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盡,良弓藏。


    這是儒序一貫的做法。


    李鈞之所以會露出驚訝的表情,並不是沒有料到過新東林黨會過河拆橋。


    隻是目前新政不過剛剛過了最難的階段,距離全麵穩固尚且還有很長的距離。新東林黨選擇這個時候就對錦衣衛動手,不太符合他們的作風。


    治大國如烹小鮮,儒教的讀書人最不缺少的就是耐性。


    在武序橫行的那些年,這一點就體現最是淋漓盡致。


    “蘇千戶打算怎麽做?”


    李鈞沉默片刻後問道。


    “你也是武序,在這種事情上,你應該比我更了解他。”


    鬼王達突然歎了口氣:“不過無論千戶他最後做出的決定是什麽,他都不願意牽扯這幫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錦衣衛子弟們。所以這次的會議,就是他給下麵的人一次選擇的機會。”


    “如果.”


    李鈞沉著聲音問道:“我是說如果,倭區錦衣衛真的被裁撤了,他會怎麽樣?”


    “誰知道呢。告老還鄉?解甲歸田?”


    鬼王達身體往後一靠,故作輕鬆笑道:“或者去西夷那邊看看?畢竟新政穩固以後,最多再過幾年的時間,倭區就掀不起任何風浪了,他到倭區的目的也算是實現了。”


    這一刻,不光是李鈞,就連一旁呆坐的鴇鬼都聽出了鬼王達的言不由衷。


    李鈞嘴唇微動,想說些什麽,卻突然想起了路上鴇鬼給自己講的那些關於蘇策的往事。


    誠然,如果這位倭區錦衣衛千戶想要想抵抗新東林黨的裁撤,以他的威信和號召力,倭區上千名錦衣衛中的絕大部分人必然前赴後繼,誓死跟隨。


    雖然最終的結果未必會發生什麽改變,但如果蘇策緊緊握住這股力量,那至少也能從新東林黨手中換到一筆潑天的富貴。


    可如果真的要把這些舊部當成自己換取利益的籌碼,那他也就不是蘇策了。


    事到此處,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卻又讓人難以接受。


    “我們這些人來倭區,都這樣那樣迫不得已的原因。要麽是在家鄉惹了不該惹的人,被別人逼的混不下去。要麽是自己的基因注定此生平平無奇,卻又不甘心一輩子默默無聞。”


    鬼王達平靜道:“在帝國本土有一句老話,叫‘家富留原籍,家貧走他鄉’,說到底如果不是沒有其他的選擇,誰願意背井離鄉,到這樣的窮山惡水裏當一名朝不保夕的錦衣衛?


    “不過都是為了爭一口氣,掙一條命!幻想著能夠有一天堂堂正正衣錦還鄉,讓那些趨炎附勢的親戚對著自己點頭哈腰,讓曾經看不起自己的女人悔穿了肚腸。”


    “這些事情,千戶他老人都看在眼裏,所以他不願意強迫大家。”


    鬼王達緩緩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突然一巴掌摔在桌上,臉上跳出一抹壓抑的憤懣。


    “這老頭明明也是個武序,平日見行事也算得上霸道,可怎麽到了這種緊要關頭就變得婆婆媽媽?他就算帶著咱們這些人反了又能如何?殺了那麽多年的鴻鵠,我他媽還就想親自當一次鴻鵠了!”


    憤怒的聲音滿室迴蕩,按在桌上的手掌震顫不斷,牽動著碗碟叮呤當啷響成一片。


    “算了,不說這些了。”


    半晌,鬼王達終於平複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正要接著開口,緊閉的房門外卻突然響起清脆的叩門聲響。


    李鈞和鬼王達驀然對視一眼,都窺見了對方眼底淡淡的驚訝。


    這一次李鈞提前抵達江戶城是臨時起意,而且也隻約見了鬼王達一個人,並沒有聲張。


    而且此刻在李鈞肉體感知和鬼王達的械眼掃描之中,門外竟都是空空如也,根本不見半個人影!


    “你小子從哪兒惹到的這種人物?居然都追到江戶城來了,這殺心夠重啊。”


    鬼王達笑罵一聲,身體內飄蕩出淡淡的機械嗡鳴。


    “我最近身上的麻煩比較多,誰他娘的知道這是哪一個。”


    李鈞舔了舔嘴唇:“老鬼,一會你帶著鴇鬼先走。”


    “行。”


    鬼王達清楚知道自己的實力,留在這裏也是累贅,當即也不扭捏。


    隻見他豁然起身,一把拽住尚且不明所以的鴇鬼,對著李鈞沉聲道:“最多半炷香的時間,千戶所的人就能趕到。你小子可別被人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弄死了。”


    “放心,打不贏我還不知道跑?”


    李鈞擺了擺手,一副滿不在乎的輕鬆神色。


    鬼王達點了點頭,身體中傳出的械心嗡鳴陡然高漲,就在他準備揮拳砸開牆壁的瞬間,反鎖的包廂門卻突然自行打開。


    “我說,你們倆能不能別這麽多戲?真要是來殺人的,誰還會敲門?給你們這麽多廢話的時間?”


    門外,一名麵容白皙的中年儒生走了進來,眉眼間滿是無奈。


    “這小子滿都子壞水也就罷了,鬼王達你怎麽也跟著他玩這些把戲?”


    鬼王達卻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伸手在鴇鬼的後頸一捏,拖著昏迷過去的鴇鬼便和中年儒生擦肩而過。


    “閻君伱堅持住啊,我這就迴去搖人。”


    中年儒生聽著這句半是演戲,半是警告的話語,迴頭看了眼對方腳步匆匆的背影,有些頭疼的揉了揉眉心。


    此刻這間粵菜酒樓的包廂內,隻剩下了他和坐在位置上巋然不動,神情一片淡漠的李鈞。


    原本準備利用自己掌握李鈞行蹤,先手奪人的中年儒生,被李鈞和鬼王達這樣一搞,現下也再端不起什麽姿態,拂袖一揮,關上房門。


    與此同時,他腰間懸掛的一枚玉佩無風自動,一股無形的波動擴散開來。


    如同溺水般的感覺轉瞬即逝,但李鈞心頭卻明白,現在整個房間已經處於屏蔽狀態。


    中年儒生自顧自找了把椅子坐下,看了眼從容不迫的李鈞,不禁笑道:“還挺沉得住氣,你就半點不好奇我是誰?”


    “這有什麽好著急的,如果你要打,那我就接著。如果你要談,那我就聽著。不過無論哪一種,你都熬不住。”


    “哦?”


    中年儒生饒有興致問道:“為什麽?”


    李鈞淡淡道:“因為千戶所的錦衣衛馬上就到。”


    中年儒生稱讚道:“不愧是能從成都府的渾水袍哥一路殺到如今倭區錦衣衛百戶的獨行武序,確實有些門道。”


    李鈞彈了彈手指:“門道談不上,不過是殺的人多了,養了一身混不吝的惡氣罷了。”


    “所以你跟鬼王達演這麽一出戲,給我一個下馬威?”


    “我這人脾氣不好,見不慣有人裝神弄鬼。”


    “巧了,我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臭。”


    中年儒生眉眼一冷,“我是李不逢。”


    “猜到了。”


    李不逢用手點了點身前的空地,“既然知道了,那按規矩,你現在應該跪下跟我行禮。”


    “誰的規矩?”


    “當然是朝廷的規矩。”


    “不巧,”李鈞眉頭一挑,“我一向隻聽從另一套規矩。”


    “什麽規矩?”


    “武序的規矩。”


    李鈞眼中匪焰熾熱,咧嘴笑道:“想讓我跪下的人,都死在了我的手裏,無一例外。”


    “你敢以下犯上?”


    李不逢眯著眼道:“你就不怕我扒了你這身錦衣衛的皮?別忘了,我才是倭區最高的長官。”


    “所以你今天來,就是想試試我有沒有舍了一身剮,砍了你這位倭區宣慰使大人的勇氣?”


    話音剛落,關上的房門再次被人推開。


    一具裹在黑袍中的身影默默走了進來,止步於門口,兜帽陰影中有一點紅光不斷閃動。


    “武夫著甲.,一晃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種場麵了。”


    李不逢突然發聲大笑,臉上露出一副感慨的神情。


    “我可沒這個閑心跟你們武序動手,再說了,我要是跟你一個後輩打起來,豈不是要被蘇策那老頭笑掉大牙?”


    李不逢揮了揮手,正色道:“行了,讓它先出去吧。我這次找你,是有正事要跟你談。”


    “他可以聽。”


    李鈞語氣中不見半點猶豫,站在門口的馬王爺也沒有半點轉身離去的跡象。


    李不逢眼底掠過一絲訝異,見李鈞的堅定的語氣不似作偽,也就任由馬王爺在一旁旁聽。


    “我不是新東林黨成員,和楊白澤的老師裴行儉是同窗多年的好友。”


    短短的一句話,包含了大量的信息。


    堂堂倭區宣慰使,名義上最高的行政長官,竟然不是新東林黨的人?


    這倒是完全出乎了李鈞對新東林黨一貫作風的了解。


    “沒辦法,有你們蘇千戶在,新東林黨的那些老爺們都不願意過來受這份委屈,所以隻能讓我這種沒什麽背景的小角色來承擔了,反正都是來充個門麵罷了,誰來不都一樣?對吧。”


    李不逢似乎看出了李鈞心頭的疑惑,笑著解釋了一句。


    “那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了楊白澤?”李鈞蹙眉問道。


    “沒錯。”


    李不逢直言不諱:“我受人之托,要好好照顧那孩子。可惜我現在做不到了,所以隻能來看看他選擇的合作夥伴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樣等我走了,心裏也能踏實一點。”


    “李大人這是要高升了?”


    “你小子少在這裏拐彎抹角的嘲諷我,別以為我是讀書人,涵養好,就不跟你計較。真把我惹生氣了,蘇策來了也隻能看著我收拾你!”


    李不逢像是被李鈞踩到了尾巴一樣,一陣吹胡子瞪眼,看得李鈞莫名其妙。


    “我嘲諷你什麽了?”


    “罵誰高升呢?”


    李鈞愕然失語,哭笑不得。


    不過被看似惱羞成怒的李不逢這樣一鬧,兩人之間那股暗藏的敵意卻是消散了大半。


    “新東林黨裏有人要來接我的位置,換句話說,我已經被撤職了。”


    李鈞一愣:“也是那些高門豪閥?”


    “除了那些老爺們,還能有誰這麽不要臉麵,不顧吃相?”


    李不逢說的雲淡風輕,仿佛撤職對他來說隻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李大人你倒是豁達,佩服。”


    李鈞猶豫半天,最後憋出來這麽一句話。


    “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遲早都會發生,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李不逢說道:“所以我今天不是以倭區宣慰使的身份坐在這裏跟你談,而是單純以楊白澤長輩的身份,想問你三句話。”


    沒等李鈞開口,李不逢接著解釋道:“當然,李百戶你也別覺得我是來審視或者責問你,我現在沒這個資格,也沒有那個權力。我純粹是覺得那孩子身世可憐,好不容易能過上幾天有人照拂的日子,如果就這樣死在倭區,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實在是於心不忍,希望你能理解。”


    李不逢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


    李鈞沉默片刻,原本隨意的坐姿緩緩坐正,拱手抱拳道:“請指教。”


    “第一句話,這次門閥來人接手新政成果,李百戶你是否是真心要支持楊白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是,我欠你一個人情。如果不是,我現在就帶著楊白澤離開倭區,將犬山城的新政功績拱手讓給琅琊王氏,不礙著李百戶你的眼睛。”


    李不逢說完這句話之後,便靜靜等著李鈞的迴答。


    李鈞毫不避讓,坦然和那雙幽深如淵的眸子對視。


    “我答應過的事情,從不會更改。”


    “好!”


    李不逢朗聲一笑,“第二句話,如果最終事不可為,你能否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全楊白澤一條性命?”


    “這句話我答應不了你。”


    李鈞搖頭道:“我自己都是朝不保夕,能讓我身上麻煩不牽連到他,已經是盡力了。”


    “理解。”


    李不逢對李鈞的迴答不以為意,反而笑容滿麵的點了點頭。


    “最後一句。”


    李不逢語速變得格外緩慢,“李百戶你如何看待如今的新東林黨?”


    與此相對,李鈞這次開口卻異常果斷:“遲早一戰,何必要看?”


    李不逢聞言一怔,片刻後恍然迴神,拍著大腿笑的前唿後仰。


    “好一句遲早一戰,我李不逢這輩子沒想通的道理,倒是在你和蘇策這兩個武夫身上學了個透徹。”


    李不逢豁然起身,對著李鈞拱手抱拳,“我代表裴行儉,多謝李百戶你了。”


    刺啦。


    李鈞腳尖一點,身下的椅子貼著地麵向側麵一滑,讓開李不逢這一禮。


    “李大人客氣了。”


    “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別人東西,所以剛才答應你的人情,我現在就還給你。”


    李不逢不給李鈞迴絕的機會,直接開門見山:“閣皂山的那位地仙,人已經到了萊州府地界。不過他現在暫時還不會進入倭區,而是在那裏等著劫殺青城山的人。”


    “等他踏足倭區境內的時候,我會派人通知你。到時候是殺是躲,李百戶你自己選擇!”


    說罷,李不逢便帶著一臉開懷笑意,大步出門。


    留下身後神色驚疑不定的李鈞立在原地。


    (本章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賽博大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國產達聞西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國產達聞西並收藏賽博大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