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具有前明古風的農家院落,青磚灰瓦的院牆上長滿了爬山虎,清風徐來,掀起陣陣綠浪。


    可若是放眼細看就會發現,漂浮在遠山上的片片晚霞並不細膩,像是孩童信手塗鴉在天幕上的大團色彩。


    更遠處的天空更是模糊不清,起伏的山川僅僅隻是用灰色的線條來簡單代替,像是一個構建不完善的黃粱世界。


    院落之中,一張矮桌擺在中央,上麵放著瓜果時蔬等常見的農家作物,三把帶靠背的竹篾椅子擺在四周。


    在座的三人有男有女,外形迥異,有耄耋年紀的老人,連坐著都直不起腰,低頭眯著眼,像是已經昏睡過去。


    一個約莫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人,穿著一件帶有黑紅白黃四種顏色的鮮豔衣裳,如同分明的四季。


    最顯眼的莫過於一個穿著汗衫,身形肥碩的中年男人,屁股下的椅子被橫流的肥肉遮擋的嚴嚴實實,如同席地而坐般。


    嘴上也是片刻不得閑,左右手抓著兩根翠綠的黃瓜,一口接著一口吃的香甜。


    “我還是想不明白”


    穿著鮮豔衣裳的女人率先開口,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手背上紋有一些奇怪的線條。


    晃眼看去就像是有另一雙更纖細的手掌蓋在她的手背上,一層套著一層,給人一種生出四雙手掌的古怪感覺。


    “鄭鋤怎麽會死在他們的手上?”


    “鄭鋤是我的人,他被人宰了,連我都不奇怪,巫祠你有什麽想不通的?”


    胖子從矮桌上抓起一個橘子連皮塞進嘴裏,喉頭一滾,囫圇吞下,這才接著樂嗬嗬開口。


    “鄭鋤信奉的是‘人力’,想要培育出能夠容納的十二條序列的完美軀體。序列不是死物,他這個方向本來就有問題,而且在還沒有瓜熟蒂落的時候,假貨就遇見了正品,不死那都說不過去。”


    “那看來是我多事了?”


    女人冷哼一聲,“那你有沒有想過,就算鄭鋤不是他們的對手,怎麽會連逃跑都做不到?”


    “你也不想想張嗣源是誰的兒子,有他老子替他改良基因,張嗣源在‘數’藝上的天賦不知道有多高,尋常的手段根本瞞不過他的眼睛。而且鄭鋤這人腦子又蠢,主動把別人放進自己的農場,豈不是自尋死路?”


    胖子一邊說話,一邊還在往嘴裏塞著東西。


    肥厚嘴唇開合間,不斷有殘渣和汁水噴濺出來,看的女人直皺眉頭。


    “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本來就是我們農序最大的規矩,鄭鋤敗了,就證明他隻是個劣等種子,死了就死了吧。”


    女人不滿道:“肥遺,你這種態度,就不怕寒了手下人的心?”


    胖子聞言,進食的動作突然一頓,表情古怪打量著麵色慍色的女人,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你是‘春’啊?怪不得會這麽婆婆媽媽。”


    話音剛落,一股森冷的寒意頓時籠罩院落。


    “鄭鋤不重要,但他負責的因果城很重要!他死了以後,我們在滄瀾地區的農場怎麽辦?沒有了他供給血肉田畝,其他的農場很快就會枯萎。”


    名為巫祠的女人冷聲道:“現在‘土君’不在番地,所以這件事,‘種因’肥遺你要負全責!”


    “對了嘛,談正事的時候就是要用‘冬’這種人格才對,這才幹淨利落。”


    肥遺哈哈一笑,伸手抓向矮桌,卻撈了一手空氣。


    原來一桌的東西早已經被他吃了個精光。


    一臉意猶未盡的胖子舔了舔嘴唇,像是想起了什麽,眼中精光一現,抬手打了個響指,一大串眼球大小的葡萄突兀出現在他的懷中,顆顆圓潤飽滿。


    胖子抓起一把塞進口中,咀嚼出的動靜卻是詭異的嘎吱聲響。


    “放心,既然‘土君’把他的權柄交付於我,那我肯定責無旁貸。我已經摘下了新的人選來負責這件事,絕對不會耽誤‘四季’你的農場。”


    “那就好!”


    巫祠眼神厭惡的看著對方,語氣輕蔑道:“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肥遺你怎麽還能吃這麽香?”


    就在這時,那串趴在胖子肚皮上的‘葡萄’突然動了動,一粒粒黑色小點浮現在果實表麵,像是眼睛齊刷刷盯著女人。


    這哪裏是什麽葡萄,分明就是一顆顆眼球。


    “假隻是暫時的,遲早有一天會成真。要不然我們為什麽要跟東皇宮的人合作?”


    肥遺理直氣壯道:“我現在不抓緊時間構想,真等到了成真的那天,還要浪費時間慢慢試驗,豈不是耽誤我進食?”


    “新的‘黃粱’尚未建成,‘變假成真’更是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巫祠沒來由的勃然大怒:“我一直都不讚同跟東皇宮合作,那群陰陽序十有八九都是騙子!如果一切隻用幻想就能變為現實,那還要我們‘天時’‘四季’‘種因’幹什麽?沒有田畝,長出來的會是真東西?”


    “‘夏’,伱的脾氣還是這麽暴躁啊。”


    肥遺繼續吃著那串眼球,懶洋洋道:“如果沒有他們,咱們社稷也不會這麽順利在番地紮根,所以他們的麵子還是要給的。再說了,不管他們說的是真是假,最後我們都不會吃虧,管那麽多幹什麽?”


    “我們在林迦婆身上耗費了那麽多心血和資源,如果她無法晉升序二,後果可不是吃虧那麽簡單,而是血本無歸!”


    女人冷笑道:“摘不了她的果子,我們怎麽對付張峰嶽?”


    肥遺聞言,不禁啞然失笑。


    “對付張峰嶽?巫祠你不會跟帝國本土那些動阡陌手術的假農序一樣,給自己裝上了十二顆膽子吧?怎麽會生出這種念頭?”


    “隻要林迦婆成功轉換,我們就能得到一顆晉升序二的果子,屆時大家同序位,何必怕他張峰嶽?”


    “你現在到底是哪個人格在開口?怎麽這麽天真?你以為這麽多年沒有序二栽在他手裏?”


    胖子歎了口氣:“那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之前明明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為什麽張峰嶽會突然把手伸進番地,而且就那麽巧合,要拿桑煙寺開刀?”


    “怎麽就不會是巧合?天下分武之後我們進入了番地,難道他張峰嶽能在幾十年前便埋下伏筆,草蛇灰線,延續至今?這未免也太荒謬了吧?”


    ‘四季’巫祠輕蔑道:“肥遺,你是不是吃的基因越多,膽子就越變越小?張峰嶽隻是序二,還不是序一,你用得著這麽怕他嗎?”


    肥遺皺著眉頭,語氣不屑:“這不怕,是敬畏!你見識短淺,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好好守著你那一畝三分地吧!”


    “你!”


    巫祠眼眸一豎,正要發怒。


    恰在此刻,一旁從始至終都在昏睡的老人,突然開口。


    “是我被他算計了。”


    見老人說話,無論是肥遺還是巫祠都紛紛閉上了嘴巴,老老實實坐正了身體,聚精會神看向對方。


    諸多細微的動作,足見對方在社稷中崇高的地位。


    ‘天時’尹季,社稷首領。


    和巫祠震驚的神情不同,肥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長歎一聲,


    “老爺子,這怪不了您。”


    肥遺安慰道:“以張峰嶽在儒序中的勢力和地位,他掌握的資源,能調動的人力遠遠高於您。在這種情況下您還能帶領我們在番地紮根這麽多年,已經不輸張峰嶽了。”


    老人抬起頭來,皺紋堆疊的臉上露出淡然的笑意。


    “小胖子,你就別寬老夫的心了。輸就輸,贏就贏,哪兒來什麽不輸的說法?生根發芽隻是過程,能不能順利結果才是關鍵,否則一切都不過是空談罷了。”


    老人轉頭看向咬著嘴唇的巫祠,輕聲道:“丫頭,小胖子說的對,不管你現在是哪一個,你都得學會敬畏。天生萬物,我們農序隻是在模仿天地造物,但有些人和事是連天都無法預料的,更何況是我們。”


    “我記住了,老爺子。”


    巫祠低眉斂目,乖巧迴答道。


    看著眼前神情凝重的兩人,尹季不禁笑出聲來。


    “行了,你倆也別擺出這副莊稼田被人謔謔了的倒黴模樣。我們現在還沒有被張峰嶽算死,還是有贏的機會的。”


    肥遺橫了一眼正要開口的巫祠,搶先開口問道:“老爺子,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先不著急,還有人沒來。我們不去當這個出頭鳥。”


    尹季話鋒一轉,“不過張嗣源這位太子爺居然混跟那個獨行武序混在一起,這著實是有些反常。”


    肥遺蹙緊眉頭,麵露擔憂:“會不會是張峰嶽已經察覺到我們要”


    “應該不會。如果是那樣,李鈞不會有這份閑心在番地拔桑煙神山的廟。”


    老人笑了笑:“而且就算他真的知道了,應該也不會阻止。他最想看到的事情可就是我們這些從序者自相殘殺,畢竟在他眼裏,我們可都是一些死不足惜的害蟲啊。”


    “老爺子您都這麽說了,那肯定沒問題。”


    肥遺說道:“可是事關重大,要不要還是派人去試探試探?這樣我們心裏也有底,‘土君’那邊也能更安全。”


    “我已經安排‘五欲’地緣去跟他手下的人接觸了。等地緣控製住他們,就能知道張嗣源到底想幹什麽了。”


    肥遺龐大的身形端坐在渺小的椅子上,露出自嘲苦笑。


    “老爺子您想的周到,是我多嘴了。”


    “我們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辛苦耕耘了這麽多年,眼看終於要到收獲的時候了,再怎麽謹慎也不為過。”


    老人擺了擺手,“散了吧,最近這段時間你倆都小心一點,能收割的盡快都收割了,剩下的就全部轉入冬眠吧。”


    “都別舍不得,丟了這點東西影響不了什麽。隻要能夠順利熬過這個寒冬,等到明年開春的時候,我們就不用拿這些番民當肥料了。”


    “知道了。”


    ‘種因’肥遺和‘四季’巫祀齊聲說道。


    “我為什麽會是一條狗?我怎麽可能會是條狗?”


    村莊中,一條渾身傷痕的跛腳黑狗漫無目的的四處晃蕩,屁股後尾巴無力的耷拉著,嘴裏不時發出低沉的嗚咽聲響。


    “憑什麽?”


    鄒四九滿心憤懣,抬起兩隻前爪,原地蹦跳,狠狠撲打地麵。


    汪!


    可他心裏越是不甘,感覺自己的腦子就越是模糊。


    蹦噠了沒幾下,他竟發現自己連為什麽不甘都忘了。


    “劍兒,你長的越發壯實了,我可太喜歡你了”


    一個黏膩到令人惡心的聲音從頭頂飄下來。


    鄒四九抬頭一眼,就看到一株在花盆中蕩來蕩去,扭得分外妖嬈的猥瑣蘭花。


    婦人彎著腰露出一條欲壑,劍蘭探著頭想擠進深溝。


    場麵香豔,卻又十足怪誕。


    這株猥瑣的蘭花叫長軍。


    鄒四九一眼便認出了對方,但他隻記得這個名字,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哎呀,這是哪兒來的邋遢東西,趕緊滾開。”


    婦人注意到了樓下觀望的鄒四九,一雙柳葉眉擰在一起,向前傾著身子,滿臉厭惡的大罵。


    夢寐以求的溝壑居然主動遞到了麵前,長軍毫不費力便把頭紮了進去,更加興奮的扭動身軀。


    啪.


    他的身體上竟然開出了一朵朵白色的花。


    “呀,我的劍兒,你終於開花了,你比那條狗厲害太多了。”


    為什麽要貶低我?


    拖著腿走開的鄒四九聽見驚喜的唿喊,循聲迴望。


    就見陽台上,婦人正緊緊擁抱著那株劍蘭。


    可鄒四九看的清楚,那劍蘭幾乎被拔了出來,嫩綠的枝葉正在慢慢變得枯萎卷曲。


    長軍要死了。


    不過這跟我有什麽關係?


    比我厲害?那你就去死好了。


    汪!


    鄒四九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嘲笑,轉過頭來,繼續朝著村外走去。


    村莊的外圍是一塊塊農田,其中一塊紅的像血,泛著油光,格外顯眼。


    他是陳乞生,他是鄒四九。


    鄒四九坐在田埂上,抬頭望著這顆奇形怪狀的紅色小樹。


    陳乞生站在田地中,低頭看著這隻模樣淒慘的黑色小狗。


    我跟他的關係很好。


    不過為什麽好,這就記不住了。


    一樣的念頭在兩人心間同時生出。


    “你怎麽會被栽成了樹?”


    “你怎麽會變成一條狗?”


    風吹樹梢,黑狗撓頭。


    “你不是牧道之君?”


    “你不是黃粱夢主?”


    犬聲四起,樹影搖晃。


    “狗畜生,想來偷我的果子?我打死你!”


    一塊石頭砸了過來,就落在鄒四九的麵前,濺起的泥點將他嚇了一跳。


    挽著褲管的張崇源從遠處跑來,表情猙獰,兇神惡煞。


    嗚..


    鄒四九哀鳴一聲,連滾帶爬跑開。


    “我要殺了你,為什麽要害我師傅,害我兄弟?我要殺了你!”


    震耳欲聾的吼聲,讓忙著逃命的鄒四九壯著膽子迴頭看去。


    田埂上,張崇源跳著腳拍手鼓掌。


    在陳乞生的頭頂,那雙形如合十雙手的果實中,泵動的心跳聲越來越快,像是即將爆開一般。


    陳乞生也快死了。


    鄒四九這次沒有幸災樂禍,而是感覺有些難過。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藏的很深的羨慕。


    能有人這麽在乎他,真好啊。


    繞著村莊轉了一圈的鄒四九帶著一身雜草和灰塵,再次迴到了那間小院。


    那個叫袁明妃的女人抱著腿蜷縮在屋簷下,從鄒四九出門就在哭泣,現在他迴來了,依舊還沒停。


    她至於這麽害怕嗎?她在怕什麽?


    滿心疲倦的鄒四九無力繼續思考,他踉蹌著走向小院的角落。


    角落一片狼藉,到處都是連根拔起的雜草和翻卷的泥土,隻剩一株狗尾巴草還長在這裏。


    鄒四九並沒有拔掉這棵敢嘲笑自己的狗尾巴草。


    因為在他張嘴即將咬住莖杆的時候,他感覺心髒一陣陣抽痛。


    劇痛來的突然,讓鄒四九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舌頭上。


    暴怒的他一頓肆虐,將整個角落裏所有的雜草全部拔了幹淨,卻完美的避開了那株狗尾巴草。


    黑色的小狗趴在葉片下,一顆顆露珠不斷滾落,打在他的毛發上。


    “賤人,你給我滾進來!”


    房門‘砰’的一聲洞開,鎖鏈在地上拖動,發出嘩啦啦的刺耳聲響。


    鄒四九這才看清楚,一條鏈子套在袁明妃脖子上,另一段則伸進了屋內的黑暗中。


    “放過我,求求你們了”


    女人哭泣求饒,卻根本抵擋不住鐵鏈的拉拽,被慢慢拖向房門。


    屋內湧動的黑暗中,一道道穿著紅袍的身影若隱若現。


    在袁明妃即將再次被拖入著宛如地獄的黑暗之前,她奮力迴頭,深深看了趴在角落中的鄒四九一眼。


    目光中滿是期盼。


    哎,她也是可憐人。


    不過你看我也沒用啊,我隻是一條狗罷了。


    鄒四九不甘的想著。


    “你可以不是狗,你可以成為人。”


    一道陰影投下,蓋住鄒四九的身體。


    他倉惶抬頭,就看到地緣低頭看著自己。


    “憑什麽一株劍蘭可以成寶物,一個囚徒可以成菩薩、一個假人可以成牧君,而是你隻能做一條無家可歸,任人欺淩的狗?”


    “因為這一切都是虛假的,隻是你的幻覺。殺了他們,讓他們留在這裏,你就可以真正的醒來。到時候你不必不甘,也不用羨慕任何人,因為比你過得好的,都得死。”


    地緣將一個木桶放在鄒四九麵前,一股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吸引著他的全部心神。


    “你好好想想吧,做人還是做狗。”


    陰影消失不見,鄒四九的目光死死落在麵前的木桶上。


    那是一桶泔水。


    不,那是自己成為人的靈丹妙藥。


    喝了它,我就不是狗,我可以當人。


    嗚..


    鄒四九四肢緊繃,爪子深深抓進泥土裏。


    就在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就要縱身飛撲而出的瞬間。


    啪..


    一顆巨大的露珠砸在他的頭頂。


    鄒四九幾乎被欲望淹沒的眼睛突然恢複了些許清明,他茫然抬頭,就一串串水珠劈啦啪啦打了下來。


    每一顆水珠之中,似乎都藏著一張淚流滿麵的臉。


    這是守禦?!


    這一刻,鄒四九終於想起了這株狗尾草的名字。


    她也快死了?


    驀然間,一股邪火不受控製的躥上鄒四九的心頭。


    大火燎原,燒光了遮蔽記憶的迷障和控製思想的欲望。


    你他媽動我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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