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三月的末尾,番地漫長的冬季終於才算徹底過去。


    遼闊的大地褪去了素白的寒衣,換上了一身淡綠的新裝。


    少許的積雪躲藏在春日暖陽照射不到的陰暗地方負隅頑抗。被逐漸迴暖的天氣烘烤融化,凝固成晶瑩的冰層,在蒼黑色的山岩上麵裹了薄薄一層。


    人抬腳踩上去,頓時就會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聲響。


    這座佇立在烏思藏衛深處的雄峻山峰,從最初的南迦改名為桑煙,如今則被虔誠的番民們親切的稱唿為普陀。


    在番語裏,這兩個字代表的是菩薩居住的地方。


    上山的道路崎嶇如舊,張峰嶽卻渾不在意,隻見他手中拿著一截筆直的枯枝當做手杖,孤身徒步上山,神情專注的欣賞著沿途的秀美景色。


    “首輔,嚴東慶的行蹤找到了。”


    張峰嶽並不驚訝身後突然響起來的話音,繼續拾階而上,頭也不迴問道。


    “他應該是上了龍虎山吧?”


    “您老慧眼,確實如此。”


    “這可不是老夫有什麽慧眼,而是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就喜歡做一些富貴險中求的事情,哪怕明知道自己是與虎謀皮,也半點不在乎。”


    張峰嶽笑問道:“司古,你覺得是為什麽?”


    “自不量力。”


    垂手跟在他身後的人輕聲迴答,語氣格外肯定。


    張峰嶽聞言不禁啞然失笑:“你啊,說話總是這麽不給人留顏麵。嚴東慶好歹也是堂堂的春秋會首,在你眼裏難道就這麽不堪?”


    “如果不是您仁慈,對他們做的那些小動作一直視若無睹,給足了他們機會,這世上根本就不會有什麽春秋會。”


    “沒什麽給不給機會。”


    張峰嶽腳步一頓,像是有些疲乏的伸了伸懶腰。


    跟在後方的商司古搶上一步,欲要伸手攙扶,卻被老人擺手打斷。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座帝國已經被我們這些老東西把持的夠久了,總得要讓渡給下一輩。這樣儒家的思想才能有一個良性的發展,不至於淪為一潭腐爛發臭的死水。”


    “可他們都不明白您老的心思,一個個還以為他們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著自己的本事。”


    商司古冷哼一聲:“哪怕是死到臨頭,可能也隻會責怪命運不公,哀歎自己時運不濟!”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裏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衝天之誌,非運不能自通。把功敗垂成歸咎於時運不濟,也是人之常情,也沒什麽大礙。”


    張峰嶽繼續邁步登山,“其實我之前並不看好嚴東慶,但這次他做出如此果斷的選擇,倒著實是給了老夫一些驚喜。用十年隱忍來賭一次絕處逢生,這份魄力實屬難得啊!”


    “若是沒走錯那一步,他或許還真有可能借此機會讓春秋會自立門戶,成為真正的儒序黨派,從而獲得晉升序二的機會,擁有和老夫正麵博弈的能力。”


    張峰嶽扼腕歎息:“隻可惜啊,他偏偏就把主意打到了李鈞的身上。”


    “嚴東慶選擇上龍虎山,肯定就是為了借張希極來對付李鈞。”


    商司古沉聲道:“龍虎山和東皇宮本就跟李鈞有化不開的仇怨,如果嚴東慶能夠成功遊說他們出手,未必就沒有勝算。”


    “司古,你沒看懂張希極,也沒看懂李鈞。他們一張張繁複重疊的網,李鈞卻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刀。如今的序列就是一條狹路,隻有一往無前之人”


    張峰嶽的話音到此戛然而止。


    他顯然無意再繼續討論這個話題,轉而問道:“現在嚴東慶造了反,我的那位學生應該也坐不住了吧?”


    “在吳家閥樓被炸的那天,朱平煦也在衢州府出現,看樣子他應該是準備出麵保住春秋會。”


    “哎。”


    張峰嶽輕歎一聲:“等到序列不存,如今的門閥也將分崩離析,屆時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門閥和黨派都不過隻是明君的掣肘之物,根本沒有存在的價值,他又何必執迷於此?”


    “他應該是怕擔心丟了春秋會,會讓您覺得他不堪大任,所以才會捏著鼻子吞下這顆苦果。明明是自己一手扶持起來的勢力,卻養出了這麽多吃裏扒外的的人。沒學到隆武的幾分真意,隻學了毅宗的些許皮毛”


    商司古說到此處,話音卻突然停住。


    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才試探著開口:“首輔,我覺得他有可能是故意為之”


    “你是想說既然嚴東慶選擇加速局麵的推進,試圖渾水摸魚,所以他也幹脆將計就計,假意庇護春秋會,實則激怒李鈞,讓他大開殺戒。”


    張峰嶽淡淡道:“隻要這場動亂失去控製,現在隔岸觀火的外人就會趁虛而入,讓整個局麵徹底糜爛。到時他就能趁機脫下那層儒序的皮,換上縱橫的衣?”


    商司古重重點頭。


    “他要是敢這麽做,倒也不辜負老夫這些年手把手的言傳身教。就怕他依舊隻想抓著那一小撮安穩的眼前利,連學嚴東慶賭上一把的魄力都沒有啊。”


    “我也隻是猜測,但他到目前為止的一舉一動,無一不在證明他不並願意遵循您的教導,去做一位王道君主。”


    商司古略帶擔憂,提醒道:“朱家的血脈之中流淌著縱橫的基因,而亂世正是縱橫最需要的儀軌。山河陸沉,群雄逐鹿,已經讓縱橫二有了出現的契機啊。”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如果他真的不想聽,就就由他去吧。老夫做到這一步,也能夠還清這些年承朱家的情誼了。隻要天下黎民能不再受序列之苦,這座帝國是姓朱,還是姓其他的,那都不重要了。”


    張峰嶽忽然轉頭迴望,朝著神色凝重的商司古微微一笑。


    “司古,如果老夫有天要你放棄手中執掌的黃粱法境和大明律,從如今的法序領袖變為一名普普通通的司法吏目,你會願意嗎?”


    “大人,我想問到了那天,這片天地是否還有律法存在?”


    “禮教化人心,法規範人行。若是沒了禮法,人與獸無異。”


    “那我再問,斷絕序列之後,人們是否會願意遵循律法?”


    “那時候應當是人人渴求律法,尊重律法。人的高貴與卑賤不再由序列決定,而是由法則判定。”


    “既然如此,那當一個小小的司法吏目又有何不可?司古甘之如飴!”


    “好一個甘之如飴!”


    張峰嶽口中發出一陣爽朗豪邁的大笑,眼中露出向往的光芒。


    “那老夫索性就在這番地當一個教書匠,學費就定成一袋子當年新收的青稞,再加上一壺香甜的酥油茶,就足夠了。”


    老人笑看著商司古,打趣道:“到時候老夫要是受了不公平的委屈,你可要為老夫做主啊。”


    “那是當然。但您要是作奸犯科,那我也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商司古義正言辭,表情一片肅穆。


    “哈哈哈哈哈,用不著,用不著。老夫一定老老實實教書,本本分分做人。”


    張峰嶽抬起手掌拭去眼角笑出的淚水,迴身仰望那宛如直入雲霄般的高聳山道。


    “雄關漫道真如鐵老夫這一生的險阻關隘,也終於快走到盡頭了。”


    話音落地,老人竟拋開了手中的木杖,撩起前襟,大步前行。


    商司古沒有再繼續跟隨,而是凝望著那道已經無法撐起衣袍的消瘦背影。


    手中無竹杖,腳下無芒鞋,卻依舊身似清風,輕勝快馬!


    在漫長山道盡頭,一身白衣的袁明妃早已經等在這裏。


    在她的身後廣闊的山頂廣場中,是數不清的祈福經幡和潔白哈達,被簇擁其中的是一間金磚紅瓦的小小廟宇。


    “天闕袁明妃,見過首輔。”


    “別這麽見外,你就跟李鈞一樣,叫老夫一聲叔吧。”


    張峰嶽兩隻手背在身後,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笑著點頭。


    動作神態像極了一個和善的長輩,來自己發達後輩家串門。


    “呀,差點忘了問你.”


    張鋒嶽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造訪的目的,笑眯眯的看著袁明妃。


    “你要是成就了完整的佛序二,是不是就能離開這裏了?”


    袁明妃鳳眼微瞪:“您說什麽?”


    “你說什麽?!”


    朱平煦聽著這聲飽含怒意的喝問,將先前的話再重複了一遍。


    “李鈞孤身一人進了北直隸,在大名府殺了春秋會的韋升。”


    “好啊,看來我們對東院的警告,不止沒讓他退懼,反而是將他徹底激怒了?”


    嘉啟皇帝臉色陰沉難看,一雙英挺的眉毛緊緊扭在一起。


    “他接下來必然還會繼續對趙恪他們下手,如果攔不住李鈞,一旦趙恪和周長戟也被殺,那春秋會的人心可就散了。”


    “怎麽攔?”


    嘉啟眉頭一挑:“是派你親自去和李鈞一分生死?還是讓朕把他們接到這座皇宮中來?為了幾個腦後生了反骨的叛徒,就把朕手中的底牌全部掀開?”


    “李鈞是不好解決,但是墨序東部分院.”


    朱平煦話未說完,就被嘉啟揚手打斷。


    “那是套在他身上最後的枷鎖,之前的試探已經觸及到了他的底線,韋升的死就是他給出的反擊。所以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易對東院動手。”


    朱平煦眉頭微蹙,此刻嘉啟顯露出的猶豫和顧慮,讓他感覺些許煩躁,還有隱藏極深的一絲不滿。


    嘉啟並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來迴踱步,落步極重,在大殿鋪設的金磚上踏出聲聲悶響。


    “還有一條消息,嚴東慶出現在江西行省境內”


    嘉啟腳步猛然一頓,冷眼掃來:“你想說什麽?”


    “微臣想說,是不是把這個消息告知李鈞。以我們對他的了解,他現在最想殺的人就是嚴東慶,一旦得知嚴東慶和龍虎山攪合在了一起,李鈞很可能會立刻調轉方向,直奔江西。”


    嘉啟壓著眉眼,似乎在思考其中的可能性。


    可略微沉吟後,他卻搖了搖頭。


    “這個消息我們都知道了,你覺得張峰嶽會不知道?以他和李鈞目前的關係,也不可能把這個消息按下來。”


    “陛下的意思是李鈞已經知道了?”


    朱平煦不解問道:“那他為什麽不去找身為罪魁禍首的嚴東慶,反而咬著幾個不相幹的春秋會骨幹不放?”


    嘉啟陰冷的目光盯了對方一眼,並未做聲。


    他也想知道為什麽,但他一樣也看不清李鈞這個不懂利弊權衡,隻知人情恩仇的蠻橫武夫。


    難道李鈞這麽做真就為了踐行那句鏟除春秋會的無聊狠話?


    還是說獨行武序有什麽特殊的地方,讓他殺人不止是泄憤這麽簡單?


    “當年天下分武的時候,先皇他們就該想辦法不惜一切代價徹底鎖死這條序列,現在就不會誕生出晉升如此迅速,戰力如此兇猛的怪物來擋朕的路。”


    嘉啟在心頭暗恨不已,此刻的他處境異常尷尬。


    一邊要捏著鼻子假裝看不穿趙恪等人的偽裝,一邊又要想辦法護住他們,免得整個春秋會的中高層被一掃而空,就此分崩離析。


    要知道這些年輕一代的儒序,身上並沒有上一輩艱苦卓絕的品性和百折不撓的韌勁。


    在熱血上頭之時,他們可以為了所謂的理想慷慨赴死。


    可要是領頭之人死光了,立馬就會變成一群私心橫生的烏合之眾。


    沒有了春秋會,自己要想再繼續捭闔左右儒序,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這是張峰嶽還給他朱家的人情,如果自己抓不住,那後麵的計劃執行起來,就將變得更加困難。


    思來想去,現在麵前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放棄春秋會,要麽想辦法解決李鈞這個麻煩。


    嘉啟被夾在這兩者之間,動彈不得,左右為難。


    “春秋會不能就這麽讓了,至少要保下一個周長戟!”


    嘉啟沉默許久,猛然爆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


    如同一頭憤怒的雛虎,嘯音迴蕩在空曠宏大的宮殿之中。


    “嚴東慶啊.嚴東慶,不把你挫骨揚灰,怎麽消解朕的心頭之恨?!”


    束手站在一旁的朱平煦輕輕點頭,看向嘉啟的目光卻顯得格外複雜。


    在他看來,張峰嶽突然離開北直隸,將朱家這些年積攢的人情債一股腦的還了迴來,讓嘉啟的心態出現了失衡。


    就如同是一條被壓製多年的潛龍,突然得到了騰淵而起的機會。可麵對迎麵而來的廣闊天地,一時間卻手足無措,陷入了進退失據的迷茫之中。


    這些朱平煦都能理解,些許的損失朱家也能承受。


    可此刻在他的心底,卻有一個自問聲音不受控製的響起。


    “你到底是他們?還是隻是你自己?”


    曾經對這個問題的答案無比篤定的朱平煦,也不禁陷入懷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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