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子時,位於金陵城西南的一家客棧中。


    這家客棧的東主應該是一名遊曆過西夷的雜序,因此房間的整體裝潢與大明帝國如今流行的前明仿古風格截然不同,所有家具一水的西夷風格,突出的就是一個新奇和趣味。


    顧璽之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落腳,而沒有住進吏部專供迴鄉省親官員居住的驛站,就是希望能夠晚點被顧家發現自己並沒有離開金陵。


    雖然在顧璽的心裏很清楚,這種舉動恐怕沒有什麽太大的實際作用。


    但對於此刻飽受不安折磨的他而言,這起碼能算是一點聊勝於無的慰藉,拖得一時是一時。


    此時距離他和李鈞在大同街地龍站分開,已經過去了足足五天時間。


    看著視線中浮現而出的字眼,顧璽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凝重的臉色中終於露出一點笑意。


    劉途故作恍然,朝著李鈞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閻老板,快入座。”


    “怪不得顧賢弟一定要約在這裏見麵,而不進黃粱夢境,現在看來都是因為閻老板你啊。”


    既然不想死,那他要在這場龍虎之爭中,為自己搏出一線生機。


    沉默良久之後,劉途突然放聲大笑,抬手拍了拍顧璽的肩膀。


    沒有任何遲疑,顧璽直接推門而入。


    “好,閻老板果然是性情中人,義薄雲天,在下敬佩!”


    “說了嗎?”劉途滿臉茫然。


    李鈞抬手一揮:“我這次隻殺人,不拆門。”


    “當然多餘,很多餘!”劉途斬釘截鐵道。


    “啊,我想起來了。”劉途搖了搖頭:“可是賢弟你這句話實在太深奧了,愚兄聽不太懂啊。”


    劉途哈哈一笑:“不知道這次閻老板你讓顧賢弟約見我,有何指教?”


    “讓劉大人您久等了,是下官的失責,希望您恕罪。”


    顧璽揮手如同剁刀:“意思很簡單,閻老板幫劉兄您摘了那個‘典’字,從此劉閥在兄長你的領導下不屈居於守成,風雪載途卻難當銳意之勢!”


    劉途說道:“俗話說的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劉閥內遍地是寶貝,可這些寶貝眼光毒、要求高,輕易不會認主。我好不容易得了一個,結果”


    而與李鈞結仇的劉典,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劉途‘唉’了一聲,擺手道:“這裏不是官衙,大家就不用稱唿什麽大人不大人了。我癡長幾歲,賢弟伱如果不嫌棄,叫我一聲兄長就行。”


    劉途神情肅穆,對著李鈞的背影拱手躬身。


    所以劉途自然而然就成了顧璽首要的接近目標。


    “可不單單是這個原因。”


    劉途大聲讚歎,看向顧璽道:“如果我能像賢弟一樣和閻老板成為朋友,今生無憾啊。”


    而是一場進退無路,幾乎看不到一點希望的死局。


    李鈞微微一笑:“難道劉兄要坐看機會從手邊溜走?”


    顧璽抬眼在劉途臉上一掃,瞬間便明白對方在想什麽。沒來由的,顧璽竟覺得眼前之人的色厲內荏是如此有趣。


    “好!”


    顧璽笑眯眯道:“我說的是劉閥不為典守,當在途中。”


    顧璽一怔:“為什麽?”


    “合情合理!正該如此!”


    “閻兄留步。”


    李鈞長身而起,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劉兄,請。”


    “那為什麽不摘?”


    劉途對顧璽的話置若罔聞,眼神始終盯著跟著進門的李鈞。


    他不想死。


    劉途疑惑問道:“什麽交易?”


    李鈞挑了挑眉毛:“難道顧璽沒跟你說?”


    “好處多的數不勝數。”


    劉閥內部掌權的老人們同樣也知道這一點,可他們不僅不加以製止,反而擺出一副樂見其成的態度。


    “閻老板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到了。”


    可如果選擇縱身躍澗,轉頭逃迴成都縣,或許暫時可以擺脫李鈞的威脅。


    四目相對,劉途的臉色驀然變得難看至極,瞳孔深處更是有遮掩不住的驚懼。


    “那讓顧璽給你解釋解釋?”


    “那我就大膽一次,叫您一聲劉兄。”


    要知道,綿州縣楊家的慘案雖然不是自己直接造成,但也跟自己脫不了幹係。


    劉途歎了口氣:“可這個‘典’字,對我,對整個劉閥而言,意義非凡啊。”


    但再迴到那個湍流漩渦,自己就隻剩下了隨波逐流一個選擇。


    同時一股特殊波動蔓延開來,屏蔽房間內的黃粱夢境和通訊傳音。


    “顧璽,你膽子不小啊,你這麽做就不怕讓整個顧閥為你陪葬?!”


    “遼東山高水遠,與金陵不可同日而語。”


    “對,碎了!被人硬生生砸碎了。”劉途自嘲道:“所以我現在就是表麵風光,手中無寶!”


    李鈞笑道:“黃粱夢境人多眼雜,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人躲在暗處把我們的對話偷聽了去,那樣豈不是自找麻煩?而且這樣麵對麵交談,更方便大家開誠布公,也能更好的看到彼此的誠意。你說是吧,劉兄。”


    劉途與劉典的不合,在金陵城儒序門閥勢力之中,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如今劉典在第一階段的新政之中大放異彩,儼然已經成為了新東林黨內年輕一代的翹楚人物,這足以讓原本占據優勢地位的劉途恨不得咬碎牙齒。


    “在我眼裏,遼東和金陵,山上和山下,沒有區別。”


    就算拋開兩人在成都縣的恩怨不談,單就李鈞和楊白澤之間的關係,就注定自己會是一個兔死狗烹的淒慘結局。


    其實在得知楊白澤因禍得福,拜入重慶府知府裴行儉的門下之後,顧璽便明白對方遲早會跟自己清算這筆血海深仇。


    “那這件事成了?”顧璽麵露喜色。


    顧璽問道:“結果怎麽樣?”


    如果選擇攀岩而上,為李鈞這頭下山餓虎做事,那便是為虎作倀。等到對方把劉閥這頭巨蟒咬到遍體鱗傷的時候,很可能會迴頭一口將自己吃進肚子,屍骨無存。


    劉途抱拳:“閻老板英雄氣概,恩怨分明,在下佩服!”


    劉途,南直隸吏部左侍郎,正四品官職。


    “劉兄還有什麽事?”


    “這場戲,終於能拉開序幕了。”


    李鈞輕笑道:“沒了這個字,就是我最想要的好處。”


    “蘇千戶的死,壯烈!他老人家,是英雄!”


    “指教談不上,隻是想跟劉兄你談一筆交易。”


    李鈞點了點頭:“是這個意思。”


    “成不了。”


    劉途一臉驚訝:“閻老板連這種事情也擅長?”


    顧璽從來沒有考慮過李鈞真的會放過自己,這種想法太天真。


    “可如果我要是碎了寶,卻看不到人?”


    顧璽凝視著窗外的夜色,口中低聲自語。


    在這幾天當中,顧璽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攀爬在懸崖峭壁之上的岩羊,身下是深不見底的湍流,頭上是虎視眈眈的猛獸。


    劉途話鋒突然一轉:“不過朋友歸朋友,有句話我還是要冒昧的問一下,我憑什麽相信閻老板你有這個本事能摘了這個‘典’字?”


    “是這個意思?”劉途看向李鈞。


    用自己的一世命,換家族的萬世命,留下一個泡在缸中的腦子和一塊木頭雕刻的牌位供後人瞻仰。


    兄友弟恭這種事情,隻會發生在無利可爭的貧民家庭,或者是飽受外部欺淩的寒門家族之中。


    “給大人您介紹一下,這位是閻老板,從遼東來。之前我托人向您傳的那句話,就是出自閻老板之口。”


    等眾人分坐進呈‘品’字擺放的三張西夷沙發,包廂大門便從裏往外緩緩地閉合,扣合的鎖音響起。


    李鈞腳步一聽,卻並未迴頭。


    李鈞同樣笑著輕聲道:“恰如此時此刻的金陵劉大人。”


    等到朝廷的新政一下,自己就隻能眼睜睜看著盛怒的青城山道序拔劍刺進自己的心髒,再無任何轉圜的餘地。


    “想不到顧賢弟你竟然有能力結識閻老板這等人物,真是有膽有謀,深藏不漏啊。”


    “當然不想,但是想成,就要講究一個名正言順。”


    “那摘了它,難道對劉兄你不好?”


    顧璽接過話茬:“當然知道,劉兄您就是如今劉家年輕一輩的扛鼎之人,是眾望所歸的下一任閥主。”


    就在顧璽落腳的這間客棧的頂樓,顧璽邁步走在前方為李鈞領路,徑直走向位於廊道盡頭的一處包廂。


    “劉閥和劉典,可也不是一個概念。”


    如今擺在顧璽麵前的,已經不是與人狹路相逢,憑借勇氣便能涉險過關的困境了。


    顧璽神情恭敬,對著中年儒生拱手躬身。


    劉途苦笑道:“人不在金陵,怎麽成?”


    劉途臉上笑容不變道:“那麽彼時彼刻的遼東盧思義”


    顧璽聞言轉頭看向李鈞。


    “那閻老板覺得我們有沒有緣?”


    “啊,對對對。”


    顧璽微微一笑,側步讓開半個身位,如同將自己從李鈞和劉途之中摘開。


    顧璽此話一出,劉途頓時皺緊眉頭,臉上的表情如同跑馬燈一般,在錯愕、驚訝、驚喜、猜疑之中來迴變換,一時頗為精彩。


    就在李鈞的手掌握住門把手之時,身後突然響起劉途的喊聲。


    其實在和自己的親大伯顧知微談話之後,顧璽雖然還是心有不甘,但腦海中已經萌生了認命的想法。


    可李鈞的出現,卻在顧璽已經趨於平靜的心湖再次掀起驚濤駭浪,給了原本已經打算認命的他一線希望。


    李鈞問道:“劉兄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幫你再找到一個寶貝?”


    “我當然覺得是有緣。”


    包廂內,一位臉型方正,氣質儒雅的中年儒生已經等在其中。


    劉途臉上笑容一斂,雙眼定定看著李鈞,緩緩道:“可我隻看到了對我的好處,沒看到閻老板你有什麽好處啊。損己利人,這種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見過。”


    一等門閥內的兄弟傾軋,遠比顧璽所在的三等門閥來的更加赤裸和直接。


    劉途撫掌大笑:“閻老板果然是血性男兒!”


    這樣的結局似乎也能接受。


    李鈞平靜道:“要看劉兄你。”


    “我正是這個意思!”


    與前明時期不同,如今的金陵六部關於不再與京城同級,而是要同比低上一品。


    “大人您客氣了。”顧璽低眉斂目。


    劉閥不為典守,當在途中。


    雖然李鈞接下來開出的條件又將自己拽入了無底深淵,但此刻的顧璽很清楚的認識到了一點。


    在這五天之中,他並不隻是躲在這裏怨天怨地,而是已經和劉家的一名嫡係子弟搭上了線。


    就在這時,顧璽的耳中突然響起通訊傳音的提示聲音。


    “碎了!”劉途怒道。


    李鈞輕喝一聲,臥在沙發之中的身體猛然坐起,“那我就幫朋友辦了這件事!”


    “閻老板知不知道如今劉閥內的形勢?”


    “血性不血性,等辦完了事情再說。”


    而顧璽跟劉途搭上線的方式也很簡單,他隻是托跟劉途有往來的朋友向對方傳了一句話。


    “無論今天的事情成與不成,有句話我還是要說。”


    顧璽笑道:“今天大家能見麵,那就是有緣。隻要有緣,成為朋友不是理所當然?”


    “哦,請講!”


    “五天的時間,應該足夠你把我的底細摸的清清楚楚,劉大少爺,你到底還有什麽顧慮,讓你到現在都遲遲不願意現身?”


    原來高高在上的一等門閥子弟,也會露出這種表情?


    “大人您誤會了,下官可沒有任何不恭敬的想法。”


    “不擅長,但我很擅長把別人的寶貝也碎了。”


    午夜醜時,已經是夜深人靜的時候。


    “這些不過都是騙人的鬼話,真正的門閥支柱都是那些老人。”


    “多謝。”


    “有沒有緣,我說了不算。”


    這也是他迫切想要離開成都縣的原因之一。


    顧璽笑道:“既然大家都有興趣談下去,那不如我們坐下聊?”


    “既然如此,那閻某就先告辭了。”


    李鈞反問:“難道他不多餘?”


    劉途語速陡然變快,興奮道:“劉典的母家娘舅,正是他的手中寶。如果閻老板能把他碎了,對劉典來說那就是天大的壞事,他必定會片刻不停趕迴金陵!”


    李鈞身體往沙發中一靠,翹著腿,淡淡開口:“有沒有本事,劉兄你可以問問遼東的盧寧。”


    念及至此,顧璽再無半點睡意,從床上起身下地,負手站在窗邊。


    李鈞上半身往前傾軋,雙眸如刀直插劉途麵門。


    顧璽悚然一驚:“碎了?”


    “當然說了,劉兄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對金陵劉閥這種能夠在帝國傳統‘兩京’之中占據一席之地的龐然大物來說,野心強於善心、雄心強於良心,你可以淡漠手足之情,但絕對不可以庸碌無為。


    “確實應該解釋。”


    李鈞默了片刻,沉聲迴了一句,拉開房門,揚長而去。


    房間內,顧璽和劉途對視一眼,彼此相顧無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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