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就曾聽聞,說裴行儉在成都府收了個得意學生。現在一看,你還倒真是和他當年有幾分相似,都是嘴利得就跟開了鋒一樣。不過以民為重這種話,老夫一輩子聽無數人說了無數次,可真要落到實踐上的時候,卻難得有幾個人能做得到。”


    老人平靜問道:“既然你現在也說了同樣的話,那老夫便問問你。在現如今這樣的局勢下,若是不做取舍,除大患以止小亂,那該如何保全這些百姓?”


    “先內後外,以守為攻!”


    楊白澤垂著眼皮,右手不斷摩挲著左側的虎口。


    老人聞言微微皺眉:“你的意思打算先動這些門閥?你怎麽動他們?”


    “如大人您方才所言,誰喜歡問鬼神,便先送他去見鬼神。”


    少年迴答的毫不猶豫,言語間寒意刺骨。


    老人追聲反問:“眼下正是大敵當前,你不思應對,反而先自亂陣腳?”


    “儒序附國為生,國強而儒盛。如今大明將傾,儒序同樣也是一副累累病軀。與其瞻前顧後,苟延殘喘,倒不如當機立斷剮掉這一身腐爛臭肉,快到斬亂麻,才能抓緊時間恢複強健體魄!”


    楊白澤沉聲道:“若不先蕩平這些內部隱患,屆時戰事一起,儒序必然會陷入內外夾擊的艱難局麵,勝算渺茫!”


    “小家夥,你就這麽看不起這些同序之人?”


    老人虛著眼睛,眸光深邃,讓人看不出他心底的喜怒。


    “不是看不起,而是看得清。因為看得清,所以看不起。”


    楊白澤冷聲道:“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皆是讀書人。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沒有意義再去遮掩。”


    老人不置可否,兩隻手交叉揣進袖中。


    “讀書人可不止是無情,而且善變啊。起刀斧不難,難的是如何去分辨忠奸。你能看的出來誰該殺,誰不該殺?把握不好這個分寸,結果可就不是剮肉,而是自戕了,明白嗎?”


    “用不著我來分辨,眼下就有現成的人來做這件事。”


    “誰?”


    楊白澤麵皮緊繃,一字一頓道:“鴻鵠。”


    老人哈哈一笑:“你這是想逼他們站隊啊。”


    “讀書人不止善變,而且惜命。不過有一點大人您說錯了,這些門閥根本沒有站隊的權利,他們從始至終隻應該站在百姓這一邊,這才配為儒。眼下隻是再給他們一次悔改的機會,如果依舊執迷不悟,那便隻配做賊。”


    楊白澤話音冷硬,聽得出還有一絲緊張的意味:“對付亂臣賊子,當用霹靂手段!”


    “年紀不大,殺氣不輕。”


    老人輕聲道:“鋒芒畢露,這可不是為臣之人該有的心性啊。”


    楊白澤察覺到了對方話裏有話,但沒等他深思,一個答案便在這一瞬間從他的骨子裏蹦了出來,脫口而出。


    “士為民臣,不為君臣。”


    “若沒有君,那誰是士?”


    “若沒了民,又何來君?”


    清朗的聲線追趕著蒼老的話音。


    問答之間,楊白澤竟在這天寒地凍的天氣中出了一身大汗,臉色漲紅,目光定定注視著對方。


    渾然沒有注意到那幾名護衛老人的黑衣漢子,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好一個牙尖嘴利,膽大包天的小子,還真是半點不給老夫麵子啊。”


    老人打趣一笑,接著問道:“好,那便依你的思路繼續往下說,如果要先拆門閥,那龍虎山方麵該怎麽應對?還是你覺得張希極會選擇袖手旁觀?”


    “我們麵臨的問題,龍虎山一樣也有,甚至比我們還要更加嚴重!”


    楊白澤眼露精光,朗聲道:“現如今所謂的龍虎道國,不過隻是一副有名無實的空架子。被強行收攏在一起的‘四山一宮’之中,掌教死了的,弟子不忿。委身求活的,禍心包藏。維係的基礎隻不過是一時畏懼的人心和張希極個人的強悍武力,看似強大鼎盛,實則搖搖欲墜。”


    老人點了點頭,“有幾分道理,接著說。”


    “除了人心不齊之外,‘地利’這一點,同樣是龍虎山如今急需處理的難題。”


    楊白澤語氣輕蔑道:“和龍虎山同處江西行省的,隻有一座閣皂山而已,其他的道序基本盤並不與他的老巢龍虎山相連,隻是飛地。”


    “如果這位張天師不蠢,必然會放棄那些相距遙遠的基本盤,遷移其中的道徒和財產,以防被個個擊破。所以歸根結底,龍虎山依舊還是龍虎山,隻不過是換了個唬人的名頭罷了。隻要張希極一死,這勞什子的道國立馬就會四分五裂。”


    “嗯,繼續說。”


    楊白澤神情肅穆道:“所以現在儒道對峙,看似一觸即發,隻不過是大家在表明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其實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大家都是滿身的虱子,關鍵就要看是誰先把自己的家裏打掃幹淨,誰就能占得先機!”


    老人笑著調侃道:“看不出來,你倒是對咱們這位護國大真人很了解啊。”


    “其實您早就對一切洞若觀火,智珠在握。下官不過是在這裏班門弄斧罷了。”


    楊白澤敬佩道:“如果不是您,當年風頭正勁的龍虎山不會被迎頭重創,張希極也不會潛伏這麽多年,直到現在才出來作亂。”


    “哈哈,雖然老夫也很願意聽你這樣的年輕俊才拍的馬屁。但這份功勞,我實在是沒臉竊取。張希極不是輸給我,而是輸給了武當山,老夫也不過是跟在後麵撿了大便宜。”


    “剛才聽你說,張希極一死,龍虎山就會四分五裂。”


    老人突然話鋒一轉,略帶蕭索問道:“那如果老夫有天也死了,你說儒序是會步龍虎山後塵,還是會安然無恙,古井無波?”


    楊白澤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垂頭沉吟,片刻後才緩緩說道:“人可死,誌不亡。山河埋骨,青史留名。儒序是亂還是定,根本就不重要。”


    “聽你這麽一說,老夫應該還能有個不錯的結局。”


    老人笑了笑,繼續說道:“不過啊,你還是看輕了張希極這個人,他可不會去當孤家寡人。”


    楊白澤心頭猛然一凜,急切問道:“您指的是東皇宮?”


    “這個牛鼻子老道可是死過一迴的人了,如果沒人跟他抱膀子,估計現在還躲在自己兒子的體內瑟瑟發抖,怎麽可能有膽子敢在老夫的麵前咋唿?”


    老人語氣平淡,卻有一股理所當然的霸氣透體四溢。


    楊白澤緩緩皺緊了眉頭,在他的設想之中,並非沒考慮過龍虎山會有跟東皇宮合作的可能。


    隻是在他看來,那應該是在兩家博弈幾個迴合,互有勝負,甚至龍虎山吃虧,落入下風之後,東皇宮才有可能會下場。


    畢竟現在對東皇宮而言,最有利的選擇便是坐山觀虎鬥,自己渾水摸魚,伺機而動。


    但現在看來,竟是東皇宮已經明確跟龍虎山狼狽為奸。


    儒序如今的處境,遠比楊白澤自己估計的還要更加艱難。


    “是不是忽然就覺得勝算寥寥無幾?”


    老人笑道:“畢竟這樣算起來,儒序可是以少敵多,舉目皆敵了。”


    “不是儒序,是您在獨自支撐整個帝國,迎戰環伺群敵。”


    楊白澤拱手抱拳,發自心底說道:“大人您受累了。”


    “不錯,這小子確實要比裴行儉要強,至少那老王八蛋可不會心疼老夫,隻會理直氣壯的說這都是老夫該做的。”


    老人難得放聲大笑,對身邊的幾名黑衣人笑道。


    “您做的事情,現在的人不理解,但後人遲早都會明白。”


    為首的方臉漢子神情鄭重,沉聲開口。


    “等到那天,老夫恐怕早就化為一捧黃土了,明不明白的都不重要。”


    老人轉眸楊白澤,問道:“外有刀劍,內生毒瘡,現在你還要繼續堅持你的想法嗎?”


    “下官的想法還是不變!”


    老人略顯詫異問道:“為什麽?”


    “東皇宮和龍虎山之間舊恨滔天,張希極更是當年迫害陰陽序的挑頭之人,即便這兩家眼下迫於形勢不得不聯手,彼此之間必然也是嫌隙橫生,相互提防,甚至在暗地裏都在盤算著怎麽坑死對方。所以下官認為,現在的平衡還是不會被輕易打破,我們依舊還有時間處理內患。”


    “那你考慮過處理內患的風險有多大嗎?如果拿捏不好尺度分寸,逼得這些門閥中人抱團反抗的話”


    老人平靜道:“屆時內憂外患一同爆發,局勢可就無法挽迴了。”


    “不動門閥,儒序三教之首的超然地位隻是一個漂亮的氣泡,被人一戳便爆!”


    青年拔背昂首,眼露銳意,勢不可擋。


    “往前走隻是可能會輸,但往後退卻是必死無疑!關山重障,臨淵而行,唯有一往無前,別無他路!”


    “乳虎嘯穀,百獸震惶。你有這份膽魄是好事,但序列之爭,不是江湖廝殺,重要的不是狠,而是穩。因為你的一步之差,結果可能就需要千人萬人拿命來填。”


    “要爭,就不可能十拿九穩。”


    楊白澤一字一頓:“事到萬難需放膽,一將功成萬骨枯!”


    “所以你要踩著累累白骨,成就自己的不世功勳?”


    老人話語中驀然泛起陣陣冷意,卻見麵前的青年搖頭輕笑。


    “大人小看我楊白澤了,我甘為鋪路白骨,不為得意勝將!”


    “好一個甘為白骨。”


    老人話音拔高,厲聲喝問:“那如果老夫還是不願采納你的建議,你怎麽辦?”


    楊白澤神色從容:“下官依舊還是不變,我將竭盡全力,恪盡職守,護衛華亭一城百姓。”


    “真就這麽執迷不悟?”


    “迴大人的話,這不是執迷不悟。”


    楊白澤昂著頭,一雙漆黑的眼眸,恍如當日綿州縣楊氏家破之時的靜謐夜空。


    “這正是下官讀的書,走的路。”


    夜深寒重,楊白澤直抒胸臆,緩緩吐出了一口悠長的白氣。


    接下來無論是雷霆震怒,還是輕蔑譏諷,他都能坦然麵對。


    “劉謹勳從番地迴來之後,老夫見了他一麵。在那場談話裏,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儒序還有希望。老夫之前以為他不過是在拐彎抹角的稱讚張嗣源。但現在看來,在這方麵他倒是比我看得清楚。”


    老人展顏笑道:“楊白澤,既然你不懼生死,甘為白骨。那老夫問你,願不願意給老夫當一次捉刀之人?”


    楊白澤沒有絲毫猶豫,拱手抱拳,吐氣開聲。


    “大明帝國南直隸鬆江府華亭縣,知縣楊白澤,謹遵帝國首輔張大人之命。”


    “好!”


    張峰嶽點了點頭,話鋒一轉:“既然是捉刀,那你就不問問老夫,刀在哪裏?”


    “您的話,就是刀。”


    “要殺人,光用嘴可不行。老夫也不會空口白牙就讓你去辦事,要不然被裴行儉知道了,可不會放過我。那老東西罵起人來,實在是太難聽。”


    張峰嶽指著身旁那幾名黑衣漢子,輕笑道:“這幾柄法刀,我就交給你了。至於該怎麽用,你心裏應該有數。”


    楊白澤眼中迸出駭然的精光,終於有餘力將目光看向這三名氣質緘默冷硬的男人。


    “你是不是也以為帝國內的法序早就被給老夫殺幹淨了?”張峰嶽將他的失態看在眼中,不禁打趣道。


    “世人愚昧,不足為道。”


    領頭方臉漢子邁前一步,對著楊白澤拱手行禮:“法序三刑主商戮,見過楊大人。”


    “商大人客氣了,叫我楊白澤就行。”


    楊白澤神情不自然的咽了咽口水,朝著對方連連擺手。


    麵對張峰嶽之時,楊白澤感覺如臨深淵,哪怕奮進全力也根本看不到底。


    這種畏懼開始並不強烈,但卻會殘留心頭,知道你某日突然迴想起來,才會細思極恐。


    幡然醒悟之時,已經來不及迴頭,隻能任由深淵吞沒。


    但眼前這個叫商戮的人站到麵前,卻如一把鋒利無比的快刀頂在了楊白澤的眉心間。


    似乎他稍有異動,下場便是被劈開頭顱,身死當場。


    這是儒序對於法序的天生恐懼,深入基因,不是光靠意誌就能壓製的。


    商戮似乎也發現了楊白澤的臉色正在逐漸蒼白,點頭致意之後,便向後退開,站迴張峰嶽身後。


    那股直麵天敵的惶恐不安終於褪去,楊白澤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張峰嶽問道:“不知道大人您想讓下官從哪裏開始著手?”


    “擇地不如就地,就從這裏開始吧。”


    張峰嶽淡淡說道:“南直隸,也是時候該好好清理清理了。要不然一窩蛇鼠,老夫可呆不下去。”


    “半個月的時間,下官一定讓徐家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


    張峰嶽低聲複述這四個字,突然邁開腳步,從躬身領命的楊白澤身旁走過。


    鋪滿火場的灰燼被起落的腳步帶動,飛揚飄蕩,徐徐落向老人的滿頭發白。


    他伸手摘下了自己肩頭的披風,蓋在了一具麵目全非的焦屍身上。


    “說的對,是該讓他們罪有應得了。”


    張峰嶽喃喃自語,直起了腰身,目光朝天上一抬。


    隻見一顆璀璨奪目的星辰,高高掛在漆黑如海的夜幕之中。


    “一個個都別著急,既然你們現在都上了桌,那我們就慢慢來。看看最後是你們罪有應得,還是老夫死得其所。”


    一片烏雲恰時飄來,擋住了星光月影。


    仿佛是天上仙神不敢與老人對望。


    “一群無膽匪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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