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羆般的身影傾入室內,卻沒有如李鈞預料之中那般帶出一陣地動山搖的動靜。


    荒世烈的每一步落下,都是悄無聲息,以虎熊之軀行貓又之步,展現出的體魄控製能力令李鈞暗自駭然。


    此刻蘇策指間的第二根煙已經燃完,掐著快要熄滅的煙頭又給自己續上了一根。


    恰逢那名偃人侍女把新添的米飯端到,李鈞埋頭扒飯,一聲不吭。


    “晚輩黃烈,見過蘇前輩。”


    魁偉漢子於桌前駐步抱拳,以明式禮儀向蘇策問候。


    白色的煙氣繚繞拔升,將蘇策的臉隱在其中。


    不算壯碩的身形向前傾靠,夾煙的手臂支在膝上,手掌朝著荒世烈略略一揚。


    “這裏是千戶所,你應該稱唿本官的官職。”


    這番做派,讓李鈞沒來由想起了一位故人。


    成都府九龍街,渾水袍哥舵把子,趙鼎。


    荒世烈臉上肅容不變,“草民荒世烈,見過鎮撫使大人。”


    “又錯,老夫現在隻不過是一名罪民區的千戶罷了。”


    一旁扒拉著白飯的李鈞,驀然瞪大了眼睛。


    果然啊,這年月能有點排麵的人物,就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不過轉念間,李鈞心頭便也了然。


    堂堂一名門派武序三雄主,怎麽可能隻是一名罪民區的千戶?


    即便是在錦衣衛勢力最為鼎盛的隆武帝時期,也不至於誇張到一位武序雄主當千戶的地步。


    甚至是鎮撫使,都有些不太妥當。


    這個蘇老頭的身上,恐怕還有不少故事。


    “是小人疏忽了,不知道這次千戶大人您召我來,有什麽吩咐?”


    連‘錯’兩次的荒世烈依舊麵色平靜,看不出半點波瀾,“缺錢還是缺物,隻要您一句話,荒世集團立馬雙手奉上。”


    “還算上道。”


    蘇策對他表現出的態度頗為滿意,點頭道:“不過錢你今天要出,物你今天也要給。但是在放伱的血之前,本官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大人您請問。”


    “你們荒世集團如此明目張膽的劫殺一名錦衣衛百戶,而且是在老夫召開評議大會的時候,這是什麽意思?”


    蘇策用三根指頭撚著煙蒂來迴滾動,一雙冰冷至極的眼眸從逸散的煙霧之中浮現而出。


    “新旦節剛過,你就給老夫送上這樣一份‘大禮’。怎麽,你荒世家族是想挑頭複國?”


    老人竟當著李鈞這個苦主的麵,直接了當的挑出了問題,絲毫不給荒世烈留退步的底線。


    “日月所照,皆是國疆。龍旗之下,皆是帝民。倭區億萬百姓能夠沐浴帝國皇恩是他們的福氣,何需複國?也沒有人有那個本事複國。”


    荒世烈默了片刻,這才沉聲道:“最近地麵上有不少故意針對我們四大公司的流言蜚語,千戶大人您是不是誤會了?”


    “既然不是想造反,那你給老夫解釋解釋,荒世夏虎想幹什麽?解釋解釋,誰他媽給你的膽子,敢動老子的人?!”


    一顆煙頭從指尖彈出,在空中劃出一條橘紅色的火線,砸在荒世烈的腳下。


    火點四散,轉瞬即滅。


    “這件事與小人沒有半點關係。”


    荒世烈頭顱微垂,抱在胸前的雙手紋絲不動。


    沒有什麽怒氣暗湧,藏鋒不發。


    李鈞的眼神仔細的審視著對方,想從那張粗獷的麵容中看出半點不安的躁動。


    可惜,無論他的目光如何刨挖,荒世烈整個人卻始終如同一麵平靜的湖水,不起絲毫波瀾。


    “荒世集團的實際情況是怎麽樣,別人可能不了解,但千戶大人您心中一清二楚。我這個所謂的‘東主’,不過是一個被推到台前的傀儡罷了。”


    “別著急把自己推的一幹二淨。”


    蘇策冷笑道:“在我掌握的情報裏,荒世夏虎可是你的心腹啊,沒有你的命令,他敢這麽做?”


    “他確實是我的心腹。”


    荒世烈並沒有迴避這一點,但下一句話卻是話鋒一轉,“但他同時也是別人的武徒。”


    “你的意思,截殺閻君的命令出自黃天門?”


    黃天門?


    難道荒世集團之中還潛藏著一個武道門派?


    一旁豎著耳朵的李鈞聽到此處,伸入口中的筷子不由頓住,一塊肉片沒有咀嚼便被直接吞入腹中。


    荒世集團繼承了帝國本土的門派武序,這是錦衣衛中幾乎公開的事情。


    但他沒想到真相並不止是繼承那麽簡單,而是有一個貨真價實的門派在背後操控著這個集團。


    道序和佛序難道不知道這件事?不然怎麽會容忍這個黃天門的存在?


    還是儒序在故意留根,給另外兩家上眼藥?


    一連串疑惑躥上李鈞的心頭,他的嘴巴空乏的嚼動著,一時間味同嚼蠟。


    荒世烈並未出聲,以沉默迴應了蘇策的質問。


    “整個門派武序,當年在‘天下分武’之後死了大半。”


    蘇策繼續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角,一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夾著煙頭位置輕輕一搓,便將其點燃。


    “剩下的人,一些成了別人豢養的獵奇玩物,一些成了別人研究室中的切片標本。一些躲在陰暗的角落裏苟延殘喘,生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蹤跡。”


    蘇策自嘲一笑,“還有些像我一樣的,自願當了鷹犬才能留下一條命。不過也被扔出了帝國本土,成了無根之人。如今整個門派武序的人,活著的不多了。所以我看在同序的情分上,一直沒動黃天門。”


    “你給我解釋解釋,黃擒龍那條老狗不好好趴在你們身上吸血,他想幹什麽?”


    “他想活。”


    荒世烈的口中傳出三個飽含深意的字眼。


    “既然想活,他不去找佛序拿迴自己被挖掉的器官,為什麽要抓閻君?”


    不等荒世烈迴答,蘇策便自顧自說道:“他是覺得獨行武序的基因能夠修複他的傷勢,想抓人做切片?哪個農序給他出的這種昏招?”


    端著飯碗的李鈞表情愕然,難掩的怒意在眼底蔓延。


    “老師的傷勢堅持不了多久了。一個快要溺死的人,眼前就算是漂過一根稻草,也會選擇緊緊抓牢。不過老師這次的做法,確實是過界了。”


    話音剛落,荒世烈上半身猛然下沉,以腰線為中段,幾乎彎成對折。


    “帝國有句老話,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父債子償,我願意替老師的行為贖罪。”


    “別在這裏玩這些老掉牙的苦肉計了。”


    蘇策語氣不屑道:“你三言兩語把所有的罪責全部推到了黃擒龍的身上,我再殺你豈不是誣陷良民?”


    “是我心甘情願,無人能夠責怪千戶您。”


    躬身彎腰的荒世烈順勢跪坐在地,兩手按在大腿之上。


    直到以這樣的姿勢,他才敢抬起頭顱,目光和蘇策平視。


    “應該讓朝堂中那些朱服的儒序中人來看看,他們推行的教化政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效果。一個武序四,居然這些儒家的肮髒心眼學了個淋漓盡致。”


    “小人的一片赤子之心,希望大人您能夠體諒。”


    “赤子之心還是狼子野心,你和我心知肚明。戲演過頭了,就有些膩人了。”


    蘇策冷然開口:“我不管想殺閻君的人到底是黃天門還是你,荒世夏虎是荒世集團的人,所以你跑不了。我今天讓你來,是給你的就是兩條路選。”


    “草民洗耳恭聽。”荒世烈的態度依舊端正。


    “第一條路,你現在就起身迴去,讓黃擒龍帶著他那群殘廢的師兄妹從椅子上站起來,該拿刀的拿刀,拿槍的拿槍,老夫給你們一晚上準備時間。


    蘇策臉上殺氣騰騰,“等到明日太陽升起,我帶著整個倭區的錦衣衛,就從腳下這座江戶城開始,清洗你們荒世集團的所有勢力。見一個,我殺一個!”


    “第二條”


    “小人選第二條!”


    荒世烈的迴答,果斷得令李鈞汗顏。


    “不聽聽是什麽?”蘇策也不禁哂笑出聲,饒有興趣看著對方。


    荒世烈一本正經道:“大人的意思,小人已經心靈神會。”


    “那看來我是正中你下懷了?不愧是黃擒龍的關門弟子,師徒二人真是一脈相承啊。”


    蘇策朗聲一笑,毫不掩飾臉上的譏諷,“既然你早就打算好了,剛才何必演那些戲碼?”


    “總是要明白大人您的想法,小人才敢表態啊。如果要是和大人您相悖衝突,我也好改正。”荒世烈同樣笑著迴道。


    外貌如剛,言語似水。


    一個看似一言不合便要血濺三步的魁偉武夫,城府卻深不見底。


    蘇策轉頭看了李鈞,眼神甫一交匯,後者立馬輕輕點頭。


    “拿一個黃天門給你賠罪,夠不夠解氣?”


    “不夠!”


    李鈞抹了把嘴角殘留的飯粒,手中半空的飯碗猛然砸在桌上。


    “聽到了嗎?”


    蘇策似笑非笑,“苦主不答應啊。”


    荒世烈左手伸入羽織袖中,將一個巴掌大的匣子拿了出來。


    “六品內功,重樓決。這是我當年為自己準備的,在六品內功之中也算拔尖的精品。”


    荒世烈加重語氣,“關鍵是,這門武學和黃天門體係沒有半點關聯,不必擔心有失控的風險。”


    “荒世夏虎可是差點殺了老子,你現在拿這點東西就想把事情抹過去,打發誰呢?”


    李鈞眯著眼眶,扯著嗓子,把狐假虎威這四個字體現的淋漓盡致。


    也不知道是眼前的飯菜香味猶存,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因,此刻李鈞腦海裏隻有兩個字,真香。


    “更高級的武學注入器都掌握在黃天門的手中,而且都被黃擒龍做了手腳。我相信千戶大人您也不想看到我拿那些殘次品來愚弄您吧?”


    荒世烈的眼睛根本沒有落在李鈞身上片刻,自始自終都看著蘇策。


    “師傅授藝,暗留一手。門派武序的沒落,不是沒有原因啊。”


    蘇策似乎也認同對方的話,沒有再繼續暗示李鈞勒索荒世烈。


    李鈞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嘴唇,他很想說一句,拿不出注入器,也可以拿寶鈔啊。


    千戶不缺,百戶缺啊!


    不過這些念頭也隻能在腦中過過而已。


    對李鈞來說,解決這個覬覦自己,想把自己做成切片的黃天門,那才是重中之重。


    “老夫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把黃擒龍的腦子送來千戶所。如果過了時間,那大家就隻能走第一條路了。”


    “明白。”


    荒世烈雙手交疊放在腹部,跪坐的身軀卻直接拔升起來,朝著蘇策再次彎腰鞠躬,退開五步之後,這才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就在他的身形即將擠出那扇將軍門之時,一個蒼老的吼聲極其突然的從背後傳來。


    “荒世烈!”


    熊羆頓身,荒世烈猛然迴首。


    鷹視狼顧,一張滿是兇戾的麵孔撞入李鈞的眼眸。


    這一瞬間,衝天的殺氣幾乎將李鈞吞沒,基因恐懼的尖嘯聲足以撕破耳膜。


    見蘇策沒有後續的言語,荒世烈便默然離開。


    等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之中,李鈞才如同溺水的人衝出水麵,大口喘著粗氣。


    “看到了什麽?”


    李鈞一字一頓,“禍患。”


    “既然明知他是個禍患,你不好奇為什麽我不直接殺了他?”蘇策笑問。


    李鈞沉默良久,把剛剛傾覆在桌上的碗重新端起來,將散落的米粒一顆顆趕迴碗中。


    “飯要一口口吃,人要一個個殺!”


    “有點感悟。”


    蘇策蒼老的臉上露出開懷笑意,“不過你隻是說對了一半。”


    “另外一半是?”


    “這個人並不好殺,一個正值壯年的門派武序四,雖然是被‘催熟’的怪胎,但他如果不想死戰,就連我也不一定能殺得了他。”


    蘇策將煙頭掐滅,淡淡道:“我的基因已經老了。所以荒世烈,我留給你來殺!”


    與此同時,戶所門前。


    “千戶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了,真君你現在跟我走這麽近,難道就不怕被牽連?”


    明王停下腳步,看向跟在身側的餘滄海。


    餘滄海輕聲迴道:“原因明王你心知肚明,何必再問?”


    “當真是不死不休?”


    “我現在隻後悔當初沒有冒險進入重慶府殺了他,才會出現如今養虎為患的情況。”


    餘滄海臉上戾氣翻滾,袖中劍鳴陣陣。


    明王微微一笑,“閻君或許是虎,但絕對成不了患。你我聯手,還擔心解決不了他?”


    “隻要明王你能幫我報了殺子之仇,今後大阪城以你馬首是瞻。”


    明王並未迴答,隻是朗聲大笑,率先邁步走入風雪之中。


    當兩人的身影消失之後,角木蛟才緩緩現身。


    他怔怔的看著門外唿嘯的大雪,臉上神色一片空洞茫然。


    雪花飄飄,北風蕭蕭。


    大雪覆城,一片白茫茫。


    聞西很抱歉,在本命紅財神,紅大打賞白銀盟的時候,卻隻能更新一章四千字的章節。(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痛哭。)


    因為最近在迎接年終檢查,所以能碼字的時間很少。請各位舵把子見諒。


    不過在20號以後,聞西會進入加更狀態,努力更新!


    最後,再次感謝紅大的白銀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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