說了,就算是將軍世家,也不能一窩一窩地出將軍,我看你們家快成‘醬缸’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當將軍可不能靠遺傳基因,你是醫生,就老老實實當好你的醫生唄,非去當什麽副院長,還真事兒似的掛個大校的牌子,起什麽哄呀?”


    周曉白被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她憋了好一會兒才還嘴道:“鍾躍民,你這混賬東西,嘴還這麽損,我二哥得罪了你,我又沒得罪你,你怎麽就會欺負我?這輩子碰上你算我倒黴,年輕時你就欺負我,這半輩子都過去了,你還欺負我。哼,除了你,還沒人敢跟我這麽說話。我忘了是誰說過,寧可被掛在懸崖上,也別掛在鍾躍民的舌頭上,那可了不得,絕對是場災難。”


    鍾躍民又想起了周淮海,嘴上便越發惡毒起來:“你二哥倒是挺氣宇軒昂,尤其是讓那身將官服一打扮,就像個金絲雀,漂漂亮亮的,他該去指揮儀仗隊,那才能體現中國軍人的風貌呢,外國元首一看,以為中國幾百萬軍人都是這種飄逸俊秀的小白臉兒,能不能打仗單說,至少是一支英俊漂亮的軍隊,漂亮得讓敵人都舍不得打你。”


    周曉白討饒道:“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們一家吧,我替我哥向你道歉,你嘴下積德吧。”


    鍾躍民覺得自己已經說痛快了,便住了嘴。


    周曉白歎了口氣道:“其實,你要是不轉業,現在也該是大校了。咱們這些老朋友裏,隻有你最適合當職業軍人,如果再有幾場戰爭,你還真能成為將軍,你有這個潛質。你呀,真是太可惜了,一個本來有希望成為將軍建功立業的人,現在卻成了小老板,無論怎麽說都是浪費人才。”


    鍾躍民最不愛聽這種話,他反駁道:“這是俗人的想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可不是為了建功立業。首先他是不得不來,因為他沒有選擇的權利。既然來了,那就要選擇一種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快樂地度過一生。你二哥認為當官快樂,那是他自己的事,但誰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認同自己的價值觀。”


    周曉白自知不是鍾躍民的對手,便息事寧人地說:“我是俗人,行了吧?你這個小老板已經訓了我這個副院長半天了,總該歇歇嘴了。”


    “曉白,你不要淨往自己臉上貼金,誰說你是俗人了?你有這麽好嗎,我看你像個專製者,萬幸的是現在權力還小點兒,隻是個副院長,要是你當了總後衛生部部長,那還有別人的活路嗎?”鍾躍民刻薄地挖苦道。


    周曉白氣得端起水杯要潑鍾躍民:“你還有完沒完了……”


    “躍民,你來了。”袁軍從書房裏走出來向鍾躍民打招唿。


    鍾躍民隨袁軍走進書房,見書房裏擺著一個很大的沙盤,上麵擺放著一些坦克和火炮模型,鍾躍民笑道:“到底是當副師長的人,在家裏還玩沙盤作業。”


    袁軍顯得有些疲憊,他用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說:“要下部隊了,得熟悉一下業務。當年在裝甲兵指揮學院,我的成績還算不錯,後來被調到總部工作,我覺得專業用不上了,也就慢慢荒疏了。這兩天我在臨陣磨槍,不然到了部隊非招人笑話不可。”


    周曉白說:“你早幹嗎去了?這麽多年在總部就是混日子,別的本事沒學會,就是吃飯喝酒的水平見長,都是讓下麵部隊給慣的。”


    鍾躍民仔細看著沙盤問:“這是裝甲集群師進攻的隊形?看著還挺像那麽迴事嘛。”


    袁軍笑道:“玩坦克戰術你可是外行,最好不要發表評論。”


    鍾躍民像玩玩具一樣擺弄著沙盤上的坦克模型道:“咱們來一場不對稱的紅藍軍對抗演習怎麽樣?”


    “好啊,你說怎麽玩?”


    “你為紅軍,是一個齊裝滿員的甲種坦克師。我為藍軍,是一個特種偵察大隊,我率先攻擊,你認為我首選的攻擊點應該在紅軍的什麽位置上?”


    袁軍不屑地笑笑:“小兒科嘛,這還用問?特種部隊擅長偷襲,他的攻擊點應該選在我軍的指揮係統、通信和信息處理係統等要命的地方。”


    鍾躍民說:“我費那個勁幹什麽?找個管道工把你們駐地附近的自來水管道弄開,把巴豆水灌進去,頂多是費幾百公斤巴豆,剩下的事就是看熱鬧了,一個師的人在同一天一起拉肚子肯定是非常壯觀的景象。要是我高興,再把你們駐地的汙水管道堵死,讓糞便從廁所裏漾出來,不出一天,這個坦克師就成了臭烘烘的大糞場……”


    袁軍想了想承認道:“這倒是個歪招兒,你這個人總能想出點兒歪門邪道來。”


    周曉白已經換上了一套藍色的毛料裙裝,一副白領職業婦女的裝束,她走進客廳說:“惡心死了,這是鍾躍民式的特種戰,隻有他才想得出這種歪招兒。”


    袁軍認真地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個主意,這是真正的智慧,關鍵在於思路的靈活多變,不以固定的思維去考慮問題。”


    周曉白笑道:“這裏有個規律,凡是從小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打死他也想不出這麽多歪招兒來;相反,能想出這種歪招兒來的人,小時候肯定是狗都嫌的孩子。”


    袁軍表示同意:“沒錯,鍾躍民小時候的確不是個好孩子,我可以證明。”


    周曉白催促道:“躍民,別侃了,咱們該走了,音樂廳有規定,遲到者必須等到幕間休息才能進去,咱們可別晚了。”


    鍾躍民不好意思地對袁軍說:“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不然多不禮貌。”


    袁軍擺擺手笑道:“音樂廳是你們這些情趣高雅的人去的地方,我可不敢到那兒去充數。曉白說過,對於高雅音樂,不怕你不懂,就怕你明明不懂還要裝模作樣,自命風雅。你們去吧,我這個人品位太低,不喜歡交響樂。”


    周曉白親昵地挖苦道:“我們袁軍就這點好,絕對是有自知之明。”


    鍾躍民和周曉白走進劇場的時候,燈光正好暗了下來,紫紅色的絲絨大幕徐徐拉開,指揮大師祖賓·梅塔身穿傳統的黑色燕尾服,背對著觀眾舉起了指揮棒。鍾躍民和周曉白在黑暗中不停向人道歉,摸索著找到自己的座位。他們剛剛坐穩,舞台上的燈光驟然發出一片光明,祖賓·梅塔銀色的指揮棒在燈光下劃出一道閃電,第一樂章開始了,引子在震音背景的襯托下展開……


    周曉白在鍾躍民耳邊輕聲道:“來得真是時候,仿佛有神示,祖賓·梅塔就像是在等咱們。”


    鍾躍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聲噓了一下,他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展開的第一樂章中,這時第一主題已經出現,他感到貝多芬那逝去一百多年的靈魂在今夜又迴到了人間,那傲岸不屈的氣概表現出不畏強暴的性格,這真是個極有個性的男人。隨著第一主題的展開,一股雄性的氣息撲麵而來,鍾躍民瞬時感到血液在周身激蕩,激情在黑暗中迸發……


    鍾躍民合上眼睛,仿佛已經睡去。在這個世界上,何謂光明,何謂黑暗?人人都認為自己在尋找光明,以為自己找到的就是光明,這才使這個世界複雜起來,這是人性使然。人性將這個世界對立起來,這個世界才有了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對於這種種對立的事物,究竟誰才具有評判權呢?羅曼·羅蘭曾作出這樣的判斷:“要是一個人聽了器樂美妙的和弦,或是聽了溫柔的歌聲,而不知道欣賞,不知道感動,不會從頭到腳地震顫,不會心曠神怡,不會超脫自我,那麽這個人的心就是不正的、醜惡的、墮落的。”


    鍾躍民冷冷地笑了,羅曼·羅蘭先生,此言差矣。一個邪惡的人也可能被音樂所感動。曆史曾留下這樣一個瞬間,當納粹軍隊占領華沙時,一個溫文爾雅的德國軍官下令處決了一批波蘭市民,在行刑隊的槍聲響過之後,這位軍官在屍體堆旁彈奏起鋼琴,彈奏的竟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據目擊者說,這位軍官的演奏水平極為專業,對樂曲的理解非常深刻,以一種柔情蜜意的處理手法細膩地表現了貝多芬的情感,如夢如幻的鋼琴曲在華沙的街道上迴蕩,而受害者的鮮血已經匯成了一條紅色的小溪……


    在這個世界上,何謂善,何謂惡?不同的種族和意識形態由於立場和角度不同,導致了結論的大相徑庭。在這個多元的世界上,存在著多元的真理,當真理與真理發生衝突時,人類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惶惑之中,不同的理念和立場在衝撞,在對抗,導致了仇恨、流血和戰爭……


    感慨中,樂隊已經展開了第三樂章,雙主題變奏曲,如歌的慢板,音樂中充滿了沉思、夢幻與期望。突然,嚴峻的號角聲響起,驚醒了人們的美夢,音樂中出現了分外哀傷的歎息,旋律變得如泣如訴,憂鬱傷感……


    貝多芬的思想是深邃的,又是簡約的。他用音樂的語言告訴人類:隻有當所有的人都成為兄弟的時候,人類才可能獲得幸福。第四樂章那巨浪衝擊式的急板一下子抓住了鍾躍民的心,引起他無窮的遐想……


    這個世界上盡管有太多不盡如人意的事情,但人類理性的思維和科學的批判精神像黑暗中的閃電劃破夜空,以其巨大的穿透力穿越曆史的塵埃,最終將人類載往理想的彼岸。那將是個何等輝煌的彼岸,到處是生氣勃勃的靈性、充滿創造力的無涯空間、奔騰馳騁的激情、轟轟烈烈的生命意誌和令人傾慕的人格力量,所有的人都像兄弟姐妹一樣生活在一起,消除了種族的偏見,消除了仇恨,沒有了思想的桎梏,隻有心靈的自由勃發和個性的恣肆張揚,那該是一個值得我們千秋萬代仰視的理想境界……人不能過一種沒有希望的生活,而整個人類又何嚐不是這樣?


    全曲的高潮即將來臨,男中音領唱、男女聲四重唱與交響合唱的形式多次變奏,交替出現,最後陣容強大的合唱隊驟然爆發出巨大的聲浪,氣勢磅礴,熱情昂揚地合唱出《歡樂頌》的主題:


    擁抱起來,億萬人民,


    大家相親又相愛


    …………


    整個終曲輝煌壯麗,交響樂隊與歡騰激越的大合唱匯成了洶湧澎湃的洪流,喻示著歡樂的人群在理想的天國裏盡情高歌著人生的歡樂與美好,一切黑暗和醜惡都將在這裏被淹沒……


    鍾躍民被強烈地震撼著,他覺得自己的心髒猛然迸裂開來,一股滾燙的液體從眼中噴湧而出,在這一瞬間,他看見周曉白也在用紙巾擦拭著眼淚……


    深夜,鍾躍民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他驚坐起來,呆呆地盯著電話機,霎時出了一身冷汗,深夜的電話鈴聲似乎是某種不祥之兆,是誰這麽晚打來的電話?鍾躍民抓起電話:“我是鍾躍民,請講話。”


    “鍾大哥,我是李奎勇的弟弟李奎元,對不起,這麽晚了還打擾你……”


    鍾躍民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是不是你哥的事情,他怎麽樣了?你簡單點兒說。”


    李奎元抽泣起來:“我哥他剛剛去世,現在我們全家都在醫院裏,我哥囑咐過,他走以後馬上通知你。”


    “知道了,我馬上去。”鍾躍民掛上電話,開始穿衣服。


    高玥也被驚醒了,她驚慌地連聲問道:“躍民,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嗎?”


    “李奎勇病故了,現在在醫院裏,我得去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睡吧。”


    鍾躍民趕到醫院搶救室的時候,醫務人員正在撤掉吊瓶和監護設備,李奎勇的遺體還躺在搶救台上,他的幾個弟弟妹妹正在哭著給他擦洗身子、換衣服,他們顯得格外悲痛。


    李奎元告訴鍾躍民,他哥哥是1個小時之前在家裏進入彌留狀態的。由於李奎勇生病以後堅持不肯進醫院治療,弟弟妹妹誰也不敢違背他的決定,因為誰要是提出去醫院誰就得挨罵,大家隻好輪流請假護理這個大哥,隻有等他進入彌留狀態時才敢叫救護車把他送進醫院搶救。


    鍾躍民走到李奎勇身邊,望著他已無生氣的臉,久久注視著。他想起不久前自己和李奎勇有關靈魂的那段對話,感到心中一片茫然。他想對死者家屬說點兒什麽安慰的話,卻覺得嗓子被哽住了,他張了張嘴,結果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兩眼注視著天花板,李奎勇生前的那句話在他耳邊響起:“我走的時候,會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見我,可我能看見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會放心地走……”


    鍾躍民知道,此時李奎勇的靈魂正在默默地注視著他,等待著和他告別。他艱難地揚起左手,隻說了句:“奎勇,你走好,鍾躍民和你告別了……”


    話沒說完,他已經淚流滿麵了,冥冥中他似乎聽到一聲深深的歎息,他知道,李奎勇的靈魂永遠地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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